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她說最喜歡我(三合一)

偌大足以一次性容納千人的禮堂中, 此刻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在場的無不是帝國各階層最前排的那一部分家庭出身,騎士長埃裏克的這張臉對於他們來說再熟悉不過。然而就是因為這份熟悉,所以才會對他此刻的這番言論大驚失色。

蘭斯特大陸誰不知道,素有鐵血審判官之稱的埃裏克·麥考林, 繼拉爾夫將軍退隱後上位以雷霆手段肅清軍中的騎士長, 是個不折不扣的單身主義者.冷淡潔身的信教徒。

——雖然他胸大屁股翹常被各種族列為夢中情人第一名, 但總的來說, 大家都隻是口頭講講, 並沒有誰真的想要去褻瀆這位疑似性冷淡的騎士長。

伊娃站在邊上以一種“好啊你這家夥不聲不響地就跟審美榜榜首搞在一起了”的眼神看向黑發魔女, 後者同樣一臉懷疑世界的表情, 結合著周邊家長學生們極力克製著興奮八卦的按捺不住神情相得益彰。

整個禮堂中,隻有陰沉著臉的以撒滿目陰雲跟眾人形成一道明顯的分割線。

金發騎士長無視眾人神色各異的目光,大步朝著這個方向走來。他頷首朝著最外邊座位的伊娃無聲示意, 頂著以撒快要在其身上燒灼出一個洞來的目光, 徑直坐在殷棠身邊。

“不上去發言嗎?”他正坐著目視前方, “你以前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吧。我的老師當初也希望我就讀於劍士班, 可惜他沒到退休年紀就退下來了,我為了接班也隻能放棄學業回團裏。”

“不是,”殷棠感到荒謬。“你到底什麽意思?”

講台上的艾伯納同樣滿臉震驚, 但終究記著自己的本職工作, 深深往這個方向望了一眼後便繼續接著之前的話題講解了下去。

“我說過,處理完博裏大街的事情後,我有話要問你。”

埃裏克如同一個真正的學生家長或者是其他見了鬼的什麽認真聽講學生那般, 正視前方講台上的大魔導師。“結束後我沒有看見你,就隻好來找你。”

“我說過不願意插手騎士團的事,你……”

“這裏不是談話的好地方。”騎士長姿態端正地坐在觀眾席,從四麵八方投來的暗地打量目光將這個位置團團包圍。“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們可以出去談。”

殷棠嗤笑一聲,已經能夠想象如果此刻自己跟這位騎士長單獨出去的話裏麵輿論能夠發酵到什麽程度。更別提要不是自己攔著,身邊的小煤炭已然一副想要再度放出衍生體來將埃裏克給碎屍萬段的表情。

“行,那結束後我們再談。”

心中隱隱約約有了個猜測,殷棠也幹脆放下心來,抱著手臂頂著一眾自以為隱晦的目光端坐在位置上。既然埃裏克都不擔心他自己的聲譽,自己也沒什麽好在乎的,反正她本來就名聲狼藉到時候受影響的肯定是埃裏克本人而不是魔女。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驟然覆上她的手背。

殷棠轉眼望去,以撒下頜緊繃著注視前方,原本搭在扶手邊的右手卻緊緊拉著她,看上去宛如即將被拋棄而知曉自己命運的小狗。

那一瞬間,她悟了。

琳姨的針對性課程中講到,在單親環境之下成長的孩子部分會對家長產生依賴跟強烈的缺失安全感。怪不得小煤炭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對於騎士長的極端敵意,是因為害怕自己會組建另一個家庭而不再像之前那樣關心他吧?

多好的孩子,即使擔心自己被拋棄也不會開口給自己添麻煩,反而默默忍在心裏隻是在實在害怕的時候拉住她的手。

怎麽會有那麽乖的小孩。

(被觸手絞斷了劍的埃裏克:……重新定義“乖小孩”。)

殷棠領悟到這一點之後,神情驟然轉變為一種見了鬼的慈愛。

“崽,別擔心。”她信誓旦旦地握上以撒的手掌,“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最喜歡的小孩,我不會給你找不負責任的養父的,你放心。”

“……”

身邊的伊娃神情扭曲地看了她一眼之後屁股挪著坐遠了些,埃裏克則身形怔愣片刻,視線在魔女那張低聲說話的臉上流轉。

他無聲抿唇,平放在膝蓋上方的手掌握緊了些。

……

“伊娃,什麽情況?”

