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半月後, 安國公府。
鬱鬱蔥蔥的果樹林中,一粉衣少女正抬手摘下樹上熟透的果子,小丫鬟捧著籃子, 主仆兩人好似完全沉浸在了這種樂趣中。
直到幾道紛亂腳步聲伴隨著青年咋咋呼呼的叫聲傳進林中,才使得少女笑容一斂, 有些無奈地溫聲提醒:“慢些走,小心絆腳。”
“我哪……”
少年辯駁的話還含在舌尖, 奔跑身影已被突然橫生出來的樹枝絆得往前一倒, 趔趄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
少女輕笑出聲, 被熱氣熏紅的臉龐如盛夏綻放的豔麗花兒般嬌美動人。
“二姐!”
少年不服氣地使勁跺了跺腳,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了兩圈,少女立即便知這個同胞弟弟又打起了歪主意。
“宋盛。”少女輕嗬一聲,撚起帕子點了點鼻尖冒出的熱汗, 蓮步輕移緩緩靠近。
宋盛撇撇嘴, 頗為無趣地歇了打趣姐姐的心思,悶聲悶氣地開口。
“父親與你重新說了門親事,說得是麗長公主府的……”
不等宋盛說完,宋依清秀眉一蹙, 抬手打斷胞弟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
“你是說父親另為我擇了門親事?”
“正是,盛府那邊送來消息,盛葉舟過些日子便要出門遊曆,這一去沒個三四年怕是回不來,他不想耽擱姐姐你。”
宋盛一瞬不瞬地盯著胞姐的臉瞧, 果然見他每說一句送宋依清的臉便沉了幾分, 平日裏極少見到的光景使得他差點沒憋笑出聲。
沒成想一向冷靜自持的二姐也有被他人拒絕的一日。
“不想耽擱是盛五少爺親口所說?”宋依清冷聲問道。
“是, 他親口所說。”
“真是糊塗蛋。”宋依清氣急,俏臉一皺狠狠瞪了眼幸災樂禍的胞弟:“父親糊塗祖父怎也會如此糊塗。”
哢嚓——
“是誰說為父糊塗啊?”
樹枝被踩斷的聲響傳來, 滿麵笑意的宋桓從林外走來,宋和義故意沉著臉質問,唇角卻高高翹著滿麵喜意。
“是二姐。”宋盛眨巴著眼睛,很是大聲地告狀。
“清兒是對我們與你所尋的親事不滿?”宋桓笑問。
宋依清並未如尋常女子那般提到自己的親事就羞澀得不知該如何回答,聽祖父問自己,毫不猶豫地便點了點頭。
“那麗長公主之孫不過是個隻知吃喝玩樂的草包,清兒最不喜此等做派之人,又怎能嫁於他。”
“那戶部尚書府長孫如何?聽聞那孩子今年便要參加會試……”宋和義不惱,又笑眯眯地換了個對象。
“此人個矮。”宋依清冷臉應道。
“那禹王世子呢,長的俊俏,身量比為父還高些,最重要……人家很中意這門親事。”
“不熟,不過看長相便知不是甚好人。”
眾人:“……”
“那……如何?”
“眉短,一副短命相。”
宋和義快將安義府所有適齡男子都說了個遍,宋依清每個都好似能尋到借口,最後實在挑不出毛病的便說人名字不好聽。
反正聽來聽去,宋桓總算是瞧出來了,孫女這是認定了盛府那個盛小五。
“那……吏部尚書府的盛葉舟又如何?”冷不丁的,宋和義似笑非笑地拋出這個名字。
“還……還湊合。”支支吾吾半天,宋依清好似再尋不到合適的婉拒借口般勉強點頭,纖長的睫毛如羽扇似地輕輕拂動,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聲音的輕輕“嗯”了聲。
“祖父甚是想不通,盛小五那小子到底何處入了我清兒的眼。”宋桓沉下臉,麵龐爬上絲不悅之色:“盛府已經婉拒,難道你還打算上趕著去提親?”
