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房管局幹部的出現, 讓狄家人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在此之前,因著事情沒有定論,狄思科得到兩張房契的消息, 並未向外人透露。

兄弟幾個也顧不上跟林雙順談合作了, 另外約定了時間, 便忙不迭將房管局的同誌請了進來。

以防院子裏人多口雜,被快嘴嬸之流聽到消息, 二哥還把瘸腿的老三留在院裏守門。

兩位幹部是市房管局落實私房政策領導小組的, 打頭那位姓劉,是領導小組的辦公室副主任。

劉副主任有備而來,早已打聽清楚狄思科的情況,知道他是個大學生,便態度和藹地說:“狄同學, 你在日報上反映的問題,我們房管局已經注意到了,領導對這件事和你的提議都高度重視,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跟你核實一下具體情況的!”

狄思科頷首, 忙將自己的兩張房契找出來。

他去報社和廣播電台提供新聞線索, 又留下地址姓名,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

能引起區房管局的注意他就燒高香了, 沒想到竟然把市局的同誌招來了。

他將整件事的經過,以及幾個關鍵的時間節點,都盡量詳盡地介紹了一番。

“按照區房管局檔案裏的記錄,我小姨拿到房契的時候,那兩套房子已經變成公產了。這明顯是不合邏輯的。所以, 我想申請查閱轄區房管所和市房管局的相關記錄……”

劉副主任在筆記本上記著重要信息,問道:“轄區房管所那邊你已經去查過了嗎?”

“去了, 但沒人能接管我這個案子,房管所的同誌們都挺忙的。”狄思科解釋說,“我自己去了三趟,碰巧遇到一位大姐,也是去落實私房的,聽說跑了七八趟。整天跑房子的事,弄得我們身心俱疲,所以思量再三後,我決定通過日報社為房管局的業務建言獻策。”

另一位幹部聽他把告狀包裝成建言獻策,還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便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那您怎麽不直接來局裏跟我們的**部門反映,那豈不是更快?”

“您提的這個我也考慮過。”狄思科拉開五鬥櫥的抽屜,還真從裏麵抽出一個信封交給對方。

“這是我準備寫給房管局領導的,但是考慮到信件送到領導麵前,可能要轉好幾手,效率比較慢,您也知道,我是個學生,開學以後恐怕沒有太多時間專門跑這件事,所以最終還是選擇通過媒體建言獻策了。”

劉副主任阻止了同事接下來的話,遞給他一個少安毋躁的眼神。

今天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激化矛盾的。

不知這個狄同學是歪打正著,還是從哪裏聽到了風聲,他找媒體建言獻策的時機掐得非常準。

最近市局剛換了新局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還沒找到由頭燒起來,有關他們房管局的新聞就登上了報紙。

《我為改革建言獻策》這個欄目看起來不起眼,每期隻能占豆腐塊大小的版麵。

但是如今凡是跟經濟和改革沾邊兒的話題,都是熱門話題,這個欄目是刊印在日報最黃金的頭版位置的。

所有讀者,展開報紙的第一眼就能被這個帶花邊的小豆腐塊吸引。

這幾天已經有不少產權人拿著那份報紙來房管局反映問題了。

“狄同學,你提出的這個問題非常具有代表性,我們領導小組的同誌也集體開會討論過。”劉副主任指了指手裏這封信說,“你的最終訴求無非是想要回那兩套房子嘛,對吧?”

狄思科客氣地笑:“您說得對,要是能順利要回房子,我恐怕也就沒這個機會建言獻策了。”

劉副主任點點頭,繼續道:“既然你們懷疑,房屋由代管公產轉為私產的這部分資料缺失了,那我們就找專人去局檔案室調檔,幫你們調查清楚。”

二哥無語哼笑:“萬一你們找的人出工不出力,非說找不到,到時候我們找誰說理去?”

兄弟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狄思科等二哥放完了炮,才不好意思地笑笑。

“劉主任,抱歉啊,我二哥說話有點直,您別放在心上。我個人十分相信咱們房管局的同誌一定能將工作落到實處。不過,要是這部分資料真的丟失了,咱們還有其他解決方案嗎?”