好不容易在一眾目光底下挨到了講話結束,雖然後半場艾伯納明顯感覺到在場的學生家長沒一個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全都在悄然打量著騎士長跟魔女的那個方向。

他帶著一遝文件跟簽字書在禮堂的後門堵到了人,代號為荊棘魔女的女人無辜狀聳了聳肩。

“我也不知道啊,殷棠說是今天騎士團剛回城的時候才認識的,但看埃裏克那行為就感覺肯定不是這回事啊。”

伊娃摸摸下巴,無聲注視了半晌三人消失在轉角的背影。“等著,我去打聽打聽,有消息了必定給你寄一份。”

“那肯定得第一時間告訴我。”艾伯納鄭重地點頭,突然想到什麽,在手中的一遝文件裏抽出一份遞給了伊娃。

“哦對,這是之前殷棠托我補辦的宿舍申請。你們運氣好,正好高年級有個魔法學徒家裏有事休學了,那間宿舍空出來有了餘位,不然往年這個時候是絕對申請不到宿舍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因為以撒現在還沒到分化期,所以性別在檔案係統中是默認無的。那間宿舍的另一個學生是男生,不過臥室跟衛生間都是獨立的,客廳共用,如果實在介意的話得等到分化期過後再換寢室。”

荊棘魔女眼皮垂下望著那張申請單,半晌後,突然莫名笑了起來。

艾伯納奇怪地望向她。“你笑什麽?”

“你不覺得,殷棠的那個養女,也有點問題嗎?”伊娃接過他手中的文件,“我笑某些人後半年看來有的忙了,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

——“終日打雁,終叫雁啄了眼。”

“她那麽恣肆張揚的人,隨心所欲世上沒有事是她幹不了的,也會栽在這上麵。”

荊棘魔女詭異尖銳的笑聲回**在走廊,艾伯納一頭霧水地看向自說自話笑起來的伊娃,半天摸不著頭腦。

“……我說了我不清楚西裏爾為什麽會突然怪化。”

帝國學院的後花園一處隱蔽角落,殷棠皺眉望向麵前的騎士長,再度重複了一遍說辭。

幾分鍾之前有個負責引導新生的老師匆匆過來將以撒叫走了,說是補辦宿舍的申請下來了帶他先入住。殷棠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那時候小煤炭的臉色,總之前所未有的臭臉就對了。

而為了防止他再度與埃裏克纏鬥起來,她好言好語勸了半天讓伊娃帶人先去搬宿舍。深淵族的少年以一種近乎悲切的目光朝自己望過來,把殷棠驚得都以為自己是說了什麽十惡不赦的話來。

好不容易給人哄走了,這邊一個大麻煩還杵在原地沒有解決。

接二連三的事故意外讓魔女心情處於一種極端暴躁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用僅存的耐心回複道:“如果你想問的是三周之前我有沒有見過西裏爾,我確實見過他,還揍了他一頓,但也僅限於此了。”

“你知道我的,能用武力解決的事情當場就解決了,我不會閑得沒事幹還給他去下詛咒。”

“我知道不是你。”

埃裏克突然開口,“我去找過服裝店的老板,他說有人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不要將那天的事說出去。雖然那天與大殿下有過直接衝突的人隻有你,但你沒有理由跟動機去詛咒他。”

殷棠冷笑一聲,“所以你大費周章地做了那麽多就為了告訴我凶手不是我?”

“殷棠,”騎士長語氣肅穆地喊了她一聲。“你不會下詛咒,但是你的那名養女,你對她了解多少?”

