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私房政策不好落實, 狄家兄弟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所以,當他們聽到工作人員給出的否定答案時,還算能穩得住。

連二哥這個暴脾氣, 也能耐著性子跟人家詢問原因。

“你們這兩張房契上的地址, 在我們這裏其實早就有備案了!”

落實私房政策辦公室的業務員, 是專職做房屋登記的,一看他們房契上的地址就感覺有印象。

再翻看一下局裏的房屋檔案, 一下子就對上號了。

“我們辦公室能負責落實的是私房, 也就是個人房屋。”業務員解釋說,“但你們想要回的是公產。”

狄思科被他這番話弄糊塗了。

“同誌,我們這可是正規房契,既然房子有主人,怎麽能算是公產呢?”

“這兩處房產不但是公產, 還是國家接管的無主產!”

業務員顯然是處理過這種問題的,對政策非常熟悉。

“咱們國家當初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房地產測量和登記,逾期沒來辦理,或者材料沒有交齊的房屋, 就由國家代管了。代管公告發出去後, 三年內沒人來認領,那這房子就自動變成公產了。你們這兩套房子就是這種情況!”

二哥急忙問:“您的意思是, 當初我小姨沒去做房屋登記,公告發出以後,又錯過了時間,然後這房子就被收走了?”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業務員帶著些同情地說,“這種無主產在我們的檔案裏還有一百多套, 這幾年我們也遇到了好幾起類似案件。很遺憾,政策就是如此。我們也想幫您把事情辦了, 但我們的工作也是要依照政策來的。”

兄弟倆相互瞅瞅,都說不出話了。

難怪大舅說這兩張房契隻能當個念想呢,政策就在那裏擺著,這誰也改變不了呀!

業務員又業務熟練地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

“這幾年房屋糾紛太多了,我們局裏開設了房屋糾紛辦公室,你們可以去那邊立個案。萬一哪天政策有了新變化,也方便我們跟您聯係!”

狄思科暗道,這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等到政策更新啊。

他自嘲地跟二哥說:“就當咱倆今天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吧!”

那個大雜院還好,就是有點心疼那兩間門麵房啊!

默默將房契收好,狄思科跟業務員道過謝,就準備打道回府了。

臨別握手時,他隨口問:“您之前說的那次大規模房屋登記是六幾年的事啊?回去以後我也找些資料,學習一下相關政策。”

業務員擺手說:“不是六幾年,而是更早之前,解放初那會兒的事,您回家問問長輩,估計都能有印象。”

狄思科動作一頓,他小姨是六六年才離開北京的,要是政府在此之前就發過公告,她不至於錯過吧?

而且這兩張房契的簽訂時間已經是解放後好幾年了。

“同誌,您能幫我查查這兩套房子變成公產的時間嗎?”

業務員翻了翻檔案說:“這個沒有太詳細的記錄,大概在五二到五五年之間吧。”

狄思科將契書展開,指向立契日期說:“可是,這契書是在那之後才簽的啊!”

要是房子在剛解放那會兒就被當成無主房歸公了,那他小姨後來是怎麽拿到產權轉移契書的?

在場三人都懵了。

連業務員也弄不明白,已經按照無主產處理的房子,是怎麽拿到房契的。

這回好了,不想去糾紛調解辦公室都不成了。

狄思科去那裏立了案,留了聯係方式,從房管局出來時,已經到了傍晚。

“哥,咱倆回家吃飯還是在外麵解決?”

“現在哪還有心思吃飯啊!”二哥被這破事鬧得上了火,一下午的工夫嘴裏就起了泡,“你說咱要不要找找關係啊?”

“找誰?”

