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忍

◎再忍他成活王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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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剛掛上昏沉夜色,細細碎碎地,飄起一陣細雪來。

白日放晴,晚上落雪,這天氣倒怪得很。

氈房外寒風嚎啕不息,淩昭合衣斜在軟榻上,百無聊賴。

何皎皎久久未歸,他沒讓人在他窩著的隔間裏頭點燈,怕引起鄰居的注意。

暗火埋得碳爐子,黑暗裏攏著團橘紅色的光。

夜已至深,淩昭正要睡不睡,冷風忽地刮得他一個寒顫,一簇白亮照到他身上來。

“淩昭,快點兒。”

雪蕊打起簾子,何皎皎裹挾冬夜的寒意撲倒他身前,伸手拽他起來。

宮婢掌燈隨侍,光亮大盛,刺得淩昭不大睜得開眼睛,他便一動不動,人且迷糊著。

那邊宴席過了一半,何皎皎借口大營裏頭悶,要出去透會兒風,偷溜了回來。

隻不過蘇月霜被叫到太後跟前說話,加上她娘盯得緊,走不開。

她讓何皎皎自己想法子,先把淩昭藏她車上去,後邊她再跟她大哥通氣兒,直接讓蘇淮把人弄走。

大營附近戒備森嚴,方圓百丈內不得靠車過去,何皎皎憂慮乘車,遇到的盤查會更嚴一些,幹脆領著雪蕊和另兩名宮婢步行回來。

“睡著了?不是叫人回來跟你說了,晚上送你走。”

外邊下著雪,風跟刀刮一樣,何皎皎一路上冷得夠嗆,喊了淩昭兩聲沒得到回應。

她眸中波光流轉,在外邊凍得冰涼的巴掌貼到他英挺麵頰上去,笑道:“醒醒,太子哥哥逮你來了。”

嘶,真冷。

淩昭仍舊半夢半醒似得,隻是皺了長眉,恍惚間他知道是何皎皎,沒躲開。

倒是猝不及防地,一把將何皎皎的手握進掌中,往他臉上蹭了蹭,“你怎麽才回來?”

他睜開眼來看她,眼睫纖長,五指收緊了,哼出鼻音,黏黏糊糊的啞:“一整天沒見你人影兒,我還當你在外邊玩高興了,把爺忘得一幹二淨。”

淩昭頭發在榻上蹭得毛躁淩亂,何皎皎柔軟手掌貼冷了他的臉,然少年掌心溫熱,將她整隻手都全都攏住,寒意為他驅散。

何皎皎頓住,忽然有點兒心軟。

她想他成天跟個混世魔王一樣到處胡鬧使壞,馬車上兩天,氈房裏一天,整整三天困頓在一處,快憋壞了吧?

察覺到身旁宮婢的目光,何皎皎將手抽回來,“你快起來,別磨磨蹭蹭的。”

她不回答淩昭的話,隻催促他道:“再過會兒那邊宴席結束了,可不好再帶你混出去了。”

何皎皎耳根子微微發燙,再去推淩昭起來時,心裏啐了一聲。

此人胡攪蠻纏胡作非為,她真是昏了頭,居然還心疼他來了。

“月枝你去打熱水,蘭茹你把我妝匣拿進來……”

何皎皎推得淩昭坐起來,指揮著宮婢們把他揉搓收拾一頓。

淩昭等會兒跟蘇月霜走,不好再作宮女打扮,一行女眷裏混個少年實在紮眼,還是得先喬裝成女子。

至於別的,後頭再說罷。

淩昭抹了把臉,破天荒沒跟她爭,屈膝搭臂坐在榻上,由著她們動作。

但他其實不太樂意,臭起臉來,“說了爺自個兒能走,瞎折騰什麽。”

他就覺得何皎皎瞎擔心、小瞧他。

何皎皎一噎,氣得當即上前用胭脂給他摸了個大紅臉:“十三爺怎地不走?哪個膽大包天攔著你了?”

淩昭由上而下打量過她一眼,偏頭冷聲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天剛黑時他要出去,何皎皎留在氈房裏的好幾個丫頭,上來就跪地抱他小腿求饒,給他嚇得退回去,愣是沒敢邁出隔間。

何皎皎身邊的人,不是她教得,誰教得。

說著兩人又要慪起來。

何皎皎硬是忍下這口氣,就這一時半會兒了,何必再跟他一般見識。

她讓宮婢們給淩昭把臉擦幹淨,重新挽了個官家小姐們常梳的雲鬢,沒有合適的衣裙與他換,何皎皎挑了一件自己的狐狸毛鬥篷給他罩上。

能把她整個人裹進去的鬥篷居然短了,露出小半截子鵝黃色的裙擺,何皎皎站在淩昭身前,嚐試往下扯。

淩昭掀開鬥篷,滿頭珠翠亂晃,高大魁梧睨著何皎皎,“差不多得了,走了?”

何皎皎眼角直抽抽,真不想讓他這樣出去丟人。

可怎麽辦呢。

一天兩天的還成,她們得在壽光待十來天,萬一哪個要好的官家小姐來她氈房裏玩,把他往哪兒塞?

