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賭氣

◎真惹著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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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旁風雪之聲不絕,夢裏卻為一派草長鶯飛的春好色,明媚春日曬得何皎皎眼前發炫,花圃中四季海棠搖曳,姝麗嫣紅。

花枝隨風輕顫,落到何皎皎眼中,如同鮮血。

而腥色的血,從燕東籬捂著左眼的指縫間沁出來,片刻間濕透了他的衣袖。

他明明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跌坐在地上,孩童的身軀單薄,他嘴唇煞白,低頭顫抖著忍疼,竟一聲都沒吭。

有人牽起何皎皎的手,擋在她身前,“爺打的,打就打了,你們要怎麽著吧?”

是十歲的淩昭。

男孩直挺挺立著,稚嫩麵龐上囂張不耐,和如今一模一樣的渾像。

他的確也打了,隻不過他沒打中,讓何皎皎歪打正著。

今日,北梁九皇子初到齊周皇宮。

淩昭領了何皎皎,“埋伏”在他進內宮的必經之路上,兩人手裏各一把能發石子兒的小弓弩,要誅殺北梁賊子,報那國仇家恨。

在此之前,淩昭哄得何皎皎跟他歃果子露為盟,甚至立了一個不成功便成仁的毒誓。

他們沒有成功,更談不上成仁,建成帝將此事定論成小孩子胡鬧。

淩昭打了二十板子,何皎皎罰抄十遍女訓,兩人各關一個月禁閉,便了結了。

燕東籬被抬進深宮的一個小偏院裏,養了小半年,才出來走動見人。

何皎皎從來躲著他走。

她至今不敢跟人承認真相,愧疚既怯懦,於是一見到燕東籬,總有幾分無地自容。

國仇家恨,淩昭沒說錯,隻是過去很久,何皎皎始終忘不了,那孱弱孩童一聲疼也沒喊出來的模樣。

她想,齊周和北梁,兩國之間再如何的血海深仇,大抵,不應該怪到他身上的。

“怎麽還哭,沒完沒了。”

恍惚中,何皎皎聽見少年小聲的嘟囔。

有人捧著她的臉,指腹生有薄繭,觸覺輕柔溫熱。

何皎皎在夢裏不自覺地抽噎,她眼睫濕透,睜開眼後,淚眼朦朧看見淩昭喉結滾了滾。

他低眸與她對視,戳了戳何皎皎臉蛋子,神情安靜,嘴上卻在不耐煩,“何皎皎,別哭了。”

何皎皎忽然忍不住了,她猛一下直身起來,腦袋磕到他下巴上。

“你……!”

淩昭嗑到舌頭,疼出眼淚,捂著下巴未緩過來,讓何皎皎一把推開。

何皎皎離他遠遠坐下,抹臉擦幹淨淚,朝外喊:“雪蕊。”

她跟淩昭鬧騰一陣兒,釵發衣裳都亂了,雪蕊跪行進來,隔在兩人中間,為何皎皎整理形容。

雪蕊重新給何皎皎館發,挽起發頂一股時,何皎皎低低嘶了一聲,雪蕊正以為弄疼她了,何皎皎先搖搖頭,“沒事。”

何皎皎剛剛撞淩昭,把自己腦袋撞疼了,當著他的麵,沒好意思揉。

她正襟危坐板起臉,嚴肅冷漠,一句話也不要再和淩昭說。

淩昭搓著通紅的下巴,悄悄覷過何皎皎臉色,知道她肯定不會輕易理睬自己。

不理就不理。

他環臂往後一靠,合目養神,樂得清淨。

雪蕊收拾好後退出去,簾子一放下來,她登時笑歪肩膀。

可真別扭。

車廂內兩人已是兩看相厭,愣憋了一上午,沒再和對方說一句話。

申時一刻,車輦晃晃悠悠,何皎皎快晃睡著了,悠長磅礴的號角聲穿透天穹,她迷迷糊糊驚醒,看見淩昭老高一個兒,堵在車窗前扒簾子:“到了。”

何皎皎跟他賭氣,不說話。

“令儀,快下來,我們看搭帳篷去!”

嘉寧公主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車上藏了人,何皎皎怕她毛毛躁躁往她車上躥,連忙揚聲應:“來了。”

何皎皎自己掀簾子往外鑽,剛彎腰探到車前室,脖頸一緊,淩昭從後頭勾住她披風兜帽,“何皎皎,你走了,爺怎麽辦啊?”

他語氣慢悠悠,還在跟她耍無賴。

何皎皎才不管他了,抬手解開披風係帶,跳下車輦。

碧青披風大滾白絨的邊兒,柔軟塌在淩昭手上,他從門簾縫隙往外看。

道上宮人熙攘往來,何皎皎一身櫻草撒花襖裙,嫩如青蔥,在蒼茫雪地上分外顯眼,頭也不回地走遠。

真惹著她了啊。

淩昭捏住披風遞給雪蕊,摸了摸鼻子,有些訕訕然。

上午飛了一場小雪,晴日不避,將其曬化了去。

整個壽光獵場都覆在雪下,白皚皚山嶺間又有燦烈日光萬丈,風寒且如刀透骨。

何皎皎走到嘉寧麵前時,嚇了她一大跳,她忙拉過她的手,“你不怕冷啊?”