縱使心中本來看好盛葉舟這小子,眼下看到百般嬌寵的孫女竟一副非君不嫁的模樣,宋桓心底難免升起股子怨氣。
論門第,安國公府明顯強於盛府,這門婚事卻從頭到尾都是他們主動,倒顯得宋府上趕著倒貼似的。
“祖父,清兒此舉可是為了咱們安國公府好。”宋依清輕歎口氣,一本正經看了眼宋盛,最後眸光劃落到宋和義麵上。
被看得不自在的宋盛抱臂往祖父身邊挪了兩步。
“何意?”宋桓不解追問。
“咱們安國公府如今隻是麵上看著光鮮而已,若他日太子登基之後,恩寵可否延續尚且未知,但孫女知道這盛五少爺學識不俗,他日……”
隨著宋依清的每一句話落下,被胞姐說成毫無上進心的宋和義與宋盛父子倆不覺都有些羞愧起來。
但宋盛又尋不到半句反駁之言,祖父將安國公府推向鼎盛,父親性子隨性,根本撐不起諾大宋氏,再輪到他……
想了想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他也隻得應下姐姐口中“紈絝”這個稱呼。
府中唯一有手段有心計的,隻有她二姐宋依清。
“若是我們安國公府與盛府結為親家,日後兩府互相扶持……”宋依清纖纖玉指點了點宋盛的腦門,最後化作一聲輕歎:“這樣孫女就算嫁為人婦也無需擔心咱們府上。”
“弟弟不是讀書的料,跟太子也不親近,日後想要入朝為官怕是不可能了,祖父您說咱們安國公府日後該如何自處!”
“祖父還在,你想那作甚……”
對孫女的擔憂宋桓隻覺心中萬分感動,曆盡滄桑的老者捋著胡須,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宋和義更是被女兒的一番心裏話嗆得心口發堵,連著長歎幾口氣後背手側過了臉。
“全是借口。”
長輩們被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宋盛卻在短暫失神後迅速咂摸出了點不同意味。
幾人看向滿臉揶揄之色的宋盛。
他往祖父身後移了幾步後,才指著滿麵義正言辭的姐姐訕笑道:“明明就是二姐看上了盛葉舟,甚為了安國公府,全都是借口。”
宋和義身子一震,這才從憋悶中清醒過來,看著女兒那一臉義正言辭,哭笑不得地虛點了點宋依清的麵頰:“差點被你騙了。”
“臭丫頭。”宋桓也笑。
宋依清理直氣壯地眨了眨雙眸道:“清兒所說全是真心話,弟弟說的也不算謊話,豈不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是二姐你一廂情願吧。”宋盛皺鼻子,迎著胞姐快要噴火的眸子,笑嘻嘻地又道:“人家可是已經拒了這門婚事。”
宋依清神色一沉,這才想起方才宋盛所說的話。
“你小子又胡說八道些甚。”
見女兒神色突變,宋和義忙抬手使勁一拍宋盛的腦門。
“盛禺山方才剛派人來送信兒,過幾日便會送盛小五的庚帖上門來提親,你與那小子先定親,兩年之後再成親。”
宋桓笑著,從袖口中取出盛禺山剛送來的書信遞給宋依清瞧。
前幾日盛禺山便私下詢問過他的意思,盛葉舟外出遊曆勢在必行,他們雖極為歡喜宋依清,但也不忍因此耽擱孫兒的前程,衡量之下隻得提出先定親兩年後成親的打算。
宋桓豈會不願,他本就想多留孫女兩年,當即就一拍即合定了下來。
今日再次收到盛禺山確定的信,本是想來告訴孫女這個喜訊,哪知竟誤會了這麽好半晌才說到正事上。
“宋盛!”
接過書信,宋依清柳眉一蹙,抿唇看向早已逃之夭夭的胞弟,俏臉一下變得通紅。
特別是想起方才自己的那一通長篇大論,更是羞得無顏再見祖父與父親,使勁一跺腳後匆匆轉身離開了此處。
身後宋桓震天的笑聲響徹果林!
