第9章

本來藏了一些心思,坐在熱水湯池中時,方雲蕊突然格外平靜下來,她望著窗外的月色,此時此刻既不擔心忠勇侯府要她去做妾、又不擔心楚嵐會出爾反爾不幫她,隻是格外平靜下來。

因為擔心楚嵐會突然進來,方雲蕊盡量洗得很快,然而楚嵐一直都沒有進來,她突然就明白了楚嵐那句給她備了水是什麽意思,那就是說他不會來。

她比尋常同齡的女子要豐腴一些,這些在穿上衣服時自然看不出來,一旦衣衫褪下,都會歎她長得很好。

方雲蕊坐在池邊等著把頭發晾幹,她想自己不能貿然披著濕發出去,需要時刻注意自己在楚嵐麵前的形象,不能露出一絲不好來,讓楚嵐厭棄了她。

她白皙的腳趾精致圓潤,不見一點瑕疵,緊緊抓著木製的地麵,長籲了一口氣。

她其實已經到了待嫁的年紀。

她早就及笄了。

隻是當初進國公府時,是她自己多留了個心眼,將自己的年紀說小了一歲,也沒什麽壞心思,就覺得是以備不時之需。

現今方雲蕊真是要多謝自己的這一點小心,若是去年她就及笄了,國公府哪裏還會容她養在府上?她又怎麽可能去求得楚嵐的幫忙?怕是早已不知因為什麽事嫁了過去,做著什麽人家的妾,討著自己的生活,按照她這樣的身份,恐怕過得淒慘。

寄人籬下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醒的,不過方雲蕊懂得這些,並不是因為她阿娘的經曆不好,相反,當初她阿娘雖然是在家裏人極力反對的情況下和她阿爹在一起的,但是兩個人一直頗為恩愛。這些道理是阿娘在閑時教給她的,說女子在這世間生存,本來就是千般不易的,自身有父母在時尚且能得著幾分倚仗,可一旦離了自己家,就別想著再靠著什麽人。

哪怕是自己的郎婿,也會有背叛你、傷害你的可能,一個女子就該將自己十之八九的心思都放在保全自己身上。

方雲蕊進楚家的那日便是,她知道榮國府的老夫人不是她自己的親祖母,隻是自己外祖母的嫡親姐妹,人家能收留她便已是恩德了。

於是在這些年裏,她都極力將自己藏起來,極力做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連喜歡的漂亮裙子也不穿了,也不會去外麵湊熱鬧了。

她就這麽安安穩穩地過了三年日子,最後卻因楚苒硬要拉著她去乞巧節燈會,險些賠進自己的一條命去。

事已至此,她早就不盼著嫁人了,京城的水深,不像她在江南,鄰裏之間都是知根知底的,萬一她一個不小心踏入進去,能不能剩一副齊全的骨頭出來都難說。

方雲蕊早就拿定了主意,她不嫁人,除非是當真遇見好的,隻是這種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滿京城有那麽多名門貴女,有好男兒哪裏輪得到她呢?

這些年來雖然她能拿的錢很少,她也盡力攢下了一點,隻是不多,若要帶著海林一起去外麵生活,還遠遠不夠。

等頭發上的水幹得差不多了,方雲蕊才穿好衣服出去,書房的燈已經熄了,臥房的燈卻亮著,她站在門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

按理說,今日她要做的已經完成了,已經完全可以回去了才是,可她又怕楚嵐還有什麽吩咐,她卻擅自走了,會惹得楚嵐不悅。

就在她糾結的時候,門內的聲音給了她答案:“進來。”

方雲蕊推門走了進去。

不得不說,她覺得楚嵐實在是個過於冷清的人,這些年她在府裏看著,誰家公子不是身邊四五個小廝女使跟著伺候,可她從昨日到現在,唯二看見他身邊的人一次是早上小廝送他從小道回去的時候,一次是一名女使喚她去榮壽堂的時候。

兩次都與她有關,好像楚嵐這個人天生就不需要其他人伺候一般。

她走近了床邊,果然見他是在一個人坐著,顯然他也方才沐浴過,發尾還暈著水滴,往下浸濕了床鋪。

方雲蕊便取了手邊架子上的巾帕,道:“我來幫表哥擦發罷。”

