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天道好輪回

殷棠不可置信地望著鏡子中那個身披帝國學院校服長袍的年輕姑娘, 姑娘垂著眼瞼同她對視。黑曜石般的瞳孔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飾的輕狂傲氣,那是被如今的魔女收斂起來不再隨時流露出的東西。

半晌,她有些傻氣地抬手招了招,鏡子中的漂亮姑娘同樣抬起手, 像是在嘲笑她的少見多怪。

“殷棠, 你故意的是不是?”

盥洗室的門外, 不住暴躁敲門的女聲終於忍無可忍, 下一秒在一陣門板被踹開的轟然巨響聲中, 還沒有徹底放飛塗著金屬幽綠色唇彩的伊娃大步走進來。

“什麽意思啊你?廁所是你家開的, 自己占著位置就不讓別人上了是不是!”

殷棠眨了眨眼睛, “你……”

“你個幾把!”伊娃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她。像是根本沒有心力再同她咒罵什麽,徑直轉身衝進盥洗室的隔間,然而還沒等幾秒鍾, 隔間裏就再度響起暴躁的女聲。

“殷棠, 你惡不惡心?!我就問你有哪個腦子正常的人會在女廁所寫禱告文作業的?你這都寫得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看看——‘啊, 我讚美你,來自深淵的士神。你的六十六根衍生藤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剛出洞的咕呱蜘蛛,你好強壯, 宛如被醋醃過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魚是你皮膚的顏色……’誒!還沒讀完呢, 你幹嗎!”

下一秒伊娃被扯著衣領拎出盥洗室的隔間,殷棠自動忽略對方的罵聲,麵無表情道:“你去樓下上廁所, 再見。”

說著,重重將門拍在了此時還未繼承“荊棘魔女”這個稱號的姑娘鼻子上。

伊娃現在倒是也不在意自己被門甩了一臉了,神情中帶著興奮嘲笑,砰砰地拍門。

“殷棠, 這就是你向偉大之士寫的讚美詩嗎?哈哈哈哈哈……我說實話,我要是邪神,聽到這種禱告詞,在降臨永夜的第一天就把你給殺了哈哈哈哈!”

黑發魔女在盥洗室裏聽著外麵的笑聲額上暴起青筋,不僅因為直到現在都不清楚為什麽會發生的時空錯位,還有眼前的一切“證據”無不在挑戰著她的心理極限。

不知道什麽原因,她好像真的回到了學生時代的某一年。

但這裏的一切事物給她的感覺又並不像是某種類似於“重生”的時空旅行,即便殷棠扮演著數十年前“殷棠”的一舉一動,她仍感知到一種與時間線的格格不入,好像她是被排斥在外的遺漏者。

她並不認為,自己真正回到了過去。

門外伊娃的狂笑漸行漸遠。殷棠在逐漸拾起溯回記憶將幾張人臉對上號的間隙中,想起在最後一刻以撒望向自己躺倒在地上冰冷身體時的絕望眼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以撒肯定以為自己死了吧?

臭小子怕不是又要躲在哪裏偷偷哭鼻子了,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會在埃裏克他們麵前哭,所以大概隻能躲起來。而且他的手臂還斷了,一邊看著斷臂修複一邊想著自己的“屍體”哭鼻子什麽的,怎麽想都太慘了點。

還是得趕緊找到辦法回去。

殷棠將之前薅伊娃領子時被弄亂的頭發紮起來,先簡單將混亂一片的盥洗室收拾一番,帶走了明顯是屬於自己的物品。

接著她推開那間隔間的門板,看見了滿地廢稿,與最終敲定的一份上麵綁著個粉色跳舞蝴蝶結的“最終讚美詩”。

殷棠:“……”

她想起來了,現在的這個時間點應該是在魔法六年級的學期末尾。

在一節講述“信仰”相關的實踐課程中,教授給所有學生布置的課後作業是:對一位你最信仰的神明寫下自己的讚美詩,然後在結課儀式上,親口念出來完成一次流程完整的“禱告儀式”。

絕大多數學生的選擇對象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都是光明神,要不然就是教典中那個象征著正義審判的大地女神,再不濟,代表自由反叛精神的酒神也是一個好的選擇。

而像殷棠他們這種,出身於黑暗陣營.由於政策的特殊優待入學的學生,要是有將來想要加入魔法協會工作的,就會相對收斂同樣選擇一個至少正麵意義的神祇。要是根本不在意的,就直接正大光明地選擇那個代表一切邪祟源頭的凶神,頂多教授打的分低一點,對他們來說也無關痛癢。

殷棠有些不太記得那時候具體發生的事情了,年代太過久遠。

而似乎是為了幫助她證實記憶,就在她努力回想的間隙中,被施加在那張最終稿上麵的魔法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問題,在無人觸發的情況下自己跳起來高聲唱跳——

啊,我讚美你,來自深淵的士神

你的六十六根衍生體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剛出洞的咕呱蜘蛛

你好強壯,宛如被醋醃過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魚是你皮膚的顏色

你的血液比極深暗鴉的尿還要烏黑

你的腳趾比凍的鴨血豆腐還要鮮紅

一切都是你

啊,你像是夏天,火熱融化了世間的每一杯尖叫冰激淩

又像是冬天,擁有下冰雹般劈裏啪啦冷硬的內心

我想象你在血腥王座上起舞

無眼的怪物為最忠誠的仆從在奏樂

我想與你一起舞蹈

直至永夜的盡頭

——來自你忠實的信徒:棠·尤多拉米蘭姆·狄琳娜瑟斯·格林沃爾特·基羅麗娜伊利克希爾·殷

殷棠:“……………………”

好家夥,自己連給邪神寫禱告詞都敢正大光明地湊字數,文化課的那幫老古板們怎麽還敢抱怨她交上去的論文總是重複段落太多?

