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收拾妥當的盛禺山背手立在大門口,遙遙看到盛葉舟出現,沉聲朝周圍已候半天的仆從們擺手。

“祖父。”盛葉舟焦急迎上。

“先上車。” 盛禺山神色四平八穩,彎腰將盛葉舟抱上車轅後朝車廂點示意:“你祖母就在車內。”

盛葉舟撩開車簾鑽進,柳氏撚著塊帕子坐在軟墊右側,等他一鑽進去,便立即抬手將人扯到自己身旁坐好。

“瞧你這這滿頭汗。”柳氏笑罵,卻並沒半分責怪之意。

孩子重感情是好事,總比那冷漠無情的性子來得好。

盛禺山就在這時彎腰進入,坐下後輕拍車廂,沉聲道:“啟程。”

“啟程!”老管家洪亮的聲音層層傳下去。

車廂內三人身子往前一傾,簾外的風景漸漸往後退去,盛葉舟這才如夢初醒,連忙爬到車窗往外看。

“你大伯母的馬車在後邊。”柳氏笑,隻以為他是擔心吳氏。

“我想再看一眼祖宅,日後不知還能否再回來。”盛葉舟聲音低沉,聽著很是感懷。

“待你縣試之時便要回來。”盛禺山理所當然地說道。

沉浸在不舍中的盛葉舟根本沒仔細聽,直直望著門前的一雙石獅直到轉彎後再也瞧不見才收回目光。

“先吃點糕墊墊。”柳氏笑嗬嗬地將角落小幾上的綠豆糕端下一盤,待盛葉舟接過,轉而又取了盞春茶候著。

“祖父,甘禾淵他……”盛葉舟沒胃口,摩挲著盤邊緩緩問道。

“建明伯府長子前日溺水而亡,世子之位空懸。”盛禺山接過柳氏手中茶水輕吹,神色有些疲倦:“眼下建明伯府隻有兩子,甘禾淵作為長房長子,自然成算最大。”

他思盛葉舟年歲尚幼,本不想將爭奪世子之位的殘酷講給孩子聽,可盛葉舟聽罷眸子卻猛然一暗,麵上擔憂更濃厚幾分。

“成算越大,不想他坐上世子之位的人必然也不少。”

“哦?”盛禺山眸子一亮,看似無意地輕聲問道:“舟兒為何這般想?”

“若甘大夫人有些手段,那自然是好事,但祖父您也知曉,就是內宅陰私就足以讓她自顧不暇,更別提爭奪這世子之位……”

小小的人兒垂著頭,盯著盤中綠豆糕一錯不錯,整張臉皺起,心中似是在認真思考。

這幅小大人的模樣卻讓盛禺山夫妻心下升起股別樣期盼,二人眸光交錯,立即有了思量。

“舟兒可有主意?”柳氏溫聲問道。

完全陷入思考中的盛葉舟完全沒想到是祖父祖母在諄諄善誘,思緒順著這道溫柔的聲音開始努力思索。

半晌之後,盛葉舟眸光大亮,將盤子往軟墊上一放朗聲道:“既然自己不行,那咱們大可借勢。”

借勢二字一出,盛禺山心中更是驚喜,右手輕捋長須借以平複心中彭拜的喜意。

“要如何借勢?”柳氏趁機引話。

盛葉舟似是覺著這個辦法不錯,柳氏話音剛落,他就迫不及待地伸手扯了扯盛禺山的袖子。

“祖父祖母,舟兒有個法子。”

“且說來聽罷。”盛禺山順水推舟,與柳氏交換眼色後輕輕敲了車廂壁三下。

兩長一短剛落,隻聽趕車的馬夫突然低聲吆喝,車子放慢,沒多會就有兩個黑影輕巧跳上,靜靜坐在車轅之上聽著車廂裏的動靜。

“建明伯府之事我全是聽甘禾淵所說,如果有不對祖父您就提醒我。”盛葉舟低聲將想法說出。

建明伯府內共有三房,甘禾淵是大房獨子,二房有兩子,溺亡的世子與甘禾甫,三房無子。

建明伯未將世子之位傳給三個兒子,而是直接給了長孫。

世人皆以緣由是伯府三個老爺難堪大用,但從甘禾淵平日裏無意間透漏出的訊息來看,盛葉舟更傾向於建明伯信奉玄學之事,聽信高人指點後才有此行為。

既然偏信算命斷言,從這方麵出手豈不是對症下藥。

“我曾隨祖母前往落英觀上香,玄城觀主道法了得,若是請他為甘禾淵說上幾句好話,祖父您看可行與否?”

盛禺山欣慰地捋著胡須,聞言隻微微點頭:“祖父認為玄城真人當不會應允。”

“我也知曉,觀主是得道高人,怎會出言幫他人撒謊。”盛葉舟神色沒有半分受挫,若是玄城真人就真應允下此事,反而還叫人懷疑呢。

這話不過隻是拋磚引玉而已。

盛葉舟眸子亮光一轉,語帶笑意地繼續道:“若是先利用坊間流言造一個得道高人,再由建明伯親自求上門,祖父您看……”

