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你可曾與魔鬼共舞

“我知道她從未愛過我。”

以撒的聲音好似隔著一層薄霧, 顯得有些沉悶而失真。“我早就學會不再對她抱有任何期待了,失望到甚至生不起任何親手報複回去的樂趣……我把胸針還給她,而那一刻,她竟然告訴我, 她說對不起。”

“哈哈, ‘對.不.起’?”

他環抱著魔女的力道愈發加重了些, 直到感受到對方呼吸變得略微緊促, 於是又克製著自己放鬆力度, 維持在一個能適當喘息但無法輕易掙脫的界限。

“你三年前問我, 我的名字是什麽。”深淵族的少年宛如淪陷於一場經久不息的大夢, 自問自答似的又輕聲道。

“聖典中為表明忠心與順服而獻為燔祭的孩子,以撒。”

“她生下我,不過是為了向那個惡魔證明自己的懦弱與臣服, 以乞求對方重新愛上自己。”

“可她太愚蠢了, 從當初被家族合力推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開始, 一切就已經注定了。搖尾乞憐討來的‘愛’, 脆弱可笑得驚人。那個王座上的男人永遠不會真正愛她,惡魔,更加不會。”

“我甚至懷疑, 從那個時候起, 她就已經失去‘愛’的能力了。”

“此後她所做一切都隻是在自欺欺人,別人做什麽,她就做什麽。蒙蔽著自己口口聲聲地說愛, 實則隻不過是拙劣令人作嘔的模仿。”

“這樣的人與惡魔私通結合,所生下來的混血怪物,更加不會‘愛’。”

以撒在月色下驀地笑開,不是以往那種病態偏執的笑, 反而帶上種自我毀滅式的無力漠然。

“我曾經看見她在慘白月光下與惡魔共舞。”他這麽說道,“而自那一刻起,作為代價,我好像就永遠失去了,‘愛’的能力。”

“……”

殷棠望向少年因低頭的動作而垂墜在自己皮膚上的慘白發絲。

一瞬間她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麵孔,直至畫麵人臉走馬燈似的流轉,停頓在一名肅穆著神情嘴角下拉的女人身上。

殷棠麵向望不見一絲星群存在痕跡的夜空。恍惚間竟是仿佛將她拉回數年前的那個夜晚,在單方麵的爭執過後終於爆發的衝突。

塗抹發泄在畫像臉上的猩紅色顏料,烈火舔舐的畫框邊緣,以及女人始終無動於衷的冷漠麵龐。

——“我有時候真的懷疑你是機械魔女創造出來的機械人。”殷棠還記得,她當時這麽說道。

“你根本就不會愛人,也不在乎別人的愛。隻因為大家都愛自己的養女,所以你也這樣程序化地在眾人麵前表演著‘愛’我,做出一些自認為達到標準的行為,可你不過是在拙劣地模仿。”

“事實上,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會愛別人,也不愛自己,你什麽都不愛,什麽都不在乎。”

“你從來不真正關心我,隨口吐露出的話語是例行的公式,就像是一個輸入魔力就可以模仿做出人為舉動的魔偶。”

而那也是殷棠第一次看見,女人向來神情單一的肅穆麵孔上展現出外露震驚的情緒。

她彼時怨恨到極致,已經做好了決絕被趕出去的準備。從那一刻起她就發誓,自己絕不會成為像她這樣的人,她頂著“上世紀最強者詛咒魔女的養女”名號,做盡離經叛道的舉動,導致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外界提起殷棠這個名字就暗自搖頭。

那一天殷棠沒有被趕出戶口,甚至沒有被像往常一樣犯了一點小錯就鎖進黑屋空間裏關上一個禮拜。

女人錯愕地望著她,又轉向大廳中央的牆壁上,被猩紅色油彩報複性塗滿遮蔽了雙眼的畫像。

她無聲沉默了很久很久。

自那一天之後,她們即便身處於同一屋簷下,也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暑假還未過半殷棠就收拾了東西早早搬去碧海家,一直待到學院開學,正值盛夏。

一個星期後,那場大陸上所有邊緣陣營巫師們至今都閉口不談的宗教戰爭,爆發了。

“……”

殷棠鼻腔間呼吸的竟是河流所帶來的冷意與腥氣,隻懷中唯一抱緊自己的熱源鮮明得驚人。

“不是你的錯。”

良久,黑發魔女啞聲開口。

“你母親……我想我並沒有立場來評價她,真正能做決定的人是你。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會把我有的東西都教給你,至於之後你的路怎麽走是你自己的選擇。”

“現在我還是這句話,崽。人做過的錯事不能因為一句道歉就能被輕鬆抹去,你的怨氣你的仇恨,都可以用自己的雙手痛快地報複回去。我並不是想教你被恨意蒙蔽,隻是想讓你擁有能夠這樣行走於世的底氣。”

“至於‘愛’……”