他們家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市民家庭,所有親戚加在一起,官銜最大的是姥爺,曾經當過生產隊會計。

他們兄弟幾個去農村的時候,勉強還能算個幹部子弟。

再來就是郭美鳳,當著他們胡同的義務巡邏隊隊長。

除了這二位,就沒有當官的了。

兄弟倆誰也沒往他們的準後爹,徐副局長那裏想。

畢竟還不是一家人呢,不能給郭美鳳拖後腿。

“我找哥們兒打聽一下,看誰家有這門路。”二哥劃拉著寸頭說,“這事不能聽他們的一麵之詞,還得找個懂行的問問。”

經他提醒,狄思科倒是想起個懂行的人來。

他用公用電話聯係了岑深,確定他晚上有空後,便打算帶著二哥去岑家串門。

“他結婚的時候,我給他當過伴郎。”狄思科這麽解釋兩人之間的關係。

“那你們關係挺磁的啊!”二哥溜達去水果攤,準備拎點水果上門。

狄思科大喘氣似的說:“他給了我五十塊的工資。”

二哥:“……”

於是,當岑大娘見到提著好煙好酒和一大袋水果的狄思科時,便表現得分外熱情。

“小狄,好久不見了,辦完婚禮怎麽總不見你上家來啊?”

這老太太還不知道日租伴郎的事。

狄思科樂嗬嗬地避重就輕:“我確實好久沒見您了,但您應該天天都能見到我呀!我那個牙膏廣告恨不得一天播八遍呢!”

岑大娘被他逗得直樂,給兄弟倆倒了茶,就要出去做飯。

“先把房證給我看看。”岑深直奔正題。

接過了狄思科遞來的房契,他瞧見地址就“謔”了一聲,“你們這地段最少得值五萬斤小米了。”

狄思科疑惑:“啥意思?”

“哈哈,這是我們同事開玩笑的說法。”岑深簡單解釋,“早年間給城區土地作價的時候,劃定了18級。像王府井那一片是1級地,一畝地價值六萬五千斤小米,城根兒一帶是18級地,一畝地隻值三百斤小米。你手裏的這兩套房,尤其是這個門市房,五萬斤小米肯定有了。”

兄弟二人被他說得內心火熱,但是想想如今的情形,又掃興地熄火了。

狄思科連忙介紹了這兩套房的問題。

“房管局的同誌說,這兩套房因為無人認領,在解放初期就成了無主房。但是我小姨這張地契卻是在它成為無主房以後簽發的。這不合邏輯呀!”

岑深沒管邏輯問題,而是問:“糾紛辦的人給你們解決辦法了嗎?”

“給了,讓我們找到房契上的原房主,現房主,見證人還有產鄰,幾方對證。”

要是能找到人,這房契怎麽會留到現在才拿出來!

岑深是在另一個區房管局給領導當秘書的,這類糾紛沒少聽說。

他遲疑半晌才低聲說:“房管局以前的資料經曆特殊時期後,管理比較混亂。你會覺得不合邏輯,很有可能是因為,在國家代管期間,這兩套房其實已經從公產變回了私產,但是這部分記錄在區房管局沒有留檔或者丟失了。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測。”

聞言,狄思科瞬間就開了竅。

他就說嘛,整件事情怎麽古古怪怪的。

“岑哥,您說我們這房子還能要得回來嗎?下一步該怎麽辦啊?”

“這件事在兩可之間,關鍵是要找到中間缺失的那部分材料。從而認定你們這兩套房,是私產並不是公產。隻要明確它是私產房了,之後的手續就好辦多了。”

二哥急得抓耳撓腮,擰眉問:“那房管局都找不到的材料,我們去哪裏找啊?”

這也太難為人了。

岑深其實不太想管這種事,雖然這是另一個區的業務,但是畢竟都是一個係統的,弄不好就要得罪人。

不過,人家帶了重禮登門,小狄現在又在小姨子手下工作,他要是一點忙不幫,又有些抹不開麵子。

沉吟許久後,他才隱晦提醒:“如果區局沒有這部分材料,你們可以去市局,或者轄區房管所查一查。”

二哥感覺自己嘴裏的水泡又變大了。

這無異於大海撈針呀!

