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貓

◎我養了一隻貓◎

*

“捆、捆了?”

何皎皎打了個哭嗝兒, 硬把抽噎止住,她沒見過此等場麵。

禁軍們動作利落,飛快找了繩子過來, 要往淩昭肩身上結繞。

方才且劍拔弩張的少年軟軟仰著脖子,已是任人宰割。

“蘇伯伯……”

何皎皎起身,遲疑不定少許,慢慢挪到淩昭身前, 抬起手擋著,“他、他都暈過去了,就…別捆了吧?”

到底君臣有別, 成什麽樣子了?

但何皎皎底氣不足, 說話時杏眸含淚,眼神飄忽, 不敢同蘇盛延對視。

蘇家權勢滔天,大將軍說一不二,言行令人捉摸不透, 她唯恐一言不合, 人家把她也捆了。

“請郡主娘娘安心。”

蘇盛延看出來了, 她這是嚇著人小姑娘了,他眉眼肅然,盡量柔和了語氣, “不捆,這小子醒了再鬧, 摁不住。”

他方才趁淩昭注意力全在何皎皎身上, 才成功過來敲了他悶棍兒。

“那好吧, 捆鬆一點兒成嗎?”

何皎皎回眸瞥了瞥淩昭, 思想向後, 點點頭讓開了。

經過淩昭一鬧,倒讓蘇盛延改了主意,他身邊老弱病殘的,實在不好冒著大雪趕路回去,等明天再說吧。

何況燕東籬傷勢實在不妙,他現下首要任務,得把這個“北梁人”全須全尾地帶回去。

溫聲勸了何皎皎回帳子裏,蘇盛延派出一隊精銳回主營交代情況,再去探視了燕東籬,調派人手將他棲身營帳層層包圍了。

至風雪漸息,深夜幽靜,燕東籬發了高熱,渾身傷口獰痛,口中幹渴,喊了一聲水。

許久,沒有人理他,沒人有管他,燕東籬意識渾渾噩噩,無波無瀾,硬撐習慣了。

可昏昏間,他恍然眼前透進盛光。

準確地講,唯右眼獨有光,他的左眼依舊漆黑一片。

不過在燕東籬瞧見光的一瞬間,周身的痛楚驀然遠去,竟是祥和溫暖起來。

燕東籬睫毛顫了顫,剛想睜開眼,耳旁響起一道稚嫩的女孩童聲聲音,軟糯奶氣,很是緊張,“淩昭,你輕點兒嘛。”

“那你自個兒來。”

另一個男孩的聲音回答道,強頭強腦的,含著不耐煩的怒意。

燕東籬驀地感覺到左眼漾開清涼的觸覺。

他思緒渾濁,腦子轉不過來彎兒。

他的左眼及周圍,早成了一團無知無覺的死肉,理應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燕東籬想著便睜開了眼,可入目眼前場景陡然變換,他卻落入茫茫黑暗裏。飄飄渺渺,女孩結結巴巴的聲音時遠時近,“我、我不敢。”

黑暗裏安靜片刻,抹到左眼的力道重了些許,一點點疼,男孩嗤笑一聲,“那你敢爺讓帶你溜進來,這兒可挨著冷宮!”

“可是…可是……”

女孩猶豫許久,弱弱地說:“是你把他眼睛打壞的啊…”

男孩冷哼:“是,爺打瞎的。”

兩人不再說話,黑暗裏安靜許久。

“淩昭…”

過了會兒,女孩又問道:“為什麽沒有人管他啊?”

“他不是北梁的皇子嗎?”

燕東籬聽女孩聲音憂慮,帶著了一絲天真好奇,“為什麽你父皇要我們喊他世子?”

“這是在齊周!誰認他個北梁的皇子,沒讓他當奴才做牛做馬算好的了,就你爛好心。”

男孩聲音愈來愈暴躁,年紀不大,凶神惡煞,“好了,走。”

“哦。”

孩子們腳步聲噠噠地遠去,光芒此時傾瀉,屋外一陣女童驚喜的呼喚,“誒,淩昭,你看那兒是不是有一隻貓?”

燕東籬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蘇青床幃落下,房屋逼仄,桌上倒著白瓷的藥瓶。

他躺在**,難聞的藥味濃鬱,迫住呼吸。

“咪咪,咪咪咪咪……”

他側目,院子裏蹲在假山前伸手張望的小女孩,梳了很俏皮的雙丫髻,歪著腦袋逗他目光觸及不到的貓。

“何皎皎,你走不走!”

春日正好,男孩騎在牆頭上催促她,一簇花枝斜橫。

“來了來了。”

小孩子玩心重,女孩嘴上答應著,半步都不肯挪,“咪咪咪咪”地喚,看著還想往假山裏鑽。

“何皎皎,等會兒來人抓你了爺可不管!”