埃裏克話語頓時止歇,他目光下移著望向那柄抵在自己脖頸上的九星法杖。長柄法杖的主人收斂起一身隨意的懶散,又變回了他記憶裏那個殺伐淩厲的魔女。

“在你背地裏說我養女的壞話之前,最好先過過腦子,嗯?”

魔女揚起紅唇朝他笑著,笑意分毫未達眼底,劇烈壓迫到幾乎令人腿軟的殺氣衝天而起,似要將蒼穹邊的日輪都籠罩彌漫。

埃裏克額上滲出冷汗,深深注視著麵前魔女。良久,他突然後退一步,垂下眼頭一次彎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之前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我找錯人了。”

金發騎士長喉頭滾咽著,正對著長柄法杖最前端的一顆地獄寶石。

“這才是你,殷棠。”

他這樣說道。

……

出身於麥考林家的天才劍士,從五歲學劍起就同階段無敵,手下敗將堆積起來可以從頭到腳連著鋪滿整條博裏大街。

“是個天生從軍的好苗子。”

“這孩子將來肯定能繼承聖騎士的衣缽,甚至成為比拉爾夫將軍更偉大的將領。”

“麥考林家的小兒子有大才,世代神職魔法師中終於出了個聖騎士。”

這是埃裏克·麥考林從五歲起就聽慣了的誇讚。

他對劍有著驚人到足以震撼世人的天賦,所以在第一次貴族男丁入伍報告的體檢中,年僅十五歲的埃裏克被破格選中,成為了當時騎士長拉爾夫將軍的首席學生。

在實習騎士的第一次任務中,他以全部超一級的評級在一眾同期中連續占據了一整年的斷層式第一。從實習期轉正之後,更是一路立下無數特等勳章戰功,就沒有他打不贏的仗,肅清不了的動亂。

後來人們很少再喊他“麥考林家的小兒子”或者是“那個天才劍客”,在一次邊緣小鎮的獸潮救援災民任務中,埃裏克第一次被人喊做“光明神轉世”,這個稱號不知怎麽流傳了出去,直到主城區人盡皆知。

人們開始誇讚他為雷厲風行的執法官,鐵血審判者,以雷霆手段肅清世間一切罪惡,將帝國的子民拯救於危難水火。

彼時的騎士長拉爾夫曾打趣他道,看來很快騎士團就要迎來她最年輕有為的領導者。當時埃裏克隻沉默著搖搖頭,未言一詞。

就像是沒有人知道,他當初會成為一名騎士,並不是為了高尚宏達的理想榮耀。

學劍,執法,衛道,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向他的父親證明,麥考林家的兒女並不是隻有將全部身心奉獻給光明神成為虔誠教徒這一條出路。

他手中的劍會成為他的信仰,比起信奉神明還要更強大有力。是這樣的力量將帝國的子民從苦難中救贖出來,而不是光明神。

多年來,埃裏克一直堅定地,信奉著這一條在家族或者任意一個騎士看來“離經叛道”的信條。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這一點,乃至他最信任的老師。因為已經預料到即便是拉爾夫在聽聞這個荒誕的“瀆神”想法後,也會大罵自己不配穿上這身鎧甲。

真正的騎士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隻有全心全意地對神明保持絕對忠誠,才配被稱作為聖騎士嗎?

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埃裏克如往常一般結束了巡邏任務回到騎士團,看見所有同伴連盔甲都沒脫就匆匆往主殿跑,說是拉爾夫騎士長在審問一名魔女。

幾個世紀以來由於政策的擴張,世人對於魔女這一類的黑暗陣營魔法師已經不似以往那般抵觸恐懼。甚至上世紀索隆門王繼位之後,他們的同學中除了魔女還增加了諸如巫妖.半獸人等魔法生物,大家相處學習得還算融洽,各大種族之間的聯係也愈發多元化。

埃裏克感到有些好奇,也跟著同伴們的腳步想要去看看那名據說是因為“聚眾鬥毆”被拘留的魔女到底是什麽樣子。

直到很多年後,有許多關於自身的記憶都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消失在光陰中。埃裏克也依然記得那一天的下午,殘陽似血,而比天際的日輪還要張揚耀眼的黑發魔女站在騎士團雙劍交錯的雕像上放聲大笑。

他記憶中仿佛無堅不摧的老師,當時的騎士長拉爾夫神色震驚地提著一把斷裂了的長劍,望向魔女的位置大聲道:“你這麽做是在褻瀆神明,你會遭到報應的!”