***
盛宋兩府為兒女婚事熱火朝天的開始準備各種繁瑣事宜。
作為主人公的盛葉舟卻好似無所事事起來,每日除了去府學讀書外,其他時間都在書房中不出。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兩個月,才算正式結束。
府學中。
趙衍如往常那般收起書與戒尺,立在書堂正中看向還未停止寫字的三個學生。
他眸光從自己的兩個弟子麵上一一掃過,最後看向坐在靠右側的向裕康。
三人之間的糾葛他這個老師也有所耳聞,不過自鹿鳴宴後他們竟還能相安無事地坐在同一書堂中讀書,不論是誰都叫他刮目相看。
就是廖飛羽那個暴脾氣也好似完全沒發生任何事般待向裕康。
當然,這隻是明麵上的,若是仔細觀察便知,從前下學後有說有笑的三人再也不會相約去他處,各自客套幾句後便默默離去。
要說立場,趙衍當然是站在兩個弟子那邊,所以更加佩服起向裕康的若無其事。
“今日之後,咱們辛班就此解散了,你們三人要去其他班還是另尋讀書處便由你們自己選擇。”趙衍緩緩開口道。
當然,書堂中四人,這話是對誰說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趙衍一走,盛葉舟與廖飛羽肯定會跟著老師一同離開,這另尋讀書處隻針對向裕康而言。
聽到這話的向裕康抹了把下巴的熱汗,站起身朝趙衍拱了拱手:“先生若是離開府學,學生便轉去其他班繼續讀書。”
盛葉舟與廖飛羽沒動,默默望著趙衍與向裕康說話。
“潛心向學,前途無量。”趙衍輕拍向裕康的肩笑道。
“學生明白。”
“那為師便先行一步,明日這辛班不再開課,你們三人趁今日下學早,聊上幾句吧。”
衝學生們點了點頭,趙衍離開書堂,留下幹巴巴明顯沒話可說的三人。
忽然,向裕康停下整理書案的動作,側轉身子看向盛葉舟:“你們明日也不會來府學了吧?”
老師一離開,廖飛羽連半點同窗之誼都不想裝,聽到向裕康的話,隻轉頭當沒聽見。
盛葉舟歎了口氣,緩緩點頭:“我與飛羽明日起會去安王府聽課。”
“你們是不是特別唾棄我拜荊州為師。”向裕康問得直接,說著不等兩人有回應,便又祭祖自言自語道:“若是趙先生肯收為弟子,我又怎會另尋老師。”
“所以你這是怪老師沒有收你為弟子?”盛葉舟轉頭冷聲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向裕康忙擺手:“我隻是打個比方而已。”
“向裕康。”盛葉舟轉身,與向裕康麵對麵直視著他的眼睛:“你拜誰為師都沒有錯。”
“那你們為何會疏遠我?”
“難道不是你先心升嫌隙疏遠我們?”盛葉舟反問:“在你瞞著我們悄悄拜師之時不就已經知曉我們三不是一路人了嗎?”
盛葉舟的說得很直白,不管向裕康麵上又青又紅,接著又道:“你比我們更清楚荊州為人如何,但你仍義無反顧拜他為師,難道還是我等逼你不成。”
“哪有好友會拐彎抹角打探消息的。”廖飛羽撇撇嘴,抱臂站起居高臨下地看向向裕康:“你真當我是傻子聽不出你話裏話外的意思嗎!”
盛葉舟瞟他一眼。
確實是傻子……如果不是鹿鳴宴那日盛葉舟提醒,這家夥怕是現在都沒反應過來。
這會兒倒是一臉掌握全局的高深模樣。
“我……我……”向裕康更是被廖飛羽的一番話嗆得啞口無言。
當初,他是真心與兩人來往,但隨著年歲漸大,需要承擔的責任便越多。
向裕康自認與盛葉舟和廖飛羽不一樣,那兩人有府中長輩照拂,日後科舉入仕不過順理成章的事。
可他呢……
他出生商戶,想要上進,便要付出比他們多無數倍的努力和財力。
就算日後僥幸入仕,身後沒有個靠山,也將是寸步難行,更別提位居高堂如此遙不可及之事。
所以當荊州拋出橄欖枝之時,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哪怕他明知這有可能是個無底洞。
才拜師幾個月,府中給荊州所送的財物就已超過三千兩,日後定還會付出更多。
越想,向裕康心中便越覺不平,他隻當盛葉舟二人是因他瞞著拜師而生氣,見二人神色冷冽,不由怒上心頭,嗖一下站了起來。
“我拜師又怎麽了,若我也出生官宦之家,府中有長輩在朝為官,我幾年前便已高中入仕了,還用在府學中蹉跎這些年!”
“我隻是想尋個靠山,又有何錯!”