要是讓外人撞見他在她氈房裏,她以後還要臉不要。

煩死了。

“走吧。”

兩人相伴出門,步行朝大營走去。

為避人耳目,何皎皎回來時特意看好了路,專挑避著營帳兩旁篝火的暗處走。

她讓淩昭把鬥篷兜帽戴上,含胸駝背一點兒。

路上遇到三兩撥巡邏的禁軍,她和淩昭躲到宮婢身後去,讓雪蕊拿她的牌子過去,隻說:“大營裏頭悶,郡主娘娘和少卿小姐出來散散步。”

禁軍確認過牌子無誤,遠遠瞥見一行女眷,低頭告罪一聲,不敢衝撞郡主娘娘尊駕,都應付過去了。

所幸何皎皎氈房離大營不遠,一路無驚無險,走了一刻鍾左右,風吹來雪夜裏凍冷的酒香,隱隱能聽見營帳裏頭宴樂之聲。

何皎皎拉拉淩昭鬥篷,拉著他走到一個背風的營帳後邊,就停下來了。

她怕小宮女不經事兒,讓雪蕊去過去大營帳子裏找蘇月霜的大丫鬟星子,剩下兩名宮婢,陪他們等著。

“淩昭。”

眼瞧著要把大麻煩送走了,何皎皎卻不自覺蹙了眉。

她一邊嫌棄他的打扮,一邊杏眸流露出擔憂,“你等會兒過去了,藏好點兒,別成天想著亂跑。”

等他到蘇淮那邊,混在一群公子哥兒裏,隻要他不故意往皇帝太子跟前湊,不去招惹是非,理應出不了旁的岔子。

可何皎皎沒忍住嘮叨,誰讓淩昭最會惹是生非了。

淩昭好不容易出來,四處探頭探腦,雪勢漸起,風聲嗚咽,他沒搭理何皎皎。

何皎皎以為他沒聽見,去拽他鬥篷帶子,她有些悶悶不樂,“我跟你說話呢。”

卻見淩昭抬指到唇邊,嚴肅地做出一個噓聲的手勢,“有人過來了。”

那頭便聽吊兒郎當的男人聲音傳來:“老祖宗要給嘉寧挑婆家了,你們最近少出點兒風頭,省得娶個脾氣大的瘋丫頭回家,還得當菩薩一樣供著。”

不是禁軍,九皇子領著一群人走了過來。

何皎皎聽他當著一群公子哥兒的麵,編排自己親妹妹,話說得很是難聽。她攥緊帕子,餘光先看見淩昭沉了臉,薄唇幾欲抿成直線,“什麽玩意兒。”

他混歸混,該說不該說,該做不該做,心裏始終有個底兒。

他九哥簡直沒個人樣,怪不得和燕東籬一樣,排老九。

淩昭看見燕東籬跟在他們隊伍後邊,兩個老九湊一塊兒,果然沒好事。

“淩昭,你別惹事。”

何皎皎深吸了口氣,吐息間寒意凜凜,針一樣紮在肺腔,她拽住淩昭胳膊,拉他往營帳後邊躲。

淩昭倒被何皎皎拉得往後挪了幾步,兩人藏在營帳後頭。

到這個節骨眼上……且忍忍。

“要我說,能娶了令儀郡主才是福氣。”

聽那群人哄笑一陣後,竟是說:“瞧她模樣好,又有個好名聲。人粉嘟嘟的,弄到**肯定帶勁兒。”

何皎皎耳邊“轟”地一聲,臉白了數分,下意識拽住淩昭鬥篷,她頭一回遇到這種場麵,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外頭說得話都有些聽不清了。

那群紈絝浪**子弟繼續嬉笑道:“去你的吧,你當老祖宗是死的?圖個虛名把她娶回去,以後你想納妾,做夢去吧你。”

“老祖宗還有幾年活頭?”

接話的人沾沾自喜,越說越混賬:“等老祖宗人一沒,令儀郡主能靠誰去,不由得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九皇子笑道:“哈哈哈哈,那也沒你的份兒,輪都輪不到你。”

“淩昭。”

何皎皎深知淩昭脾氣,眼疾手快擋在他身前,踮腳去捂他耳朵。

風吹得臉上僵冷,少女無措低了頭,難堪地不敢跟淩昭對視,唇已咬得泛白,懦懦出聲:“我們就當沒遇著他們好不好?你、你別惹事……”

眼下裝沒聽見,是最好的法子。

九皇子到底是他哥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撞到正麵去,隻會鬧得所有人臉上都不好看。

少女幾乎掛到他身上,腦袋埋得很低,頭頂零星的白,是她發間積了落雪,襯得她鼻尖愈發通紅。

淩昭想,她肯定在忍哭。

“何皎皎。”

他下顎繃緊了,扯起一邊嘴角,眸光鋒利,卻是皮笑肉不笑:“感情你隻會在爺跟前橫?”

話音未落,他越過她邁出去,大步子踩著雪地嘎吱嘎吱響。

忍,怎麽忍,如何忍,再忍他都成活王八了。

“淩昭……”

何皎皎衝上前攔他,哪裏攔得住。

淩昭氣性上頭,反手將她推開去,他忘了收勁兒,何皎皎讓他推得一連往後退好幾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營帳旁邊兒立了個小山坡,雪地蓬鬆,讓何皎皎坐空了,人不受控地翻仰過去。

“郡主娘娘!”

何皎皎身邊現在隻有兩名宮婢,沒接住她,慌亂地過來扶她。

何皎皎又氣又急又委屈,明明被人說難聽話的人是她,淩昭居然還推她。

她打開宮婢的手,忍不住落了淚:“別管我,快去攔住那王八蛋啊!”

九皇子一行紈絝,已經走出一截子路,不遠不近。

他們肆無忌憚說著渾話耍鬧,卻沒注意到後邊的動靜。

淩昭大步挾風衝過去,抬腳直將九皇子踹得撲到雪地上摔了個大馬趴,印出個四仰八叉的人形,他罵道:“你奶奶的!”

眾人都還未反應過來,燈火下隻見一個身高至少九尺的魁梧“女子”,雲鬢珠釵,容色鮮妍。

卻是粗魯踩著九皇子肩膀不讓他起身,掄著砂鍋大的拳頭,疾風驟雨地砸到他身上。

他們連忙大喝著前去阻止:“哪裏來的猖狂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