魔女籠罩在慘白月光下,麵目一瞬間似有悲切,又好像一直在彎著嘴角輕笑。

“我曾經時常會想,如果那時候也有人真正愛我,把我從那間暗無天日的折疊空間中拯救出來,該有多好。很難說我如今對你不是在寄托這樣的情感,因為我體會過這一切,所以我不想讓你也經曆這些。”

“我拯救你,也在救我自己。”

“可是,可若‘愛’是可以這樣被定義的,那便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殷棠闔上眼睛,“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愛是罕見的能力。”

“那些每天清晨俯跪在神明腳下的信徒們,與其說是在祈求神靈庇佑,本質上而言都是在祈禱被賜予‘愛’的能力。”

“神愛世人,而世人從神明的庇佑中,窺見其所不能企及之愛意。”

以撒微微偏過頭,凝視著魔女垂下的眼瞼。

“神愛世人,那魔鬼呢?”他輕聲問道,“會有人愛上邪祟嗎?”

他們相擁在慘白月光下,彼此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宛如於魔鬼利齒之下翩翩起舞。

……

那晚過後,所有參與了夜訪皇宮事件的知情人士都一致默契地選擇對此閉口不談。

眾人生活又重回正軌。時不時中央教會報社刊物的頭版上會大肆讚揚騎士團的行事作風,今天又在英明神武騎士長的帶領下,成功剿滅了一窩違法犯罪分子的窩點。

南潯帝國主城治安管理水平前所未有地上升,居住在暗巷附近的居民都連夜給埃裏克送錦旗,說晚上再也不會擔心被不知名的黑魔法襲擊或者被仙人跳了。

王後於一日風平浪靜的清晨海葬在聖索裏大洋,據說這種下葬方式是中央教會的大主教提議的,據其所言這可以徹底拔除去王後體內附身的“惡魔”,使得遺體免受邪祟侵害。

而以撒像是隨著葬禮的完成而徹底放下了這樁事。他們在葬禮結束後找了個時間,前往聖索裏大洋,將那枚銀色蝰蛇胸針扔進了大海。

“這是‘那邊’的圖騰標誌。”

以撒神態平靜,宛如在敘述著的是一件同自己無關的事情。“魔族沒有家族世襲之分,隻憑實力排名等級,而這是當初那個魔族偽造出來騙她的徽章。”

“正常人看見這麽一枚來路不明的圖騰按道理來說早就心生疑惑了吧,哈。”深淵族少年搖了搖頭,“那個時候是她嫁到王室,最絕望孤立無援的一段時期。所以即便猜到他們的相遇從開始就是一場騙局,也還是選擇了自欺欺人吧。”

“嗯……後來,你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魔族了嗎?”殷棠斟酌著語句,盡量嚐試著在不戳到其傷口的情況下問道。

下一秒卻見以撒露出犬齒朝她笑了一下。“沒事的,本質上而言,他確實是我‘父親’,隻不過這個詞會讓我覺得惡心罷了。”

“我其實一共就見過他三次,他唯一一次跟我說話,哦,也不算對我說,是在那個女人發瘋把我倉庫裏拉出來硬指著要他認的時候。”

以撒後牙抵著磨了磨,“那個惡魔當時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你是想讓我幫你處理垃圾嗎?’”

殷棠捋起袖子,“沒事,改天我跟老波跑一趟虛無之淵,挨個把那些大惡魔拽出來‘處理’一頓,總有一個是對的。”

以撒嘴角揚了揚似是有些想笑,他搖了搖頭。

“就像是你說的,你給我能夠肆意報複回去的底氣,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到。”他說著,金瞳灼灼地望向魔女笑,“汙活我來幹就好,別髒了你的手。”

殷棠捋袖子的動作頓了一瞬,抬眼有些複雜地同自家小煤炭炙熱的目光相對。

雖然說目前她跟以撒之間還並沒有出現什麽青春叛逆或者是領養關係大危機之類的問題,但是,小崽子對自己的態度總感覺有哪裏說不上來的奇怪。

她當然很高興自家崽足夠信任自己,也肯定不會辜負這份情感,問題是,有些時候這種情感實在有些過於……親密?

可難道關係不是越親密越好嗎?為什麽自己會覺得不對勁?

殷棠這些日子以來除了調查的事就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正當她苦思冥想仍未得出個結論準備再去找一趟琳姨之際,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僵局。

“蟋蟀腿暫時沒貨了,之前有個大單全都送出去了,實在不好意思。”

庫奇魔法材料店的會員貴賓室,身兼數職的老板克裏蘭德有些抱歉道。見麵前魔女依然心不在焉的模樣,他頓了一瞬,再度開口。

“要不,晚上我請你吃飯吧。上次沒這個機會,不知道這次美麗的女士可否賞臉出席?”

殷棠突然抬起頭,在克裏蘭德有些驚異的神情中道。

“對,就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