而狄思科想的是,這個辦法雖然很難實現,但這總比被政策直接卡死好多了。

最起碼還有一線希望。

此後的幾天,他就抽空往轄區房管所和市局跑。

憑良心講,工作人員們的態度都是很不錯的,可是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這種幾十年前的資料,誰有工夫幫他查呀。

接連碰壁好幾天後,郭美鳳瞧他好像被累瘦了,心疼地說:“要不我找老徐幫幫忙吧?他們文化局興許也能跟房管局搭上話。”

“您可別找徐大爺,萬一人家搭不上話,那不就在您跟前丟麵子了嘛。”

郭美鳳見他還能開玩笑,心情也跟著放鬆了一些,順了順他的頭毛說:“要是你小姨還在,哪能讓你去求爺爺告奶奶!”

狄思科笑嘻嘻道:“您得這麽想啊,要是她還在,這些東西也輪不到我頭上啊,人家肯定留給親生兒子了!”

郭美鳳手下頓了頓,揭過這個話題,轉而問他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上頭,反正已經在糾紛辦那邊立案了,就等消息唄。”狄思科想得挺開,“咱之前沒有那兩套房子,過得也挺好。著什麽急呀!”

狄思慧跟著附和:“對啊,五哥,你放寬心,別總惦記房子了。你看這個月的《都市月刊》上,也登了你演出的照片呢!這報紙雜誌的宣傳力度可真不是蓋的,咱胡同裏有好多街坊都在問你是不是當大明星了!”

瞄了一眼雜誌上的報道,狄思科腦子裏突然閃過什麽,對小六說:“你把最近的報紙都找出來,讓我看看!”

“馬上就熄燈睡覺了,你看什麽報紙啊!”

“你們別管了。”

狄思科捧著一遝舊報紙出門,在院子裏點燈熬油看了大半宿,次日天剛蒙蒙亮就騎著自行車跑去了日報社。

並以提供新聞線索的名義,成功進入了辦公樓。

“同誌,您要提供什麽線索啊?”接待他的是《我為改革建言獻策》的專欄編輯。

狄思科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將自家兩套房的糾紛跟記者同誌說了。

專欄編輯原本對這小夥子的新聞線索,還抱有一定期待,畢竟沒有兩把刷子,也不會親自跑到報社來獻策。

可是,此時卻越聽越不對味,他急忙打斷道:“這位狄同誌,我隻負責給改革獻策的欄目,像這種處理糾紛之類的,不歸我管!要不您去別處問問吧!”

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我就是來獻策的呀!”狄思科端起水杯灌了一大口,“記者同誌,您是常年跑新聞的,自然比我有見識。我們這個案件不是個例吧?這其中其實隱含著一個很大的漏洞,就是政策口徑不統一呀!”

“有些曆史遺留問題那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咱們房管部門是不是可以本著尊重曆史,考慮現實的原則,實事求是地落實私房政策!”

記者同誌見他雖然年輕,但是說起話來居然一套一套的,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問:“那您有什麽好的提議呢?”

“我覺得應該在房管所、區房管局和市房管局設立專職的業務口徑員,負責專門掌握關於房屋登記的業務口徑,最起碼能夠上下對口,對房產的曆史信息查缺補漏……”

狄思科劈裏啪啦把他最近遇到的問題和相應的思考全倒幹淨了。

最後才說:“我原本是打算給房管局領導寫信反映問題的,不過,我是咱們日報《我為改革建言獻策》和《搞活經濟100例》這兩個欄目的忠實讀者,以咱們日報的影響力,領導看到後一定會引起重視,這才厚著臉皮跑來了。”

記者同誌感謝了他對本報的喜愛和信任,又問他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我不怕曝光個人信息,您要是采用了我這條線索,可以將我的姓名地址公布出來。以便有關部門的同誌向我核實情況。”

記者同誌點點頭,客氣地將這位熱心市民狄同學送出了門。

狄思科私以為,不能將希望全都寄托在日報社身上,應該跟於隊長學習,多找幾家媒體。

於是,他又如法炮製,跑去廣播電台和另兩家有此類專欄的報社,為他們提供了新聞線索。

*

盡人事聽天命。

做完這些,狄思科就隻能將房子的事情暫時放下了。

他已經接到了通知,健美操大賽的初賽即將在下禮拜開賽。

作為團體健美操的正式成員,他得認真訓練,盡量不要給女同誌們拖後腿。

比賽地點在展覽館,因著主辦方宣傳有方,觀眾席的上座率十分可觀。

狄思科和老黃趴在後台入口處,探頭探腦地向觀眾席張望。

“怎麽來了這麽多人?”老黃頭皮發麻,“你不是說這種比賽沒人看嗎?”