“報應?”

魔女恣肆張揚的麵目上仿佛除了笑意什麽都沒有,又好像蘊藏了宇宙萬物。

“我不信報應,也不信神。”她腳尖立於神聖之劍的頂端,在狂風下獵獵起舞的裙擺宛如戰場上開出的花朵。

魔女逆著光舉起沉重繁複的九星法杖,一瞬間看上去竟宛如當今教皇手中握著的大型權杖。

她說,“我隻信我手中的武器。”

埃裏克瞳孔緊縮。

那是一場至今部分退伍的騎士們都紛紛避而不談的屈辱戰鬥。那個甚至是剛從學院畢業走出來的年輕魔女,單槍匹馬,以一己之力在供奉大殿光明神雕像的注視下,將一眾神明最忠誠的信徒斬落於他們最自信的長劍之下。

碎了一地的斷劍金屬鋪滿了整片後院,身披銀甲的騎士們倒地哀嚎。魔女撐著那柄看上去甚至比她人還要沉重的法杖站立在空地上,一邊喘息著咯血一邊笑。

“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嗎?”

她笑嘻嘻仿佛沒有痛覺似的將自己斷了的手臂硬生生接上,一邊用腳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騎士長拉爾夫。

沒有人回應她,魔女也不在乎,自問自答似的接口。

“因為你們的信仰不及我的純粹。”

她眯著眼睛望向殘陽泣血的蒼穹,明豔到幾近妖冶的麵孔放空了一瞬。

“光明神再怎麽樣也隻是一個神誒,你們那麽多人信仰祂,祂哪裏顧得過來?”

埃裏克趴在一地掙紮痛呼的騎士們中間,從臂彎的縫隙中抬眼去看仰望著日輪的魔女。

魔女目光似乎短暫地與自己對上過一瞬,又或許沒有,他已經記不清了。

滿眼明烈對比的玄色與血色之中,他隻記得魔女滿不在乎地諷刺道:

“還不如來信仰我呢,地獄總比天堂好客。”

那一刹那,埃裏克仿佛聽見自己腦海中繃了多年的弦驟然斷裂。

“……”

再後來,一群以前職業聖魔導師為首的極端派教徒發動了第三次宗教革命。

當局皇室昏庸無能,被中央教會架空挾天子令諸侯,出身於邊緣的黑暗陣營魔法師們一瞬間被捕殺圍獵,誰都可以被指控為黑暗法師而受到“正義”的審判,大陸上人人自危。

魔女,便是首當其衝。

集市上因為幾個銅幣而與你發生爭執的賣菜姑娘可以是魔女,家族裏因病不出的拖油瓶母親可以是魔女,昨夜睡過不滿意的妓女可以是魔女,多次拒絕你搭訕告白的女同學可以是魔女,世上的任何女人是魔女,你我,都是魔女。

她們死在十字架上的烈火中,死在鐵處女的擁抱裏,死在根本沒有黎明將至的黑暗下,死在你我裹挾的無盡惡意內。

宗教虐待的陰影之下,人人是魔女,人人是正義。

後來,埃裏克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在夕陽下狂笑的黑發魔女,正如他再也沒有在拔劍時隨著同行們一起默念光明神的主禱詞,以祈求神明賜予他們無懈可擊的力量。

他手中的劍,隻會為那些需要伸張的正義而揮動。

公元337紀年,卡洛斯大公率南邊反叛軍突襲中央教會,結束了極端派教眾為期三年的恐怖主義統治,順勢上位後給予在災難中受到傷害的種族們特定優待補貼。

同年,拉爾夫騎士長以瀆職為由自行辭去執法將軍等係列職位,埃裏克·麥考林繼位首席騎士長,並重新製定修改了騎士團的教規。

教規第一條:持劍之人隻為心中正義而戰鬥,至死方休。

……

殷棠眨眨眼睛,依然不能理解。

“什麽意思?別跟我套近乎啊,有事就說事。”

