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談
◎我是什麽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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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三月後轉晴, 沒兩日豔陽曬化了雪,柳樹抽芽,桃梨壘花, 萬物繁茂。
何皎皎成天讓迢迢鬧著,籌備婚宴的女官們煩著,日子竟然忙得暈頭轉向。
三月十六,淩昭封了親王, 號榮。
當天何皎皎殿內反倒落了一場雪,跟她道喜的帖子紛紛揚揚猶如從天上落下來。
她不勝其煩,撚著佛珠又拍得桌子響, “他封王, 跟我道哪門子喜?!”
周圍圍滿給她裁量新服的宮婢們,她們這兩天兒湊趣討巧, 卻在何皎皎麵前碰了一鼻子灰,曉得善祥公主對親事是不太歡喜的。
低了頭各自忙著手上活計,隻當女兒家害臊。
何皎皎坐過一回花轎了, 這次情況大有不同, 內務府連鳳釵的樣式都要拿來問她。
花轎喜服千工床……婚期緊, 丁點兒東西都要現趕,一樣圖紙好幾款,全捧到何皎皎麵前, 人一排排誠惶誠恐跪著,非要她點頭開口才成。
淩昭同蘇家亂臣賊子做起來了, 忙著黨同伐異, 沒空露麵, 盡教別人來煩她。
煩不煩, 煩不煩啊他。
何皎皎從心境念到嚴楞咒, 成日不得安生。
“哎呦,您大喜的日子將近,念什麽佛啊,不吉利不吉利。”
喜娘作勢上前要搶何皎皎手裏的紫檀佛珠,讓她冷冷橫了一眼,訕笑著退下。
大紅稠花屋簷回廊下全掛好了,喜字貼滿了窗,一片延綿望不到頭的紅。
何皎皎瞥一眼,嗔怒癡怨登時生了遍,念再多的阿彌陀佛都壓不住。
至二月十七日晚,暮色四合,來了人傳話,蘇皇後讓何皎皎過去陪她坐會兒。
何皎皎隨領路宮婢走進正殿時,山腳沉下夕陽最後一輪光。天幕散盡殘紅,燈盞燃亮,火光驅遠夜色。
“善祥,沒幾天要出閣了,怎麽臉上沒個笑模樣,十三惹你不高興了?”
蘇皇後和藹笑著,挽袖執盞親自點茶。
何皎皎便笑了笑,福身一禮,“母後萬福金安。”
旁的不多說,恰好是一副鬱鬱寡歡不得展顏的模樣。
她喊蘇皇後母後,讓她收成名義上的女兒,嫁了她兒子,兄妹相親,一輩子要讓人背後戳脊梁骨。
笑不出來,很奇怪麽?
“你啊。”
蘇皇後搖搖頭,何皎皎讓宮婢引到她身後的小幾前坐下,看了茶,卻看蘇皇後左右伺候的抬上來一張山水屏風,嚴嚴實實擋在她麵前。
暗影攏住何皎皎,她怔然抬眸,蘇皇後食指豎到唇邊,“噓”了一聲。
片刻後,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何皎皎執手端坐,透過屏風折起的縫隙遞出目光。
淩昭大步走進殿內。
不曉得他從哪兒趕回來,瞧著一身風塵仆仆,藏藍箭袖的騎裝披軟胄,肩甲護臂都沒取。
“什麽事兒?”
他不需得人引,腰間佩刀往案上一扔,撐了手臂風風火火地坐下,眉目不耐。
蘇皇後偏頭閉了閉眼,略有嫌棄,“馬上要成家立業的人,你這德行收不收得了?”
不能。
自個兒教養出來的,自個兒受著唄。
淩昭也偏頭朝一邊兒看去,下頜緊繃,擰了眉不耐煩道,“到底怎麽了,有事說事,忙著呢。”
蘇皇後長出了一口氣,忍住了,緩聲道:“你和善祥……你們兩個我從小看著的。”
“你從小到大的性子,瞧上什麽新奇的物件兒、好看的玩意兒,不管怎麽樣,要死要活的,非得弄到手不可。”
她對淩昭講:“可一旦到手,沒幾天等你玩膩了,便是扔了丟了毀了,也從來不可惜。”
蘇皇後神色舒和,如同尋常長輩般,和小輩說著家常話似得,“善祥這孩子心思重,母後一直心疼她,你們兩個也算是同甘共苦走過來的。”
她似語重心長地問他:“你跟母後說句實話,以後能跟她好好過日子麽?”
旁邊的燭火炸了燈花,何皎皎杏眸中陰影一晃,捏緊佛珠,蜷了手指。
少許,她聽見少年神情漫不經心,一聲冷嗤,“不還沒到手麽?”
何皎皎低了頭,感覺到蘇皇後朝陰影中撇過來一眼。
春夜猶寒,她深深吸氣,掐住掌心,內心無波無瀾。
她知道蘇皇後這冠冕堂皇,說這一大堆話的目的了。
她倒多此一舉。
何皎皎從來再明白不過的人。
蘇皇後竟又歎道,“你好好說話。”
她下巴微揚,兩名宮婢上前,抬走了屏風。
垂眸端坐,神情淡然的少女身影,出現在淩昭眼前。
他一下坐直了腰,一連望向蘇皇後好幾眼,神情極不自然將腦袋偏到一邊,不敢看何皎皎。
“咳,善祥也在。”
蘇皇後清清嗓子,掩唇笑道:“你送她回去吧,有什麽話都趁今天說清楚了,成了婚好好過日子。”
“那兒臣告退了,母後早些安歇。”
何皎皎徑直離去,沒管淩昭。
淩昭狠瞪了蘇皇後一眼,來不及說話,急匆匆跟上去,一宮婢捧著他落下的佩刀趕出門,“十三爺,刀,您的刀!”