楚嵐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話,方雲蕊隻當他是允了,靠了過去輕輕擦拭起來。

少女沐浴過後身上獨特的幽香縈繞在楚嵐鼻息間,他聽著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響,感受著她因為格外小心而不敢用力的樣子。

等擦幹淨了水漬,方雲蕊便將帕子如方才那樣搭好,站在一旁不知是要立時歇了還是做點別的什麽。說實話,她今日確實是有些累了,明早又還需去學堂,她實在不想再伺候楚嵐一回。

一想到今夜她在書房的那陣伺候,她隻覺得嘴裏滿是苦味。

聽聞愈不喜潔的男人便愈會腥膻難聞,可是楚嵐身上的味道輕薄又淡,幾乎沒什麽旁的滋味,甚至都未掩過他身上原就有的蘭香,可方雲蕊還是不喜歡。

不過通過這件事,她生出一分慶幸來,好在楚嵐是個好潔之人,否則她要忍耐的東西恐怕會更多。

房裏暗暗的,窗戶卻開著,天邊的月色泠泠散落進來,正照在楚嵐身上。許是因為鈴蘭閣的確偏僻不常住人的緣故,楚嵐這間臥房算不得大,雖然也很寬敞,但方雲蕊就是莫名覺得這樣的規製到底是襯不上他的。

這是方雲蕊第一次進楚嵐的臥房,她還以為書房那邊布置簡陋是為了靜心,誰承想這邊臥房裏也沒有多花什麽心思。

她便立刻想起來——二夫人和這個兒子關係不好。

方雲蕊很是好奇,她聽說過不少老子和兒子關係不好的,卻還是頭一回見兒子和為娘的關係不好,但這點好奇也隻被她牢牢藏在心裏,她既沒有多問一句話,也沒有多打量楚嵐一眼。

“表哥,需要現下就歇了嗎?”方雲蕊問,她的聲音自然而然帶著一股嬌膩的味道,與她清冷的麵向並不十分相稱,但她的語氣並未刻意逢迎,隻是尋常說著話而已,又不免有些勾人。

她就站在楚嵐麵前,眉眼微垂著,兩截細白的腕子從袖口露出,連手指尖都透著粉。

楚嵐看著她的腕子,眼神卻像落在別處,他淡聲問:“你如此殷勤,便隻要這一件事?”

方雲蕊微頓,她聽懂了,楚嵐是覺得她所求的事於他來說並不算什麽,便覺得她這樣是殷勤,覺得她還有別的心思。

她便回答道:“表哥放心,我隻求這一件事,隻要表哥能幫我絕了忠勇侯府的心思。”

她很聰明,知道楚嵐與二夫人不和,便絕不會在楚嵐麵前提起二夫人,但她明白楚嵐心裏清楚,此事有一端的根源在鬆英堂。

莫名地,方雲蕊覺得楚嵐的臉色像是好轉了些許,看來她猜得果真沒錯,楚嵐就是生怕她惦記呢。

人還站著,楚嵐也不再浪費時間,直言道:“歇罷,想必你明日又是要雷打不動地去上學。”

方雲蕊有些莫名,這話被楚嵐說得輕飄飄的,好像沒有含什麽情緒,可被她聽在耳朵裏,就是覺得有些奇怪。

見楚嵐一直坐在外圍,她遲疑一瞬便脫鞋爬上了裏側,這屋裏的床實在算不上是寬大,一個人睡頗是綽綽有餘,可兩個人無論如何都會挨上的,鈴蘭閣距離鬆英堂很遠,看來是二夫人不願意見他,故意安排了這樣一個地方。

難道二爺對此也沒有意見?這夫婦二人都對膝下這個唯一的兒子不滿意麽?為什麽呢?方雲蕊想不通。

自打楚嵐來了之後,學堂裏的姐妹們經常會談到他,有時是按捺不住愛慕傾訴而出,有時是礙於嘉寧郡主的麵子,專挑些她愛聽的話說,三三兩兩、七嘴八舌的,方雲蕊也聽著一些。

她知道了楚嵐從小便是風骨很正的,少年人的頑皮性子在他身上全然沒有,為人沉靜內斂又寡言,功課也銥驊是一等一的,活脫脫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而今又連中兩元,究竟有什麽理由能讓爹娘對自己的親子這般離間?