金發的騎士長從溯回記憶中清醒過來,麵向直指自己喉口的九星法杖搖了搖頭。“雖然我一直想與你再戰一場,但現在不是合適的場地也並非正確的時間。”

“殷棠,”他很快理清思路,避開魔女的法杖,這樣道。“我無意幹涉你收養養女的行為,但收養一個來路不明身份的人作為繼承者,難道不該仔細考量之後再做決定嗎?”

埃裏克神色肅穆,“你知道你的那個養女,是什麽身份嗎?”

殷棠持仗的手腕頓住,深深凝視了騎士長半晌後,九星法杖收回背後。

她開口想要說什麽,下一秒騎士長似是未卜先知,先於她一步開口道:“你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但是他背後的家族不會不在乎。”

殷棠皺眉,“你想說什麽?”

“深淵族的特征擺在那裏,有心之人可以順勢摸著這條線索查下去。”埃裏克道,“同樣是三周之前,帝國主城的地下黑市有人出了三萬金幣,來向消息販子購買一名未分化深淵族的身份信息。而就在今天,博裏大街的光天化日之下,你的養女展露出了變異後的特殊異能體,同時間恰好帝國的皇儲發病怪化。”

“殷棠,結合這一切,你還覺得你們能夠獨善其身嗎?”

……

魔女行走在地下黑市的邊緣入口,身上披著的寬大鬥篷與周邊奇裝異服的邊緣魔法師們如出一撤。

她垂眼拒絕了一名以為自己是新手故而上前行騙的信息販子,腦中回想著埃裏克的話語。

殷棠曾經不是沒想過這一點,自從在密林中撿到以撒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小煤炭的背後身份不會簡單,但那時她無意去深究。因為在追殺者眼中一個不光彩的私生子是生是死無所謂,隻要不出現在家族眾人的麵前,他們就隻會當他是死了。

但埃裏克的出現提醒了她,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

以撒得上學,之後考了魔法專八還有可能會留在帝國主城發展,原先的家族勢力必然不會放過重新在世人眼前露麵的私生子。

殷棠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跟那些世家貴族們扯上過關係了。

更別提卡洛斯皇室上位之後,提拔替換新的階層關係勢力網,上世紀的那一套已然不適用於如今帝國主城的錯綜勢力。

——不過好在,無論局勢如何變動,有一樣東西是不管亂世還是安穩都不會更改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黑市,有黑市便應運而生了消息販子。

塗著猩紅指甲油的指尖輕輕叩了叩一張邊緣滿是油汙的桌麵,短暫的死寂過後,攤鋪上一個身披同款鬥篷的身影打了個哈欠抬起眼,見到來者時驟然笑開。

“呦,稀客呀。那麽長時間了,我還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呢。”

“那麽長時間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殷棠拍了拍小桌板後落滿灰塵的椅墊,盤腿坐下,“看你這生意也不行啊,越活越過去了怎麽。”

“一來就罵我呀。”

整張麵容盡數被遮擋在麵罩之後,隻露出一雙眼睛的黑暗牧師無奈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主業又不是幹這個的……找我什麽事?”

“跟你打聽個事,老價錢。”殷棠從懷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避開油汙置於桌麵上。“你幫我去查查三周之前,主城所有的地下聖所,有沒有接待過一個物理重傷的重劍客。”

黑暗牧師伸手接錢袋的動作頓了頓。

麵罩上方的眼睛彎著浮動似乎是在笑,一無所動的麵罩布料卻又在彰顯著沒這回事。

她指尖摩挲過錢袋的表層,半晌,抬眼望向對麵的黑發魔女。

“那還不真是巧了。”

黑暗牧師這樣道,“你說的那個人,就是我給治好的。”

……

“你……跟那個人一起待了一天嗎?”

