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騎馬
◎二哥要收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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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皎皎怔了片刻,淩行止單手勒繩,馭馬領先半步,另一手牽著她的小紅馬。
他□□良駒受主人意,打著響鼻慢步悠悠往前。
男人劍眉星目,不見絲毫異色,仿佛他堂堂一國儲君,給她牽馬理所應當。
何皎皎回過神,飛快睃巡四周,下人們低頭偏眸,她不敢露出忙亂神色,嬌嬌“呀”了一聲,“太子哥哥,你可別小瞧我。”
她扯回韁繩,一夾馬肚子,小紅馬撒開蹄,載著何皎皎,顛兒顛兒地越過威風凜凜的寶馬。
別說,跑得挺快。
馬蹄飛濺碎雪,冷風呼嘯過耳,掩不住何皎皎一顆心心慌慌直跳的聲音。
她不知具體何時開始,太子偶爾會來她麵前,如此這般那般,怪上那麽一怪。
其中緣由,何皎皎從不去多想,因為,怎麽會呢?
淩行止大她十歲,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隻當這位端方的兄長,還沒意識到她已經十四。
她不再是從前做錯事、被他罰了後會哭紅鼻尖、委屈癟嘴纏著要人抱的小丫頭了。
何皎皎打馬一溜煙兒跑出一大截路,收斂好神思,拉緊韁繩勒馬停下。
“太子哥哥,如何?”
她回身朝淩行止得意地一揚秀眉,便算將他剛剛親呢過頭的舉止,應付過去了。
殘陽照雪,少女姝麗,淩行止不疾不徐地打馬跟上,他唇邊噙一抹淺笑,但笑而不語。
“令儀,你在和二哥賽馬?”
身後傳來少女低呼,嘉寧公主騎著一匹灰棕大馬,讓一堆宮侍圍護著過來。
她不知事情全貌,自以為看穿事實:“二哥讓著你呢——哎呀,我不騎了!”
馬匹略一抬蹄,她駭得小臉白了白,鬧著要下來。
淩行止無奈搖頭笑道:“嘉寧,你自己非鬧著騎大馬,小心點兒。”
何皎皎故意擠兌她:“嘉寧公主真是英姿颯爽。”
“令儀郡主可真會誇人啊。”
嘉寧把韁繩一扔,兩名宮女手伸得老高,一頭汗地護著她滑下馬背,“何皎皎你下來,我今兒非得跟你好好說道說道。”
她踩著積雪躥過來拽何皎皎下馬。
小紅馬矮,何皎皎肩膀一歪,自己下馬歪到嘉寧身上去,趁機搡了她一把,“我不和你說,你說不過人便要生氣。”
淩行止幹脆也一撩袍擺下了馬,把韁繩遞給一旁的護衛。
他負手而立,隔了幾步遠,安靜地注視著她們笑鬧到一處去。
夕陽橘紅一顆,沉下山腳半麵,雪地皚皚,少女笑聲如銀鈴清脆。
然後猝不及防,讓一陣急促的馬蹄踏地悶的沉重響聲,由遠及近的踩碎。
何皎皎正半側著身,躲嘉寧手裏攥的雪團子,不讓她往自己後頸裏塞。
聞聲兩個人都停住,往後邊看去。見官道車輦箱籠擁擠,兩側清出來的小道上,打馬飛馳而來一夥錦帽華裘的少年郎們。
他們揚鞭斥馬,橫衝直撞,不少宮侍狼狽閃躲,好險沒撞著人。
何皎皎與嘉寧互望一眼,兩人都收了笑,避到宮女們後邊去了。
嘉寧努努嘴,小聲說道:“令儀,二哥要收拾人了。”
何皎皎嗯一聲算作回應,她攏了攏披風,低眉頷首地站好,沒有再說話。
再看淩行止,已是麵沉如水。
他暫且一言不發,沒有登時發作。
少年中為首之人墨衣玉冠,遠遠瞧見他們一行,打馬到淩行止麵前,才翻身下來,他撩過大氅抱拳對淩行止俯身行禮,“見過二哥!”
九皇子精神抖擻,好個意氣風發,他向淩行止身後探來目光,眼睛一亮,“嘉寧和令儀也在啊。”
二人都沒理他,嘉寧沒忍住,掩唇笑出來,“傻子,還樂呢。”
何皎皎也覺得挺好笑的,她彎了彎唇,卻沒笑出來。
她垂眸往下看,繡鞋碾了碾雪地,心不在焉道:“你哥哥馬上要遭殃了,你還樂呢?”
嘉寧和九皇子同為一母所出,骨肉親情,血濃於水,但不礙著她看他熱鬧,“活該,誰讓他一天到晚,隻曉得和人廝混?”
何皎皎見嘉寧忙著幸災樂禍,沒注意到她。
她便悄悄又往後挪了挪,期頤能借著嘉寧和宮女們的身形,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
剛剛恍然一瞥。
何皎皎瞧見了燕東籬披著青氅,騎一匹黑馬綴在隊伍末尾。
讓那群飛揚跋扈的紈絝們,襯得格外蕭索單薄。
何皎皎不想麵對他。
盛京城裏多少王孫貴胄,唯獨燕東籬,何皎皎應付不來。
她不去看他,然而心裏一直琢磨著。
她想他前些日子被淩昭踹得吐了血,還跟來獵場,天寒地凍,他身體受得住麽?
