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夜(三)

◎你圖什麽呢◎

*

雪地微震, 洶洶火光隨馬蹄聲奔襲,穿越雪幕。

一隊漆黑鐵騎手舉火把,停在何皎皎與淩昭麵前。

為首的男人勒了韁繩, 他披掛齊全,玄黑鐵甲,夜色火光,投來一道形如山嶽的高大黑影。

他一現身, 連凜冽風雪都似平息了些。

何皎皎從淩昭背上下來,她站不太穩,扶著他肩膀落地, 聽少年重複了一句, “小舅舅。”

雪凝住的眼睫讓火光照得融化,水漬模糊視線, 眼前光暈朦朧間,何皎皎對上了男人犀利的眸光。

“蘇伯伯。”

何皎皎渾身冷得僵硬,動作緩慢對男人福身拜下, 勉強行了一禮。

男人掃過他們一眼, 點點頭算作應聲, 英朗麵上無波無瀾,語氣淡淡地側目道:“傳令回去,人找到了, 活著。”

“是。”

他身邊副將得令,同三名禁軍打馬掉頭, 率先離去。

何皎皎:“……”

男人便是淩昭口中的小舅舅。

曾以三千兵馬從十萬敵軍中殺出重圍的鏢騎大將軍, 蘇盛延。

何皎皎每次見他, 都不禁覺得這位馳騁疆場, 戰功彪炳的大將軍, 有點兒憨。

哪有這樣跟人報平安的。

何皎皎迎風微微瑟縮,見身旁淩昭有了動作,他一條胳膊摟過來,指指身後馬匹,“這兒還有個北梁人,給狼咬了,別讓他死了。”

何皎皎:“……”

單說話方麵,舅甥倆挺像,一句話不注意便要噎死人。

不過……像?

聽到北梁人,蘇盛延神情鄭重些許,他打馬上前探查過燕東籬的傷勢,又聽淩昭大大咧咧地喊:“小舅舅,冷死了,給件衣服穿吧。”

淩昭跟何皎皎一樣,讓雪霜凍了白眉白須的樣貌出來。

蘇盛延解下身後大氅,對二人兜頭扔過來,旁的不多說,隻道:“雪太大了,西南五裏外有個禁軍駐紮的小營地,你們隨我過去休整一夜,明日再回大營裏去。”

烈血鬃載著何皎皎跑出好幾十裏的地,趕是趕得回去,卻沒必要。

“好嘞。”

淩昭應了聲,接過大氅往何皎皎身上裹,何皎皎借著少年身形遮擋,偷偷向蘇盛延打量好幾眼。

她扯了扯淩昭衣袖,墊腳到他耳邊小聲道:“淩昭,我怎麽覺著,你跟你小舅舅長得挺像?”

何皎皎沒忍住好奇。

話剛說完,她讓淩昭大掌糊了臉,他今晚揉人家臉蛋子揉上癮了,絲毫不在意地說:“你凍傻了,我小舅舅又不是親生的。”

外甥多肖舅,可蘇盛延隻是蘇家的養子。

“不像就不像嘛,你別跟我動手動腳的。”

何皎皎現在沒力氣跟他鬧,可憐巴巴皺著臉往後縮,周圍人多,她害臊了。

雖說軍令如山,蘇盛延領的禁軍隊伍個個目不斜視,並不敢朝她亂看過來。

“動手動腳?”

淩昭聽得好笑,抱了人上馬,何皎皎縮在他懷裏,扯過大氅兜頭蓋臉裝鵪鶉,聽少年悶笑:“爺看你是翻臉不認人。”

馬背顛簸,風雪嚎啕,回去的路上,何皎皎再抵不住困意疲倦,安然酣睡去。

早先有禁軍快馬傳令,清了幾間幹淨的營帳出來。他們一行到後,淩昭先安置下熟睡的何皎皎,過去盯著軍醫給燕東籬上藥。

有小兵端來熱水和一雙新的靴子,淩昭盤腿坐在軍醫的藥箱子旁邊,自個兒挑挑揀揀地收拾傷口。

他赤腳背著何皎皎,感覺並未走太長一段路,原先不覺得,此刻熱水捂化刺穿腳底的冰渣,化了一盆子血水,才覺出疼痛來。

“嘖,命真大,你們把他給我摁住了。”

“你再去撿兩瓶兒那個、那個綠瓶木塞的藥過來。”

“你、你去後廚,讓他們灶火別熄啊,熱水斷不得啊。”

“換藥換藥!”

此地留守的軍醫留著把花白的山羊胡,把他幾個童子學徒指揮得團團轉,猩紅的血水一盆接一盆潑出去,淌化一大灘雪地。

他們圍著在給燕東籬治傷,忙得亂糟糟的。

淩昭隨便給自己腳底板上了點兒藥,重新穿好鞋襪,前兩步他走得倒吸冷氣,腳底凍裂的傷口刀割一樣。

兩步後他習慣了,過去淨了手,踱步到燕東籬躺的榻前。

“十三爺?”

淩昭肩身寬闊,遮了燈燭本就暗的光,軍醫回頭見是他,而少年鋒利眉眼沉沉,橫過陰霾。

“您這是……?”

軍醫喉頭一聲怒喝硬咽下去了,臉上訕訕,給他讓出位置來。

淩昭再靠攏幾步,彎了腰,伸手一下一下,不輕不重拍到燕東籬臉上,他扯扯嘴角,眉間橫出戾氣,“誒,燕九。”

“你說你圖什麽呢?”