“啥?”

殷棠正滿寢室找剩下的那套給以撒買的睡衣去哪了,突然聽見身後小煤炭似是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麽,她沒聽清,於是轉身又問了一遍。

“崽你剛才說什麽?”

艾伯納給新申請的宿舍是雙人寢,另一個原來的室友似乎是家裏有點事,今天暫時不回學校住。

而殷棠姑且結束了那一頭的調查,跟某名奸商協調了半天終於達成一個雙方都較為滿意的合作協約之後,她接到伊娃的信息就再度趕回了學校,打算幫小煤炭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缺漏的。

以撒手中握著一塊滴水的抹布,站立於牆壁夾角的黑暗中看著她。

殷棠直覺哪裏不對勁,放下手上的麵盆,徑直朝著陰影中走了兩步。

“發生什麽事了?”

“……我這裏有點難受。”以撒沉默半晌,背後逐漸傳來淅索的動靜。

不知何時,原本乖順收斂於體內的觸狀衍生體們發散遍布,隱匿在房間的陰影中一瞬間竟如同徹底隱形。

殷棠站在少年身前抬眼望去,幾乎蜿蜒著塞滿了整間宿舍的觸手翕動著朝她戰栗,最中心的那根尖端上方還纏著一枚棉毛煤球套。

“我就說忘了什麽!”魔女恍然大悟,“定做的棉毛套我忘給你塞包裏了,還好你記得帶,不然冬天肯定會著涼了。”

“……”

散著一頭慘白發絲的少年默不作聲地上前一步,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她。

殷棠肌肉瞬間緊繃起來,僵硬了半晌後有些意外地抬手摸摸他的發頂,語氣中帶上了點笑意。

“在跟我撒嬌嗎,崽?”

“你之前說,我是你最喜歡的小孩,你永遠不會丟下我。”

以撒躬下身子埋在魔女頸窩中,有些悶悶地開口。

殷棠斬釘截鐵:“我當然不會丟下你。”

“伊娃說你喜歡聽話強大的.絕對忠誠的……孩子。”

原話是伴侶。以撒垂著雪白眼睫,出神地盯著魔女白皙皮膚上一顆小小的痣這麽想道。

不過,應該也沒差。

散落在陰翳中的觸手翕動戰栗,前端下沉著彎曲,將魔女投射在地麵上的影子也給團團圍了起來。

聽話又忠誠,會順著主人的搖鈴條件反射地撲上去搖尾巴。以撒想,那不就是狗嗎?

那個叫做埃裏克的金發騎士長,難道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憑什麽出現在魔女麵前,跟自己搶在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

以撒雙臂像是另外兩根觸狀的衍生體,嚴絲合縫地圈在殷棠身上,將之整個人都籠罩在詭物翕動的陰影中。

他埋在魔女脖頸中似是在親昵撒嬌,黑暗中如野獸般閃爍的金瞳豎立成一條直線,口中以與平常無二的語氣道:“我一直聽話,你也會一直喜歡我嗎?”

下一秒,他聽見魔女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喉腔間輕微的震動仿佛要一直連著脈絡滲透進他骨血裏。

“崽,我不是因為你聽話才喜歡你,而是因為是你,所以喜歡。”

以撒沉默片刻,在背對著魔女的位置無聲笑開。尖銳的犬齒咧在頸窩處薄薄一層皮膚上方,仿佛隻要用點力就能輕而易舉地刺破血管。

他犬齒收斂,側過臉在那片皮膚上滿足地蹭了蹭。

聽話的狗不會咬主人,隻會咬死所有膽敢覬覦寶藏的貪婪之輩。

而她說最喜歡我。

養女也好,伴侶也罷,在以撒心中並沒有什麽差別。

隻要魔女一直最喜歡我,我就一直在她身邊當一條最忠誠的狗。

他深吸一口氣將魔女抱得更緊,語氣更加柔軟饜足,“那不住宿好不好?我們回家。”