柳氏眸子微動,訝異地看向猶自闡述著心中所想的孫兒。

一個孩子,竟然已明白利用流言造勢,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法子。

盛禺山捋著胡須的手猛然一緊,與柳氏驚詫不同,他心中此刻更多欣慰以及感慨摻雜。

昨夜翻來覆去的難題好似一瞬便迎刃而解,六歲孩童能有此心計,何愁……盛府後繼無人。

法子雖有些輕浮,但也不失有效,特事方得用特典。

然而這隻是盛葉舟的第一環,他撚起塊綠豆糕卻不吃,雙指輕輕撚動,完整一塊糕點碎屑紛紛揚揚落下,片刻間便缺了一角。

“我曾聽甘禾淵提過,世子兄弟私下裏經常欺負三房兩個女兒,三房雖無子,但甘三叔可不是一般人……”

話盡於此,盛葉舟並未往下繼續說,祖父祖母定能知曉他的意思。

與其讓欺負女兒的壞胚子坐上世子之位,還不如讓性子軟綿的甘禾淵來坐,反而更利於他拿捏。

至於日後會不會野心漸大想將甘禾淵從位子上推下去,那便是下一步了。

內外同輔,最後再求個高師結下師徒情誼,盛葉舟就不信保不下甘禾淵一時之穩。

之所以高師這最後一步他沒提,隻因心中早有人選,待回到盛府安頓下來,再來纏磨祖父便是。

造勢第一步,之後便是拉攏甘三叔,待建明伯上鉤後立即將拜師成功一事緊隨告知。

想到這,盛葉舟將糕點塞進嘴裏,抬頭衝祖父嘿嘿一笑。

祖父盛禺山桃李滿天下,上至天子下至三元巷周山長,門生遍布川慶朝,有了這個明師,何愁建明伯不多高看甘禾淵幾眼。

有建明伯做靠山,甘禾淵長成之前,甘三叔想動他怕也要掂量掂量。

已悄然被孫兒規整好的盛禺山全然不知,現下滿心歡喜地望著盛葉舟,簡直越看越是欣喜,唇角從方才起就沒放下過。

“可聽清楚了?”

忽地,柳氏朝車簾外開口。

盛葉舟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祖母。

“是。”一道像是隔著好幾層布似的聲音悶悶傳來,接著隻覺馬車忽然一輕,車窗外兩道黑影消失。

“誰?”

盛葉舟一驚,顧不得嗓子眼裏幹澀黏膩的糕點,身子往前一探打開車窗。

車窗外,兩個身穿灰色粗布衣的男子低眉順目地立在路邊,雙雙垂下的頭讓人看不清長相,看穿著好似是府中仆人。

“你上車前我有事交代他們去辦,方才想起。”柳氏隨意解釋兩句,而後抬手輕擺,兩人立即躬腰朝後馬車走去。

此時剛出內城,泥路顛簸不平,馬車走得極慢。

盛葉舟目送兩人走到最後一架牛車坐下,這才關上木窗,心中疑惑不減卻找不到分毫奇怪之處。

“喝點茶水解解膩。”柳氏笑著遞上吹涼的茶水,盛葉舟乖巧接過。

剛灌下一大口,隻聽耳邊又傳來盛禺山似笑非笑的聲音:“這些法子都是舟兒自個兒琢磨的?”

咳咳——

黏膩沒減輕還差點被茶水嗆到,盛葉舟心虛地不敢看祖父祖母,借著掏出帕子擦拭嘴角茶漬時小心思瘋狂轉動。

一時大意,竟然在長輩們麵前露餡了,要如何圓回來……

“不是孫兒所想。”腦中靈光一閃,盛葉舟故作懵懂地抬頭,眸底有心虛一閃而過,聲音越說越低:“孫兒從話本中所學……”

盛禺山默然。

“話本子?”柳氏驚問。

“同窗從家中帶來的話本子 ……許府,許府……”盛葉舟更加心虛,腦袋都快埋到胸口。

見狀,柳氏頓覺哭笑不得,抬手輕輕捏了捏盛葉舟胖嘟嘟的臉:“讓你寫個字要三催四請,沒想到話本子倒記得清楚。”

盛禺山有些失望地輕歎口氣,觀盛葉舟神色羞愧,所說絕對不似作假。

但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孫兒有另外的聰慧之處,能將看來的故事用到處事中,這何嚐不是另一種學以致用。

“回到府中,你要與我們同住碧濤院還是回明心院。”柳氏話鋒一轉笑問。

盛葉舟很想提議自己獨住一個小院子,但想都知道會被拒絕。

兩害取其輕,他往柳氏懷中一倒,糯聲糯氣地開口:“我要跟祖母。”

雖然祖母嘮叨,但比起符氏跟不要錢的金豆子一相比,這些關愛的話盛葉舟都能當成美妙琴音收下。

親娘實在太愛落淚,每回盛葉舟回盛府衣裳都要打濕好幾回。

如此強烈的母愛每日感受一回便足矣,況且他也不想因自己累壞了符氏那弱不禁風的身子骨。

“祖父覺著……”盛禺山唇角一翹,笑得胡須微微顫抖起來:“你還是先想想如何過你大伯父和父親那一關。”

盛葉舟傻眼,光惦記著母親,他怎會忘記還有大伯父和親爹呢!

親爹紈絝,也想將盛葉舟培養成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烏衣子弟。

大伯父對家中孩子頗為嚴厲,盛葉雲麵對他時都乖巧異常,雖沒教訓過盛葉舟,但曾有幸見識過二哥盛葉鈺手板心通紅的場景。

兩個極端就像是水與火……挨著哪邊都不好受。

“我要跟祖父一起。”

抱緊祖父大腿,讓這兩位長輩誰都沒法謔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