他似笑非笑地問,手上力道加重,巴掌聲在小小一間營帳裏頭,逐漸清晰。

而燕東籬病容素槁,薄唇幹裂,緊閉著眼。

他似無知無覺昏睡著,左眼傷口徹底暴露在燈下,碩大的一團猙獰疤痕。

他讓軍醫扒得赤條條的了,精瘦身軀到處為野獸利齒撕咬得皮肉外翻,最深的幾處隱約可見白骨,又被雪風凍得烏青泛紫。

淩昭看得略惡心,軍醫在一旁陪笑,“十三爺,人暈著呢,聽不見。”

燕東籬半張臉都讓他扇紅了,垂下的眼睫都一動不動,呼吸若有若無。

“十三爺……”

軍醫是蘇盛延喊過來的,特意囑咐好生照顧著,他不敢攔,急得額頭浸出汗。

“拿來。”

淩昭此時卻朝一旁的學徒伸了手。

學徒愣住,讓他不耐煩地奪走手中藥瓶。

他也不看是什麽藥,抬手便往燕東籬肩頸處最深的一道傷口倒下去。

傷口再往上偏一處,燕東籬便要被狼咬穿脖子,細白的粉末撲下去,蓋不住撕裂的傷口,反而刺激黑紅的血,大股流下。

天寒地凍要冷死人,他傷口幾乎快了膿。

淩昭不緊不慢從藥瓶裏抖出藥粉,笑了聲。

他看見燕東籬繃了下顎,脖頸上青筋鼓出來了。

果然在裝呢,還以為他多能忍。

一小瓶藥粉全倒下去了,淩昭眸中凶戾忽現。

他倒著瓷瓶往下用力一抵,半截細長的瓶口摁進了燕東籬傷口裏,左右來回地碾。

淩昭語氣悠長,竟是好整以暇,“爺再問你一遍,你圖什麽呢?”

是啊,自己豁了命來救人,總要圖點兒東西吧。

燕東籬額上滾下豆大的汗,他睫毛亂顫,終是掀開眼,呼吸沉重地瞥過淩昭,緘言不語。

見他睜了眼,淩昭拔出藥瓶,隨意往後一扔,難得耐心的,等他回話。

淩昭沒等到。

忽有風來,營帳燭火一暗,蘇盛延從外邊掀開簾子,探進來上半身,擲地有聲三個字:“滾出來。”

軍醫見勢不對,讓人搬救兵去了。

淩昭聳拉下眼皮,最後睨了睨燕東籬,打心底兒瞧不上他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樣兒,冷聲笑道:“你救了何皎皎,爺把你狼嘴裏拖了回來。”

“我們跟你兩清,圖什麽都別想。”

他倒不想花時間跟燕東籬耗,說完真轉身走了。

反正淩昭已把話撂出口,燕東籬要不識時務,後頭敢去纏著何皎皎挾恩圖報,看他不收拾他。

走出門,剛好撞見軍醫支去拿藥的小徒弟抱著幾個綠瓶藥回來,淩昭常年跟蘇盛延在軍營裏頭混著,認出那綠瓶兒裏裝得上好的傷藥。

他長腿邁過去擋住人去路,一把全抓了過來,“拿來,爺要用。”

軍醫那小徒弟剛到他腰身高,嘴一癟差點兒沒被他嚇哭。

蘇盛延將淩昭的惡霸行徑全看在眼裏,他不是會跟人講道理的性子,也從不給自己找事兒,見淩昭老實滾出來了,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走出幾步路,蘇盛延覺出不對,轉身嗬住淩昭:“你還要去哪兒?”

大老爺們兒沒那麽多講究,說好淩昭今晚跟他對付一晚上,蘇盛延回頭一看,淩昭沒跟上來,往與他相反的方向溜去。

蘇盛延隱約想起,今晚上走丟的小郡主安置在那方。

他便不讚同皺了濃眉,“淩十三,你守點兒規矩。”

淩昭朝他一咧嘴,問:“小舅舅,你今年四十幾了?”

蘇盛延不解其意,沉著臉警告道:“回來。”

看淩昭嬉皮笑臉地嘲笑他:“你還打光棍呢,守規矩守得吧?”

蘇盛延:“……”

他拳頭硬了。

淩昭瞧他小舅舅惱羞成怒,閃身一溜煙兒跑了。

何皎皎睡了個囫圇覺,迷迷糊糊驚醒了,恍惚間感覺有人拽了她腳。

她裹著被子蜷成一團,睡眼惺忪眯過去瞧,榻邊案幾上堆著盞小燈,淩昭坐在榻下,捧了她的腳,垂眸專心致誌塗抹著什麽。

燈火暈黃柔和,勾得少年睫毛側長。

何皎皎睡得安穩,以為自己在做夢,說話鼻音厚重,“你幹什麽呀?”

淩昭聽見她的聲音,沒有抬頭,“你睡你的。”

何皎皎清醒了,一下子坐起來,發現淩昭在給自己腳上藥。

他掌心灼熱,藥油清涼,她難受起來,往後縮了縮,讓淩昭握住,“別動。”

腳背上一點兒疼和癢,何皎皎睡不著了,沒有精神說話,由著淩昭去。

她倒回榻上,目光柔軟,若有若無掛著他。

外頭風嚎雪怒,營帳裏燈光攏亮一處,意外寧靜。

瞧著瞧著,何皎皎看見他衣襟前鼓鼓囊囊一小團,越看越不對勁,“你衣服怎麽回事?”

還是揣了東西?

卻見少年手一頓,驚詫抬了頭:“啊…爺給忘了。”

“別死了吧。”

說著他有些著急,似想掏一掏衣襟,然而滿手藥油無從下手。

“何皎皎,你、你快點兒,接住接住。”

他上了榻,湊到何皎皎麵前,示意她伸手出來。

他衣襟前鼓起的拳頭大小一團,蠕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