“好嘛,來了。”

小女孩起身要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不知怎麽地,抬眸同燕東籬對視了。

她明顯一怔,慌亂地拔腿就跑。

燕東籬停在原地。

女孩跑到抬牆邊,男孩拉她拉不上去,跳下牆來,半蹲下讓女孩踩住他肩膀,馱著把她送上牆頭。

女孩便坐在牆頭,等男孩翻過牆,直接往下跳去。

想是那男孩在那邊接著她。

燕東籬想起來了。

他這是入了夢,夢裏在六年前。

他初到齊周皇宮,一來被淩昭打瞎左眼,抬進一個小院子裏。

從北梁跟他過來的人第二天全被換走,全換成齊周的人。

齊周人不管他,任他左眼潰爛、發著高熱躺在**,想起了灌點兒粥或者水,沒死就成。

不知道消息怎麽傳出去的,何皎皎……

那個跟著淩昭胡鬧、被他傷眼嚇哭的小姑娘,趁他昏睡時帶著藥溜了進來。

和淩昭這個罪魁禍首一起。

兩個孩子能有什麽飛簷走壁的本事,因而他們每次來,燕東籬都會醒,但他裝睡。

何皎皎害怕他的傷口,纏著淩昭給他上藥,淩昭每次都不耐煩,又每次都照做。

等他們走時候,燕東籬才睜開眼坐起來,偷偷往外看。

可後頭讓何皎皎發現了一次。

他們便沒有再來過。

燕東籬的左眼最終壞死,他自己剜掉上邊的腐肉,到底活了下來。

身體好一些後,齊周人讓他跟他們的宗室子弟一起讀書,畢竟他來“遊學”的不是麽?

年紀都還小,上書房裏還有公主和幾位宗室貴女們,燕東籬一眼看見了何皎皎。

沒想到,夫子隨手一指,讓他坐到了她的前桌。

那一整天,燕東籬心不在焉的,他裁了張宣紙,偷偷藏在課桌底下折,折出來一隻貓。

他是北梁人,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管他的。

下學時,燕東籬轉了身,將紙貓放在何皎皎的桌上,示好地對她笑了笑,“郡主殿下,我養了一隻貓。”

燕東籬沒撒謊,藏在假山裏邊,那隻何皎皎沒逗出來的貓,後來讓他養了。

是隻灰麻麻的狸花貓,但眼睛水靈靈的。

他以為何皎皎應是喜歡貓的。

“燕、燕世子…?”

結果,何皎皎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低了頭,惶恐不安地紅了眼眶。

燕東籬沒反應過來,聽身後哐當一聲巨響,淩昭走過來一腳踹翻他的課桌。

淩昭那會才十歲,已經囂張地不行,“燕九,你的眼睛是爺打瞎的,有什麽你衝爺來。”

何皎皎躲到小惡霸身後,扯住他衣袖,“淩昭…算了,我們走吧。”

淩昭惡狠狠瞪他一眼,二人便走了。

何皎皎拉著淩昭衣袖往前走,垮出上書房時,她似乎沒忍住回頭,看了看燕東籬,然後怕得不行地躲開。

那日,燕東籬原地站了許久。

最後他伸手撫向他的眼罩,覺得應該是他的模樣嚇人了些。

次日,何皎皎座位便換了。

再過了一年,姑娘家們都不再來上書房讀書了。

燕東籬的貓沒活過那年冬天,被五王爺的嫡子扔進了湖裏,他跳下去撈起來時,貓身子已經凍僵。

燕東籬抱著貓的屍身走了一路,路上同嘉寧公主的儀仗相遇,何皎皎伴在嘉寧身側,好像正在跟她撒嬌。

她瞧見他了,臉上爛漫的笑凝固住,往嘉寧公主身後瑟縮了一下。

他們擦肩而過時,何皎皎卻叫住他:“燕世子?”

“你管他作什麽?”

嘉寧一直在扯何皎皎袖子。

何皎皎沒理嘉寧,麵對他時神情總是很慌亂,欲言又止,極為小心地抬眼看過來,“你還好麽?”

她像在為他擔憂一般。

可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啊,燕東籬怎麽會好呢?

他嚴冬寒風中一路走來,滴水的發梢冰渣凝結。

但燕東籬把死掉的貓藏到了身後,濕透的氅衣遮住,沒讓何皎皎看見。

她膽子小。

他渾身冰冷地想。

後來,燕東籬就不養貓了。

他的住處偏僻,沒人管,時常有很多野貓躥來躥去。燕東籬出去喂一喂,再也不說是他養的。

不是他養得,反而活得自在長久一些。

再後來,沒有後來了。

他偶爾能遠遠地瞧見何皎皎一眼,看她從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逐漸長成無憂無慮的少女。

挺好。

周身一直在輕晃,和著木輪碎雪的輕響,眼前光影虛幻,空氣清冷,有藥的苦香彌散。

燕東籬睜開眼,悵然若失的同時,鬆了口氣,終於從往昔的夢境裏脫身出來。

然而不等他緩神,耳邊聽見細細弱弱的貓叫。

“貓?”

燕東籬晃了晃神,澀然出了聲。

他躺在馬車上,車廂另一邊,坐著何皎皎。

少女披著藕荷色滾毛邊兒的披風,垂眸神情恬靜,她膝頭擺著一個粗暴的小木籃子,聞言朝燕東籬看過來,杏眸彎了彎,“燕世子,你醒了?”

喵嗚聲從木籃子裏傳出來。

“雪停了,我們現在往大營裏趕呢,燕世子,你感覺怎麽樣?”

“貓?”

少年薄唇無色,呢喃一聲,盯著木籃子。

何皎皎見狀不解,卻看燕東籬錦被下掙了掙,似要起身。

“你別亂動啊。”

何皎皎過去替他撚了撚被角,試探著托起木籃子給燕東籬看,“是貓,我現在養了一隻貓。”

“叫絨絨。”

何皎皎有心想對他笑,然一顆心沉甸甸直往下墜,唇彎了又彎,沒能笑出來。

以後,他在齊周皇宮裏,日子怕更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