劉副主任對此早有準備,笑著說:“你的建言獻策刊登後,局裏特意開會討論了此類無主產的處理辦法,改革開放了嘛,時移世易,回來找房子的老人也有不少。年底之前你們區房管局會將所有無主產轉給區法院,並且在報紙上刊登公告,到時候你們帶著材料去法院認領就可以了。”

狄家幾兄弟都不敢相信事情會如他所說這般順利,不是說政策是紅線,誰也改變不了嗎?那麽多人都辦不成的事,他家老五隻是去報社打個小報告而已,這事就能辦成啦?

在大家都搖擺不定時,狄思科握上劉副主任的手,用力晃了晃說:“沒想到咱們房管局的辦事效率這麽高!這可真是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這得解決多少人的難題呀!”

劉副主任當然也要謙虛一番,說些職責所在之類的客套話。

“若是房子真的落實了下來,我不但要給咱們房管局送錦旗,”狄思科瞅瞅那個挎著照相機的房管局宣傳幹事,“還得再去一趟日報社,將這件事的後續情況反饋給專欄編輯。”

劉副主任忙擺手說:“這個就不用了!”

他現在隻想將新聞的影響力降到最低,哪能再次讓輿論把他們推上風口浪尖!

狄思科卻握著他的手說:“我覺得咱們市房管局對無主產的處理辦法,在全國來說,都是走在前麵的。日報的發行量和影響力不容小覷,要是能將後續情況反饋給日報,對咱們市房管局也是個正麵宣傳嘛。”

事關媒體,劉副主任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相關宣傳事宜,我需要請示領導,這個事就再說吧。”

狄思科的語氣和煦,笑容如沐春風:“那行,劉主任,有了結果您別客氣,我隨時可以配合咱房管局的宣傳工作。過兩天我再跑一趟廣播電台,既然事情能夠處理妥當,就不讓他們播放我提供的新聞線索了。”

房管局的幹部們:“……”

這種動不動就聯係媒體的小年輕可真是……

劉副主任答應他,會盡快安排口徑業務員查找遺失的曆史資料,所以,別等過兩天了,今天就去把廣播電台的新聞線索撤了吧!

房管局的同誌離開後,二哥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問:“這事真的靠譜嗎?萬一找不到那些資料,還真的移交法院呀?”

他常年在外麵瞎混,聽到公安法院之類的單位,心裏就條件反射地犯怵。

“要是真能轉給法院也不錯,這就跟失物招領似的,”狄思科在心裏琢磨了一番,還是勸道,“二哥,這兩套房最晚在年底就能要回來,到時候你用那個鋪麵賣點什麽都成。林雙順的那個買賣,你再斟酌一下吧,他這人說話,說一半留一半,到底也沒說他那鏡架的貨源是哪裏的。”

“人家的貨源,怎麽可能告訴咱們?肯定得留一手啊!”二哥笑他天真。

“那他為什麽肯把批發服裝的貨源告訴咱們?你想做買賣,我不攔著,但是他那個眼鏡生意,鏡架是打南方來的,鏡片是小作坊裏的,聽著就像劣質產品。”

見他還想爭辯,狄思科簡單粗暴地把妹妹提溜出來。

“我正給小六攢學費呢,下個月就能讓她去空乘班報到,你要是敢連累她過不了政審,到時候有你好果子吃!”

二哥揮手讓他趕緊滾蛋攢學費去,心煩地往**一躺便不言語了。

*

有小六在家嚴防死守,狄思科並不擔心二哥會搞小動作。

那兩套房一時半刻無法變現,他還得按部就班的演出賺錢去。

因著他跟老黃在參加健美操比賽時,佩戴了讚助商生產的新款運動眼鏡,於童趁機幫他爭取到了體育用品廠產品手冊的內頁拍攝機會。

價錢沒有牙膏廣告給得多,公司抽成以後,狄思科隻拿到了六十塊錢和一隻運動眼鏡。

即便如此,他仍是得罪了因為太胖而沒能參與拍攝的老黃。

健美操比賽的團體一等獎獎狀,都沒能讓老黃重新高興起來。

於童沒心情安撫這個鬧情緒的大胖子,在新一周的例會上宣布了接下來的一項重要安排。

今年他們歌舞團要配合市政府的扶貧工作,去幾個貧困鄉鎮進行文藝演出,豐富老鄉們的精神文化生活。

聽說要下鄉,黃胖子也顧不得鬧脾氣了,驚訝地問:“往年不是去兒童福利會和敬老院嗎?今年怎麽還得出城啊?”