除此之外,殷棠現在就想直接發明出真正時空旅行的裝置,然後回到過去給年輕時候的自己邦邦兩拳。

她簡直都不敢去細回憶,在當年的結課儀式上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這種見鬼的讚美詩念出口的,在邊上聽到的同學跟教授們又是怎樣的想法。怪不得聖院特聘過來教他們的那個老頭後來直接被氣到心梗退休,甚至有相當一段時間殷棠都隻覺得是那個老頭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現在再回頭來看這一段,她突然就跟那個被氣到心梗的老頭教授,共了情:)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殷棠麵無表情地將所有廢稿與那份最終稿毀屍滅跡,深呼吸一口氣走出了盥洗室。

現在應該是上課時間,走廊樓梯上除了去圖書館的學生之外就再無像她一樣隨意亂逛的人了。她也懶得再去對自己這節是什麽課然後趕去教室上,開玩笑,都畢業那麽多年了怎麽可能讓她再回學校乖乖上課?

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帝國學院的階梯上,學校的部分設施與那時候剛開完家長會時所看見的對比已經十分老舊了。可這些都確確實實是屬於她學生時代的記憶,是她不可被分割的一部分。

她突然就地在學院樓中央的花壇上躺下,也不顧裙擺下方沾染的汙漬,平躺著望向萬裏無雲的蒼穹。

殷棠抬手按住自己胸膛,其下鼓脹的心髒尖銳地發著澀。

“……”

魔女麵孔上流露出一股與這個年紀渾然不匹配的疲倦。

從家長會到魘魔召喚再到魔族的陰謀揭露,一切事件的銜接發生快速突兀到她根本就沒有時間與精力去停下來回想。如今,在某個久遠時間點中某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她終於不可控製地回想。

她想起伊娃.想起碧海.想起那個女人.想起艾伯納.想起大惡魔.想起文化課的老古板們.想起教堂的大火……最後她想起以撒,想起那個在密林中仰著滿是血汙的臉望向自己的“女孩”。

以撒的麵孔仿佛與年輕時候的自己重疊,又仿佛從來都涇渭分明,隻不過是她自顧自地將之強加在那個孩子身上。

或許亞伯蘭的話沒有說錯。很難分清自己對以撒的感情是出於純粹的愛還是夾雜著各類投射的綜合體,她不能否認的是,很多時候她確確實實是在以撒身上寄托對自己的投影期望。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在得知以撒分化的消息之後那麽的難以接受。

……可是自己,究竟在期冀著些什麽呢?

難道莫名其妙被卷進這個過往的時間點,就是為了讓她重新再體會一遍自己的心路曆程嗎?

殷棠抬起手臂遮蔽住雙眼,拂麵的長風一視同仁地掠過她發頂,仿佛遲到了數十年。

她在這個不應該重現的校園午後闔眼陷入假寐,時間與空間都有可能是虛構的,唯獨魔女真實存在。

她未曾仔細檢查過的校袍內袋中,一本類似咒語單詞本的小冊子驟然發散出詭異冷光。封麵之下的第一頁上,赫然畫著被根根藤蔓簇擁著的倒十字圖騰。

……

“什麽意思?我都說我沒寫了!”

兩天後,某間一比一複刻中央教會禱告室的實踐教室內部,殷棠站在一眾魔法六年的學生中間,毫不違和地跟教授吵架。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這門課算不及格就好了麽,我說了我沒做作業。”

“別信她,她做了的,教授。”

還沒等教授說話,人群中,幾道女聲毫不留情地揭穿這話語。碧海抱著手臂站在伊娃身邊附和,還有幾個關係比較好的黑暗陣營種族出生的學生們也都頻頻點頭。

“對啊,之前在公共休息室我們還都看過殷棠的禱告詞呢,寫得特.別.好,教授!你一定要讓她完成這個作業!”

“就是就是!”

……這幫孫子。

殷棠青筋暴起,幹脆也本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性質,雙手一攤。“原稿我都銷毀了,放棄吧各位,今天這個禱告流程我是不可能完成的。”

“哦,是嗎?”

伊娃獰笑著,從儲物袋中翻出一張眼熟無比的係著跳舞蝴蝶結的羊皮紙。“我都給你用複製咒保存好啦!你撕了也不怕,複製了百八十份給大家人手一張還是夠用的。我親愛的寶貝,你上個月算計我掉進空間陷阱裏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你上個月手賤什麽啊!!!

殷棠在心中瘋狂辱罵年輕時候的自己。從聖所特聘過來的老頭教授無奈對著她搖了搖頭,退後幾步點燃了教室四角的蠟燭。

“行了大家都別鬧了,你也快點開始吧殷棠同學,別耽誤後麵同學的時間。”

見退無可退,殷棠兩根手指捏著那張寫著讚美詩的羊皮紙,沉默半晌,突然抬眼以悲憫的眼神望了眼此刻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的老教授。

“抱歉哈,教授,但這次可是您逼我的,到時候不能怪我了。”

老頭一臉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趕緊開始吧,別浪費時間了。”

殷棠深呼吸一口氣,抬起手掌覆蓋在麵前的考試道具水鏡上,默念即將幻化的神明的稱號。

一陣無言的劇烈壓迫中,水鏡上,上一個考生所遺留下來的光明神雕像開始發生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