何皎皎勉強對她淺淺一笑,“車上悶著了,吹吹風,透透氣。”

“郡主。”

雪蕊領著宮婢們趕上,手裏披風抖了抖,過來給她係上了。

何皎皎瞥眼,發現近身伺候她的幾個宮婢都跟過來了,她心提了提,剛想開口問,忍住了。

她才不管他。

嘉寧大大咧咧,沒發現她不對勁,拉著她先往太後的車輦走。

獵場平日由壽光當地的官員打理,十幾個巍峨的氈房,早就在背風背山的寬闊處,錯落有致建起來,玄黑蒼龍旗迎風獵獵。

正中最肅然高大的蒼青一座,作為建成帝在壽光起居之地,方圓百丈內禁軍森嚴。

翻過半個小山坡,矗立藏藍一座,後邊丈遠,跟相鄰兩座秀氣的同色氈房,便是太後跟何皎皎還有嘉寧公主的住處。

然而,嘉寧不想住在長輩眼皮子底下。

她一登上太後車輦,就撲進老人家懷裏撒嬌,央了她要去另外挑地方去搭帳篷住,還非得拉著何皎皎一起。

何皎皎坐在太後身邊,下意識要拒絕,聽太後笑眯眯地說:“哀家旁邊的的帳子給你們都留著,何時想回來住都成,成天守著哀家這個老太婆,是沒什麽意思。”

她拍拍何皎皎的手,“看你沒精打采的,一路上悶車裏,不好受吧?”

“老祖宗,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

太後和藹目光,看得何皎皎心裏軟乎乎的。

她摟著太後愈發不想撒手,嘉寧急性子,已經躥到車廂門口撩著簾子催她:“令儀,你快點兒,老祖宗都允了。”

太後笑著罵嘉寧:“跟個猴兒一樣,還是當姐姐的,火燒你眉毛了?”

“哎呀,老祖宗~”

嘉寧眨眨眼,露出乖巧的笑,直衝何皎皎招手,哀求道:“令儀,好妹妹,咱們去嘛。”

何皎皎被她逗樂,她徹底把和淩昭的不愉快甩到一邊去,打起了精神。

她卻側過身子,專門不理嘉寧,隻摟著太後胳膊和她說話,“令儀隻是想,住哪兒都和她一起,沒差別嘛。”

嘉寧急了:“何皎皎!”

“好了,你這丫頭,去吧。”

太後輕輕打在何皎皎背上,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再惹嘉寧,她可得過來撓你了。”

何皎皎笑著行禮告退,她一退出車輦,果然讓嘉寧捉住,被她在腰上擰了一把。

太後指了取竹姑姑同她們一道,另遣人跑去知會負責獵場事宜的官員,內務府指派來數十女匠,調來幾大馬車起氈房的物件,和日常用度。

官道本來快清出來了,又圍得水泄不通,何皎皎上了嘉寧的車輦,一大行人浩浩****往山中行進。

誰知沒過多久,讓黑甲的禁軍攔住,前方諸多板車拉著高大籠子,嚴嚴實實罩著黑布,隱隱有獸低哮。

領隊的小將聲音洪亮,隔著馬車跟她們告罪,“臣等奉命護送圍獵野獸上山,還請公主殿下、郡主殿下稍後。”

壽光獵場的猛獸野禽,平日裏都由專人飼養,等獵場開了再趕進去。

不然大雪封山,哪裏來那麽多飛禽走獸。

本來算好時辰,避開了貴人們出行的時間,何皎皎跟嘉寧來回一耽擱,撞個正著。

外頭馬嘶陣陣,拉車的馬匹微微躁動,一股子腥膻味直往車廂裏鑽,上好的薰香都掩不住。

何皎皎掩鼻低呼:“好臭。”

嘉寧靠窗而坐,她居然直接掀了簾子,朝外喊道:“本宮還得給群畜生稍後?”

領隊的小將便知自己說錯話,然而他似乎嘴笨,語塞半晌,最後低了頭,“卑職妄言,請公主恕罪。”

嘉寧撲哧一笑,竟就趴在窗邊跟他說起話來,“誒,籠子裏關得什麽,你把黑布掀開,給本宮瞧瞧。”

“嘉寧姐姐?”

何皎皎在後頭皺了眉,眾目睽睽之下,嘉寧跟個陌生男人有說有笑的,她幹什麽呢?

她不敢往窗邊湊,拽了嘉寧好幾把,沒把她拽回來。

“公主恕罪。”

聽那小將吞吞吐吐,說起囫圇話來:“這於理不合。”

嘉寧幾乎肆無忌憚直盯著那小將,何皎皎著急起來,硬將她扯得往後偏了偏,小聲道:“取竹姑姑還在後邊的馬車上跟著呢!”

嘉寧才變了臉色,終於發覺自己言行不妥,她跟何皎皎僵持著,仍舊衝那小將揚了揚下巴,“你避開,讓本宮先走。”

她放下簾子,坐回何皎皎身邊,嗔了她一眼:“我跟人說兩句話都不成?”

聽她口吻,似有埋怨。

外頭車夫禦馬,那小將調令,給她們讓了路。

何皎皎長出一口氣,不想把場麵弄得難看,她偏頭哼哼唧唧地說,“我擱你旁邊,你看也不看,那人有三頭六臂麽,你非得和他說話去?”

嘉寧笑著來摟她,“哎呀,你沒看著?”

少女,眉梢眼角笑意盎然,如沐春風。

何皎皎看她如此,心咯噔一跳。

嘉寧她……總不會專為這小將來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