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死了
◎他到處說何皎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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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使府後院外, 青磚綠瓦兩道院牆隔出一條狹窄小巷,拐出小巷,就進了熙熙攘攘的長街。
角門外停來一輛粗麻赫布氈的馬車, 兩個常服打扮的漢子守在旁邊。
積雪被踩得嘎吱嘎吱響,便見一肩寬腿長的高大少年,手上倒提一隻橘色的肥貓,沉臉大步跨出角門。
漢子們剛要上前, 少年倏忽轉身,挑眉不耐喊道:“何皎皎,你快點兒。”
“喵!”
他手裏的橘貓空中揮舞了兩下爪子, 圓碩的身子擺了擺, 跟著凶狠大叫。
“淩昭…”
裏頭傳來少女軟糯聲音,帶著些許埋怨:“你好好抱絨絨嘛。”
隨後出門來一位秀美少女, 她懷裏抱著一隻品相上佳的玳瑁小貓。
小貓雪白皮毛上,卻沾了團團刺目的血。
絨絨發狠把小貓咬得很慘,何皎皎實在看著可憐, 要帶它走。
還讓淩昭看好絨絨, 別讓它再過來咬小貓。
淩昭很不高興, 一路擺著臉色。
“殿……”
兩位漢子頓了頓,改了口,“少爺, 小姐。我們快走吧。”
他們乃張嶽派來的親兵,護送他們出城的。
何皎皎上了車, 一邊兒注意著隔開小貓和絨絨, 拉了拉淩昭的袖子, 問他:“我們去哪兒啊?”
淩昭坐她身側, 還在生氣, 小貓受了傷,鋪著何皎皎裙擺蜷成一團。
他越看越礙眼,趁何皎皎不注意,一彈指給它戳得大馬趴摔出去。
他且振振有詞:“它把你裙子弄髒了。”
絨絨見狀,呲了牙要過來叼小貓,何皎皎忙將小貓抱起來,轉身把它藏到車廂角落裏去。
她解了披風給它擂出一道屏障,自己坐在前邊兒擋住。
“你們是狗啊。”
她有些惱了,連人帶貓一起罵,但自知理虧,垂了眸軟聲勸道:“你就忍它幾天,我不是要自己留著。”
“等我們安定下來了,找個好人家把它送出去,好不好嘛?”
何皎皎知道淩昭見不了跟燕東籬有關的一切,可這麽小一隻貓,到她身邊來,天天被絨絨打。
它也沒做錯事啊。
“嗬,找個好人家。”
淩昭看少女一板一眼,他喜怒不定的狗脾氣,給她逗笑,“何皎皎。”
“嗯?”
“何皎皎。”
少年眸光沉下來,忽地極為專注地凝望於她,一聲一聲地喚,“何皎皎。”
他似乎很久沒有這樣片刻安寧間,仔細地看過她了。
“怎麽了?”
何皎皎應過一聲後,在淩昭逐漸炙熱的眼神下紅臉,慌張躲開。
肩上卻一重,微涼發頂蹭過耳尖,身上殘留霜雪凍過的梅花香氣漾開。
他靠在她肩頭,輕哼出一聲:“想你了。”
馬車駛上了長街,行人來往,各色小攤小販叫賣,熱鬧非凡。
車廂裏安靜少許,何皎皎沒忍住,低眸偷看一眼看他側臉。
正直晌午,日光盛烈透,為少年英朗輪廓渡上虛影,他淺褐的眼睫往上撩了一下,何皎皎便望進他通透的黑眸中。
“何皎皎,我說我想你了。”
這聲想你了,也遲了好久。
“何皎皎。”
淩昭腦袋撞她一下,硬纏著要她給回應。
外頭駕車的兩個漢子,何皎皎認都不認得,她不好意思,悄聲道:“知道了,你小聲些。”
她羞得去捂他的嘴,讓他含了一下指尖,少年唇齒輕輕碾過,何皎皎猶如被酥麻感刺了一下。
“你……”
她收回手想捶人,又惦記他身上有傷,憋紅了臉。
她好半晌才出聲兒:“好了,你快跟我說說,我們到底去哪兒?”
“你都不曉得去哪兒,就跟爺走啊?”
誰讓她臉皮薄,淩昭還逗她。
如是閑話說了一籮筐,何皎皎方知曉,他們先去五十裏外的衛浪莊避避風頭。
“那後邊呢?”何皎皎又問。
淩昭卻整個人向她倒過來,摟緊她的腰黏糊糊的蹭她,“再說嘛。”
他嘴上膩歪著,埋在少女頸窩卻垂了眸,長直眼睫恍若荒草,掩了枯井的光。
他沒想好。
從驛站被抓回去後,五天後,他就被放了出來。
蘇相國出殯了。
為了給儲君婚事讓路,他死了大半年,屍體再如何妥善保存,也都爛了一大半,才得以入土為安。
淩昭扶靈抬棺時,濃厚香料衝鼻,混和著腐爛屍臭,難以言喻的氣味陣陣翻湧。
他幾欲作嘔。
可淩昭抬眸看,看離他最近的二哥,看他執帕拭淚的娘親,再看兩個一臉肅容的舅舅……
他頭一回這般揣摩、試探、質疑地看他們,卻仍舊什麽都看不出來。
好像等葬了外公,便能同從前一樣,無事發生般,淩昭還是做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被寵壞了的十三皇子。
短短幾個月,自幼認定的一切事都翻天覆地,熟知的人都憑空生出了好幾張臉。
淩昭不知道,撕擄了一身血淋淋,還是不知道。
“何皎皎。”
他往她懷裏埋,即是茫然,又道心安,“我沒想好,那你還跟不跟我走。”
至少,萬幸。
她還在。
何皎皎隻當討厭鬼在煩人,不舍得推開他,嬌聲凶他:“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說什麽呢。”
少年低低笑了一陣,“好。”
他摟著她不肯放手,好一會兒後呼吸勻長,何皎皎目光探了探,見他眼睫輕合,竟是睡著了。
她輕輕撫過淩昭眉頭,不知為何心腔發緊,患得患失。
這一個月,他肯定累得夠嗆吧。
馬車不急不緩駛出裕陽城,一路上再無風波。
至暮色四合,夕陽紅橘一顆沒入山腳,天邊燒起了冬日難得一見的紅霞。
雪地平原蒼茫,零星幾棵黑點般的枯樹,一匹快馬追上了小道的馬車,來人喝了一聲:“指揮使大人有急信!”