可是……
何皎皎轉念思及至燕東籬的身份,心情驀地低落。
表麵鄰國遊學,實則敵國為質。
居人之下,來不來得的,能由著誰呢。
那邊,馬背上的少年們紛紛下馬,九皇子身後緊隨兩名少年上前見禮,喚淩行止的是,“表哥。”
他們分別是鎮國大將軍蘇長寧的嫡長次子,長子在禁軍任職,次子在承乾宮給淩昭當伴讀,過段日子,也要出去領差了。
淩行止麵無表情,沒理蘇家二子,上下審視過九皇子一遍,他擠出點兒笑來,聲寒如冰:“九爺威風啊?”
他直看得九皇子白了臉色,落下冷汗,“二、二哥。”
蘇家長子蘇淮躬身上前想要解釋,“表哥,我們隻是……”
隻是跑了圈兒馬,也沒撞著人,沒必要擺臉色吧。
“我們?”
淩行止神情漠然,卻是不怒自威,他打斷他:“你哪個我們?”
他陡然飛去一腳,踹彎了蘇淮膝蓋,“得意忘形的東西,殿前失儀,該當何罪?!”
蘇淮讓他踹得趔趄,蘇二變了臉色,還欲再說,“表哥……”
蘇淮挨了打,腦子轉地飛快,他連忙摁住弟弟肩膀,兩人一起跪到地上,恭敬拜下:“臣等無心之過,請監國息怒。”
蘇淮比弟弟看得明白,知道本該和蘇家同氣連枝的太子殿下,最是鐵麵無私說一不二,都撞他手裏了,老老實實認錯得了。
不過他臉上恭敬,心中些許疑惑。
想,這個時辰,淩行止即不去伴聖駕,也不去同他爹和朝臣商議獵場布防,在外邊晃悠什麽?
他們可真是倒黴。
一霎時,除了九皇子和燕東籬,那群跑馬的公子哥兒們下餃子一樣跪了滿地。
少頃,九皇子跟著半跪下去,滿臉不服:“請監國息怒。”
淩行止瞧他沒出息的樣兒,火直冒三丈,但當著眾人的麵,硬生生忍住。
他撇開眼,目光落到一旁鶴立雞群的燕東籬身上,沉聲道:“讓燕世子見笑了。”
燕東籬側身而立,頷首不語,亦不往他們那處看半眼,隻作一副不卑不亢、置身事外狀。
淩行止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不經意間,下意識抬了眸。
淩行止往後吩咐道:“嘉寧,你同令儀先走。”
他不當著女眷的麵罰人,算給這群公子哥兒們留了點兒麵子。
得了他話,宮婢們擁護兩位少女攜手離去。
何皎皎仿佛逃離凶險之地一般,腳步剛要輕快起來,嘉寧和她並肩而行,拿肩膀輕輕撞了撞她,目露狡黠,“令儀,要十三弟在,那兒跪的人得多一個了罷。”
嘉寧公主喜歡湊熱鬧,意猶未盡。
可說不準。
何皎皎默聲想,憑淩昭的倔脾氣,恐怕被太子當眾打一頓,都不會低頭服軟。
心裏想是一回事,何皎皎一時沒接上嘉寧的話,先察覺到一股深深的凝視紊繞。
她回眸看去,便和燕東籬獨一隻的右眼,遙遙相望了。
濃穢夜色從遠方緩緩蠶食天光而來,少年逆著夕陽的餘暉站立,消瘦纖長,冬衣厚重,且被他穿出幾分翩然之姿。
而左眼玄黑眼罩的係帶,斜斜將他清俊麵龐,斷成了明暗兩半。
何皎皎瞧燕東籬如此,對自己不冷不淡地揚唇笑了笑,眸光沉沉。
是了,這位北梁來得的皇子殿下,隻有一隻右眼完好。
他左眼帶著黑色眼罩,眼罩下麵,是一團猙獰駭人的傷疤。
何皎皎慌忙收回目光,腦袋不自覺埋地極低,摟緊嘉寧的胳膊,直往她身邊直縮,“好了,我們快些走吧,老祖宗在驛站裏邊,等著該急了。”
卻聽嘉寧突然笑嘻嘻地:“令儀,你可真逗。”
她終是發現何皎皎不對勁,笑著往後張望去:“你怎地每回到了燕九跟前,都跟個鵪鶉似得?”
“你怕他什麽啊?”
他們都叫燕東籬燕九。
她們已經走遠,離開燕東籬視線,何皎皎佯裝鎮定地站直腰身,抬頭挺胸道:“我、我哪有?”
“沒有嗎,你躲什麽呢?”
“你別胡說。”
何皎皎在嘉寧打量下,幾乎快要失去分寸。
她並不是真得沒脾氣,此刻惱怒起來,將嘉寧胳膊一把撒開,決定今天不跟她好了。
一番插科打諢,並未讓何皎皎把燕東籬,跟他的獨眼兒拋到腦後去。
以至於深夜,她在驛站裏歇息下後,讓一場惡夢魘住。
夢裏的黑暗茫茫無際,何皎皎望不見頭,逃脫不得。
但凡她一回頭,瘦伶伶的燕東籬便陰魂不散地出現,猶如索命厲鬼。
他左眼的傷疤化為深淵般的黑洞,臉上淋漓鮮血橫流,少年淒厲綿長地喊:“何皎皎,你還我眼睛來!”
說著伸出又尖又長的指甲,神情怨毒地來挖她眼睛。
何皎皎被嚇醒兩次,冷汗濕透鬢角碎發。
她並非害怕燕東籬,隻是一見著他,便良心難安。
沒多少人知道。
燕東籬的眼睛,其實是何皎皎用小弩打瞎的。
何皎皎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手裏攥緊被子,磨了磨牙。
都怪淩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