一行人便這般別別扭扭地走了,看得蘇皇後捧腹,直欲笑出眼淚。
半晌,她攙了嬤嬤的手,撩開珠鏈慢步走進偏閣。
偏閣裏頭僅亮了一盞燈,一道男人沉悶聲音響起:“你跟他們說這些作甚?”
他語氣似有埋怨。
蘇皇後帕子撚過眼角笑出來的眼淚,瞧著可真高興:“我逗逗孩子,怎麽了?”
本來想說和說和的,臭小子沒大沒小,自個兒哄人去吧。
那男人平靜又問:“大哥讓我問問你,月霜到底在哪兒。”
蘇皇後挑了眉,露出些許不屑眸色,“他的好女兒,他問誰去?”
百密一疏,她的大兒子如今還不知道藏在哪兒等著反撲,不是蘇月霜跟他泄漏的消息,會是誰。
隨她腳步靠攏,宮婢們進屋點燈,光芒盛亮,照清男人魁梧身形。
宮婢們目不斜視,不往他亂看一眼。
蘇盛延盤腿坐在矮幾前,麵前擺著堪輿圖,思忖道“勝南那邊估計要起兵了,大哥有些年頭沒上過陣,恐怕不好哄他出兵。”
“他不是要女兒麽?”
蘇皇後走過去,點住堪輿圖,“勝南先讓玄通去,由勝南往雲玄章滄防線得先布起來,京城和北塞五洲得穩住,我哥那兒,耐心點兒,慢慢來。”
蘇盛延方抬眸望她,神情莫辨,應道:“知道了。”
他比誰都清楚,蘇皇後,蘇問瀾,約莫是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二十多年,水滴穿石,蘇長寧手上三十萬禁軍,讓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自深閨生長的女子,駐去了一半。
另一頭,抄手遊廊上。
“何皎皎。”
冷風穿堂而過,簷角宮燈搖燈火暈黃,夜色冷清,少女裙擺輕晃,走得其實不快。
不過淩昭正心虛著,不敢伸手拉住她,隻得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纏她、煩她:“何皎皎…”
他冷著臉,真是百口莫辯,“你曉得我這張嘴……”
這張破嘴,他還跟蘇皇後慪氣,話趕話,什麽話都往外說。
何皎皎忽然停住,轉身過來盯住淩昭,她張張嘴,開口卻無語凝噎,咽下一口氣,一個字沒說掉頭走了。
淩昭看她臉色,他臉皮厚,上前一步與她並肩而行,相伴無言下了遊廊,停在她院子的月亮門前。
老遠便聽見迢迢不知為何在哭,小孩哭聲尖刺,何皎皎聽著猶如遭了魔音灌耳,她額角抽抽發疼,心煩意亂。
回去也是一團糟心事兒,何皎皎道:“你們先進去。”
她遣散隨侍宮人們,終於正眼看了淩昭。
少年在她麵前微低了頭,抿直唇不作表情,麵相顯得凶,焉頭搭腦,模樣卻小心翼翼的。
“你……”
何皎皎如鯁在喉,頓了好一會兒,扯出笑來,“你母後那番話,是在敲打我麽?”
她頭發沒長好,一邊仍舊短得厲害,還是要梳斜髻來遮。
燈下少女雪膚潤澤,眸光淌了水似得柔軟,可她一字一句,話尖銳如針:“淩昭,我是什麽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兒?”
何皎皎終於肯理他了,淩昭來不及生出喜悅,讓她冰冷的質問拽下萬丈深淵般。
他無言以對,硬擠出來的話,“她亂說,你別聽。”
“哈哈……”
伴著迢迢不歇的哭聲,何皎皎笑起來,“胡說啊,淩昭,那你說說,我六歲進宮,這麽多年,我有過持寵而嬌的時候麽?”
“我心思重,所以她要來喊我守本份是麽?”
何皎皎說著激動起來,迢迢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她受不了了,快步進了門,怒喊道:“都哪兒躲懶去了,一個三歲的孩子都哄不住是麽?!”
屋裏頭沒人敢應聲,迢迢讓她嚇得頓了頓,隨即更加大聲嚎啕起來。
“別哭了!”
何皎皎低了眸,顫聲喊出哭腔。
少女喜怒不定,神情卻淒婉,哭哭笑笑看得淩昭心裏一揪,難受說得不出滋味來。
“要不你打我一頓,鞭子板子隨你挑?”
他拽了少女手腕到臉上,“我隨你出氣,你別這樣了。”
是有心想哄她,可後頭又強了腦袋,“反正日子定好了,你賴不掉。”
他日子還是沒挑好,到四月初三,何皎皎頭發看著是長不好,她出嫁那天,梳不了百合髻。
管他呢,他倆之間,不差這一件遺憾事了。
“淩昭…”
何皎皎不打他,不罵他,她更沒有氣他、怨他。
她隻是怕而已。
她揪住淩昭衣襟,緩緩縮進他懷裏,終是泣不成聲,“她手上還沾著溫榮姐姐的血,她就去抱迢迢啊……”
何皎皎忘不掉那一幕。
蘇皇後太狠了,她太狠了。
她怕淩昭被他們推上去,一生受其擺布。
又怕鳥盡弓藏,落個不得好死。
好好過日子。
他們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