何皎皎後麵,跟淩昭相依偎著睡過去了。
她驚醒後睜眼,淩昭已坐到窗邊,手中展開了封信,借夕陽的餘暉來看。
他側臉逆光,明暗一半,擰著眉頭,瞧著不像個好臉色。
“怎麽說?”
何皎皎心提起來,緊張地湊過去問。
“哼。”
淩昭臭臉冷哼,信紙遞來,“你自己看。”
何皎皎怕事情有變,接過信紙時臉都嚇白了,細細地看完,秀眉跟著緊皺起來。
她心裏忽上忽下地,小心翼翼地咬唇去看淩昭。
淩昭隔窗對傳信的人道:“知道了,你且回去複命,後麵的事兒我會看著辦的。”
那人來去匆匆,便打馬原路還回了。
車壁震了一下,馬車繼續往前趕,淩昭坐回何皎皎身邊,雙臂一環合目假寐。
他不理人,生悶氣了。
何皎皎將信紙團吧團吧,故意大聲喊,“我扔了啊。”
淩昭不吭聲。
何皎皎真把信紙扔出窗外。
“啊—”
她腦袋一歪,輕輕撞到淩昭懷裏,嗓子掐得矯揉造作,“我死了。”
淩昭謔一下睜開眼,“呸。”
他心裏怎麽都不怕滋味。
張嶽讓人快馬加鞭送來的消息。
燕東籬一把火,燒了何皎皎落腳的院子,還攔著不準人去撲火。
燕東籬說,令儀公主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張嶽估計給他氣得夠嗆,幾行字寫得歪七八扭,最後一排大字的怒氣直要衝出紙麵,“老子的宅子!”
淩昭也氣,說不出來的氣,把他燕東籬能的?
眼看著自己沒戲了,作這一出幹嘛,成全他們?
呸。
又聽到她那句“我死了”,淩昭簡直要氣炸了,“何皎皎,你是不是有毛病?”
這話能說麽?
他拽了她到懷裏,逼她,“你把話給爺呸出去。”
“呸呸呸。”
何皎皎給他順毛,連忙呸三聲。
“你衝誰呸呢?”
討厭鬼胡攪蠻纏起來了。
何皎皎:“……”
她趴他胸膛上,去揪他臉,“好了,這不正好嘛?”
她的死訊要一傳出去,不是少很多麻煩?
“你還念他好,他咒你呢?”
不過是淩昭生怕何皎皎,念燕東籬一丁點兒的好。
何皎皎給他鬧地頭都大了,全順著他說,“我沒念,他不好,咱不理他啊。”
淩昭橫眉冷目,得寸進尺:“那你把他那貓扔了。”
何皎皎耐心地哄他:“進了城裏再扔嘛?”
他強得很,“爺不,這會兒就扔!”
“淩昭,你別沒完沒了。”
何皎皎耐心耗盡,最終沒忍住,呼了他一巴掌。
子時末,他們方到了衛浪莊,住處是一方四合的小院子。
稍作休整後,何皎皎才有機會打開臨走前,餘氏給她的那個小匣子。
鋪在最上麵,麵額大小不一的銀票,總計萬兩。
中間是兩張裕陽城戶籍和路引。
最下麵混著碎金碎銀。
何皎皎合上匣子,望著燭光,眼角起了濕意。
有太多的人對她說過,她命苦,然她想,她其實運氣挺好的。
她分明,也遇到了很多願意對她好的人。
第二日下午,張嶽派人過來了一躺,說北梁使者的隊伍出關了。
何皎皎最後在心裏念了一念。
一切恩怨便如此了解了罷,還是希望燕東籬能平安歸家。
十一月底,京中派人傳懿旨到了裕陽,就令儀公主“死”在裕陽一事,對張嶽作出了責罰。
他由裕陽指揮使,降成了副指揮使,罰俸一年。
張嶽寫信來寬慰何皎皎:“你叔叔我縱橫裕陽這麽多年,我當副的,誰敢來當正的,我還是裕陽的土霸王!”
何皎皎被逗得樂了一天,指著信跟淩昭講,小時候張嶽抱她玩拋高高,把她扔樹上掛著了。
被她娘拎著耳朵拎到牆角罰站。
“啊?”
淩昭正在搓竄絨絨去揍小貓,沒聽清楚,氣得何皎皎狠狠擰了他耳朵一把。
兩人一直在衛浪莊住到了臘月裏,要過年了。
淩昭沒提要走,何皎皎也不問,跟鄰居學著置辦年貨,竟然還忙起來。
臘月初十,下著細雪。
淩昭起了個大早,戴了鬥笠牽馬要出門。
他把鬥笠壓得極低,聲音輕啞:“何皎皎,我去裕陽一躺,晚上回來。”
何皎皎披上披風,走過去牽他的手,五指相扣的牽法,“我也要去。”
何皎皎一直記著呢。
今日,四皇子的棺杦過裕陽。
她和淩昭一起。
【作者有話說】
今天保四爭六失敗,明天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