殷棠笑擼狗頭的動作頓了頓,眯起眼睛。

“你說到這個我想起來了,當然不行,不說路程太遠到時候你入學或者進入社會也得先學著搞好人際關係嗷。”

她掙開小崽子的臂膀,從儲物空間裏掏出一盒係著熟悉跳舞蝴蝶結的餅幹盒——由《關愛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長討論課程·入學篇》傾情指導提供。

“昨天琳姨教我烤的餅幹,你室友應該是明天返校,這個你到時候送給他。你要好好跟室友搞好關係嗷,當然了如果對方是那種很難搞的人的話,你也不要慣著他,有矛盾跟我講我去找艾伯納解決,千萬不要憋在心裏!”

以撒:“……”

以撒:不可能!今天就把餅幹全給吃了,一點渣都不會給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崽種室友留!

“……”

“……”

“嘖,還挺巧。”

正式開學日的前一天,殷棠本來想著帶小煤炭最後去吃頓好的,接著就可以把崽子寄存在學校等著寒假再領回來了。

她已經跟伊娃商量好了,等主城這邊的相關勢力陰謀處理好之後,就去北邊的度假塔玩上一個月,到時候正好回來接小孩。

“又見麵了,殷女士。”

換了一身新的禮裙依然得體高貴的女人對著這邊點了點頭。莎伊娜目光從殷棠身上掠過,在深淵族少年臉上停頓了幾秒。

“沒想到,他們倆會被分到一個寢室。”

“艾伯納說我家崽分化期沒到,也沒有多餘的獨立寢了,所以暫時這樣分。”殷棠歎了口氣。

莎伊娜身邊,佩戴著級長徽章的少年動作舉止挑不出一絲錯地跟他們一一問好。

“我是哈爾森·麥考林,目前就讀於魔法五年a班,也是五級的級長,同學你以後有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學姐你好,請不用擔心以撒同學今後的學習生活,有困難的地方我會幫助她的。”

“不是學姐,”殷棠對此表示習慣。“我是以撒的領養者,跟你們艾伯納老師同一期的。”

出身於麥考林世家的少年頓在原地,瞳孔地震。

莎伊娜瞥了眼自家兒子難得有些外露的蠢樣,輕咳了一聲。少年頓時將儀態整理為板正模樣,繃著臉向殷棠道歉。

麥考林家規那麽嚴的嗎,感覺之前騎士長埃裏克好像也是在哪裏都繃著的樣子。

殷棠在心中暗自咂舌,麵上露出假笑。“沒關係,以後大家好好相處。”

說著,她眼神暗示一邊的以撒送餅幹。

少年站在原地不動如山,還挑起眉疑惑向她望來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小屁孩,還說自己最聽話。

殷棠磨了磨後槽牙。

“你們是要出去吃飯嗎?”莎伊娜頷首朝殷棠望來,打斷了她與以撒之間不動聲色的眼神交流。“不如一起吧,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讓孩子們熟悉一下彼此,畢竟今後就是同班了。”

莎伊娜這類貴婦常去的餐廳小崽子會不會吃不習慣?殷棠踟躇半晌,終是婉拒:“啊,我們打算去吃尖叫冰激淩,確定一定嗎?”

莎伊娜:“……”

“殷女士,”女人聲線破天荒帶上了股咬牙切齒的意味。“就算再美味,也不能帶孩子去吃那種東西當正餐吧?”

以撒站在殷棠身邊抬眼,語氣平靜,“沒關係,我喜歡吃。”

莎伊娜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片刻,半晌無奈地搖搖頭。

“母親,不如我們去三樓食堂吧。那邊菜式多地段也幽靜,不會被打擾,正好帶著以撒同學熟悉一下學校。”

哈爾森突然這樣提議道。殷棠當即拍手同意,攬上看起來也並不是那麽樂意的以撒肩膀,道:“可以,我記得食堂三樓有道秘製烤雞很好吃,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還在不在。”

“您說的是奧爾大叔家的吧,”哈爾森含笑道。“還在的,這些年來配方繼承下來口味一點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