方雲蕊躺在楚嵐的**,此時此刻她不至於遊刃有餘到滿腦子都想著自己的事,所思所想皆是與楚嵐有關。

很快那黯然的燈熄了,旁側一重,一個男人的份量壓了下來,結結實實躺在她的身側,不由讓她的心跳快了幾分。

她的呼吸聲更輕了,她麵朝裏側身睡著,盡可能給楚嵐留出最多的位置,閉上眼睛佯裝自己已經入睡。

然而楚嵐仿佛早就知道似的,一隻大掌忽然落在她的腰側,一點點箍緊,耳後很近的位置傳來他篤定的詢問:“躲我?”

“沒有。”方雲蕊連忙否認,耳朵根子又燒又癢,她實在怕惹了楚嵐不悅,自己的事也生了變數,轉過身去正欲細細解釋,卻不想楚嵐距她離得這樣近,她僅僅是轉了個身,就險些擦碰在他的唇上。

話說回來,方雲蕊忽然想起,楚嵐從未吻過她。

他甚至都沒有主動抱過她,都是她自己禁不住貼上去的,大約在他心裏,她不過就是個身家底細幹淨些的奴婢?自然是不可能與奴婢卿卿我我的。

兩人的呼吸交相在一起,方雲蕊正欲後退,卻聽見外廊傳來了說話聲。

“公子,鬆英堂有動靜。”

小廝說得隱晦,方雲蕊沒有聽懂,還以為是楚嵐派人盯著鬆英堂那邊呢。

楚嵐回了一聲:“說。”

小廝得了命令,卻還是有些吞吞吐吐:“公子,是......有關老爺和夫人的事。”

如此說來是家事了?方雲蕊這便明白過來小廝是顧慮著她在這才沒說,想必是不大方便。

她即刻起了身想走,恰衣服的領口鬆了,露出一片白皙柔美,宛如羊脂玉一般,她立刻感覺到楚嵐盯了過來,他都沒開口說話,她卻立刻不敢再動了。

“說。”楚嵐再度道。

得了第二遍允準,小廝這才開口:“公子,是老爺在外麵吃醉了酒,正在鬆英堂發脾氣,傳話的人說二夫人挨了兩巴掌。”

床幔微動,坐在裏側的方雲蕊瞬間睜大雙眼。

她明顯感覺到身側的楚嵐沉默下來,雖然他素日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方雲蕊能感覺到這回他的情緒明顯不佳起來,她瞬間收斂好了自己的神色,同樣無聲地坐著,等待著楚嵐的決斷,隻是心中不免還會驚異——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這是在榮國公府,這府上的二爺居然動手打自己的夫人?!

要知道男人打女人雖然不算什麽新鮮事,但是越是守禮門第高的人家,越做不出這等粗魯野蠻之事,因為在他們眼裏,這顯然是鄉野村夫的作為,顯然是下等人的表現。

別說堂堂榮國公府,就是一個尋常士人,但凡是有點頭麵的人家都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傳揚出去那就是莫大的恥辱。

然而楚嵐的反應比方雲蕊想象的淡多了,他眸底一片沉靜絲毫不見驚訝慍怒,這不太像是他城府深或過於冷靜的表現,而更像是他早就知道這件事。

可他不是才回府不久嗎?

方雲蕊抿了下唇,她好像明白為什麽他們關係不好了,大約是從小楚嵐便見證過這一幕,所以與二爺關係不好。與二夫人關係也不好,那大約是二夫人非但沒有同自己的夫君理論分說,反而逆來順受,惹惱了楚嵐。

如此就能解釋得通了。

屋裏安靜了好一陣,久到坐在**的方雲蕊後背都有些僵直,才聽見楚嵐開口:“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