對於歌舞團來說,春節至五一前的幾個月是演出淡季,暑假這段時間卻是演出旺季。

以往上級體諒他們演出任務重,即便指派公益演出,也是就近指派,很少有出城的機會。

去年甚至隻是給大齡青年婚姻介紹所和敬老院捐了一筆錢,連演出都不用參加。

“一切行動聽指揮,這是政治任務,你聽令就行了。咱們服務公司的所有演員都要參加,這次路程比較遠,演出場次也多,時間大概在一周左右。”

閆麗君舉手問:“童姐,我也要參加嗎?”

“隻要身體條件允許,盡量所有人都參加。”於童瞧一眼置身事外的狄思科,“二狗也去。”

二狗:“……”

“一直在歌舞廳和茶座唱歌的話,不利於你們的長遠發展,咱們歌舞團文藝演出的規模都比較大,”於童循循善誘道,“去更大的舞台上演出,那種感受是不一樣的。”

狄思科隻想搞錢,並沒有更高層次的追求。

但是於童每次都在他賺到外快以後搞事情,讓他想拒絕都不好意思開口。

演員們都沒有異議,於童想起什麽,突兀地問狄思科:“我記得你說過,之前幫人壓過車?那你會開嗎?”

“開過大解放。”

於童挑眉:“有駕駛證?”

“嗯。”

高三暑假的時候,電影廠的一個攝製組去特區拍電影,要將設備從北京運過去。

當時他跟著車隊的師傅跑了一個暑假,回北京就領了證。

那會兒想的是,萬一像四哥似的高考落榜了,他還能去電影廠當個跑長途的司機。

沒想到他那年運氣爆棚,隻考了一次就被大學錄取了。

於童對這個答案既意外又滿意,交代道:“那你後天把駕駛證帶上,可能會用到。”

正式前往桃源縣這天,歌舞團的演員們要跟著政府的慰問團一起出發。

狄思科提著大包小裹與大家匯合時,歌舞團門口已經停了兩輛大巴車和兩輛運輸演出設備的大卡車。

他盯著其中一輛大卡車空****的駕駛室,心裏揣測著,於童讓他帶駕駛證,不會是想讓他負責開這輛卡車吧?

他正琢磨著是不是找人問問,另一邊的於童就穿著一套連體工裝褲從門裏走了出來。

身邊還跟著許久不見的傅四海。

隻看兩人裝扮的話,會讓人誤以為這是紡織女工和服裝廠長的組合。

“童童,我的車就在那邊,你坐我的車一起去吧?”傅四海仍是老樣子,跟於童說話時,向來輕聲細語。

“你換車了?”於童四下巡睃,沒瞧見那輛北京212,倒是在廣場上多了一輛眼生的小轎車。

“嗯,托人從沿海弄回來的進口車,你要不要試試?”傅四海掂著車鑰匙。

於童詫異問:“你不是代表服裝廠去慰問的嗎?車裏沒裝慰問品啊?”

“裝了也能坐得下。”傅四海好長時間沒出現,此時相見,語氣裏不由帶了些試探和討好。

“算了吧。”於童徑直走向那輛運輸演出設備的大卡車。

將車門打開,腳下微一使力就跳進了駕駛室。

發現台階上傻愣愣望著她的狄思科後,於童揮手招呼:“二狗,別愣著啦,趕緊上車!”

“於隊,您要自己開卡車呀?”由於過於驚訝,狄思科甚至用上了敬稱。

“不然呢?你以為出去演出,團裏還會給咱們單獨配個司機啊?”於童將長發挽起來,熟練地從箱子裏翻出一副勞保手套戴上,“要是在市裏演出,我就自己搞定了。但是今兒路程有點兒遠,還是咱倆換著開吧。”

狄思科在傅四海的死亡瞪視下,木著臉爬上了副駕駛。

他錯了,人家這身打扮並不是什麽紡織女工,而是光榮的拖拉機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