“你拜師無錯,你想上進無錯,你娶簡氏為妻也沒錯,你幫著簡德湫更沒錯。”盛葉舟也站起身來。
他一步跨出,逼近向裕康:“但你明知荊州為人卻偏偏要拜他為師是錯,你為與人交好故意隨他人汙蔑我們是錯,你為簡德湫打探消息也是錯。”
幾句話見,盛葉舟已走到向裕康身前,伸手一指戳到他的肩頭,逼著人步步往後退去。
“他日荊州查出蔡楊之事是由我們二人主導令你報複我們,你幫是不幫?那些汙言穢語加於我身時,你可有半分對不起我的念頭閃過?若簡德湫令你尋甘禾淵弱點,你說是不說?”
“幫荊州,幫流言毀我們名聲,將我們至於不義之地,光是這三點,你還有臉說當我們是朋友?”
“哼!”廖飛羽高聲冷哼,眸光在掃過書堂外,確認外邊沒人路過,音量不由又提高了幾分:“那日你在鹿鳴宴上與那些嘲諷我們的舉人交好就不配與我們為友。”
“我……我並不是有意為之,而且我沒有將蔡楊之事告訴老師。”向裕康被說得慌亂不已,憋紅著張臉結結巴巴地解釋道。
盛葉舟搖頭輕笑:“你之所以沒告狀,我猜……是擔心自己被記恨上吧。”
“沒有!”向裕康下意識否認,避過兩人神色不停張望著書堂門口。
如此心虛模樣直接就點明盛葉舟猜對了其的心思……
荊州心胸狹隘,自恢複蔡楊功名的奏折一上朝廷,他便尋了各種借口為難府學中領取廩生銀的生員們。
在其眼中,當日在衙門前起哄的生員就算不是府學中人,他也將全部算到了他們頭上。
寧殺錯,不放過!
多虧蔡楊回啟明書院讀書,否則留在縣學,怕是也沒有個安生日子。
而且早些時日盛葉舟幾人也調查過荊州,深知其私下貪墨受賄亂用權利的德行。
明知是個什麽樣的人還要拜其為師,盛葉舟都不知向裕康究竟抱得是何心思。
病急亂投醫還是權勢遮眼?
反正無論是哪個緣由,都與盛葉舟他們不是同路人……
門外已漸漸有人聲傳來,其他班相繼下學。
“向裕康。”盛葉舟頓了頓,眸子掃過空****的書堂,而後一聲輕歎才繼續道:“同窗一場,我就再提醒你一句話吧。”
“……”
“荊州此人睚眥必報,日後你務必小心,有些事你千萬不要參與。”
“別好的不學光學些壞的。”廖飛羽加上句。
向裕康悶聲不語,虛虛望著門口,緊咬雙唇,直至雙唇完全失去血色,他才重重點了點頭。
盛葉舟重重看了他一眼,收回眸光走回書案前繼續收拾筆墨。
廖飛羽努了努嘴,也埋頭整理其將要全部帶走的筆墨。
“……”
書堂裏寂然無聲。
就在這時,有幾道興奮的聲音緩緩靠近,其中兩道盛葉舟印象深刻,正是那日罵他們狗仗人勢的舉人。
“向兄,向兄。”
“向兄,我聽說文翠樓近些日子上了不錯的好酒,咱們同去嚐嚐?”
“今夜還有畫舫,吃完酒便去遊河如何?”
聲音剛落,幾人出現在書堂門口。
盛葉舟尋聲望去,冷冷看向其中那個說要去畫舫遊河的麻子臉舉人。
鹿鳴宴見時,此人不過一身普通的綢衣長袍,想必就是尋常人家出身,可今日聽他口吻,這一夜便花費百兩的畫舫竟是隨便可去之地。
再看他今日穿著,華服加身,玉佩金簪無一而缺,真真是個風流公子做派。
刷——
這青年甩開折扇,滿麵嘲諷地“喲”了聲,接著怪模怪樣衝盛葉舟拱了拱手:“這不是我們盛解元嗎?”
盛葉舟隻當沒瞧見,收回眸光後繼續收拾筆墨。
鹿鳴宴後,就算是鄉試中後排的舉人也會有許多商戶來攀關係,麻子臉舉人想必就接受了不少人的示好。
一個舉人名頭,可免稅千畝,上趕著要將田地掛到其名頭下的大有人在。
這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幾句話便可行之事,想要辦事便要先送上銀錢才是求人辦事的姿態。
窮秀才,富舉人,說得便是其中的彎彎繞繞。
當然!這幾人再富也不可能日日去酒樓入畫舫。
這不是有個冤大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