“那是於童跟我說的!”狄思科也開始犯怵了。

閆麗君剛換了比賽服出來,聞言便接話說:“這場比賽是有讚助商的,人家花了那麽多錢讚助,肯定要大肆宣傳啊!而且那些觀眾都是拿著單位發的招待票進來的,咱們單位也有不少人來看比賽呢。”

閆麗君望向他們的時候,像在看兩個傻子。

時裝表演和健美操比賽的舞台上俊男靚女最多,向來是最吸睛的,怎麽可能沒人來看嘛!

“你倆別在這磨蹭,馬上就到咱們上台了!”閆麗君是特意出來找他們的,“童姐已經把服裝帶來了,你們趕緊進去換上!”

兩人眼前又是一黑。

該來的還是來了!

似乎是怕把他們嚇跑了,之前訓練的時候,於童一直沒提過比賽服裝的問題。

隻在比賽前簡單統計了各自的尺碼,就含混了過去。

狄思科和老黃返回後台休息室的時候,十個女隊員已經換好了服裝。

下身都是黑色健美褲,上身的衣服也是緊身彈力的。

類似於遊泳衣和健美褲套穿。

視覺效果非常青春活力,並不讓人反感。

於童將兩套男款運動服發給他們,指了指旁邊的簡易換衣間,示意他們去把衣裳換了。

杜金金又適時地添了一把柴。

她將立在牆邊的兩張大板子指給兩人看。

一張寫著“北京狄道格後援會”,另一張寫著“北京黃煒後援會”。

“你們盡管上台表演,”杜金金一臉興奮地說,“一會兒我就把這兩個牌子立到觀眾席後麵去。到時候一旦有攝像機鏡頭掃向觀眾席,咱們這後援會的牌子就能被順帶著拍進去。”

狄思科和老黃同時問:“啥叫後援會啊?”

“就是支持你們的觀眾團體!”杜金金拍著胸脯,得意道,“這可是我想出來的好主意!最近有個唱搖滾的歌星挺紅的,就是前一陣子剛在工體演唱會上唱過歌的那位!北大那邊有人給他組織了一個北大後援會。咱們不能比他差了,範圍肯定得更大呀,就叫北京後援會!”

有女演員吃味地說:“金金,你怎麽不給我們也弄個後援會啊!”

“哈哈,後援會暫時隻有我一個人,分。身乏術呀!下場比賽就給你們弄!”

女演員們談笑風生,兩個被寄予厚望的男演員攥著運動服,再看看後援會大牌子上的名字。

簡直如喪考妣。

丟人還得連名帶姓地丟。

狄思科快速調整自己的心態,既然已經答應了參加比賽,就要適應比賽規則。

扭扭捏捏的,像什麽樣子!

用精神勝利法成功對自己進行了催眠,狄思科提著衣服就進了換衣間。

於童給他計算著時間,見他進去了十分鍾,竟然還不出來,便在布簾子上拍了拍,提醒他別耽誤工夫。

將簾子拉開一條縫,狄思科露出一個腦袋瓜,強笑著商量:“於隊,要不我就別參加了吧?”

從縫隙裏將對方的試衣效果看得一清二楚,於童在心裏吹了聲口哨,麵上神情嚴肅地問:“怎麽了?衣服尺碼不合適?”

“嗯。”

“衣裳都是有彈力的,你適應一會兒,習慣就好了。”

狄思科心說,羞恥心是沒辦法習慣的!

他將自己的褲子套在比賽服外麵,走出來以後又跟老黃湊在了一起。

老黃一緊張就管不住嘴,一邊抖腿,一邊埋怨狄思科拖他下水丟人。

關鍵是想跑還跑不了,要是今天打了退堂鼓,以於童的記仇本領,他倆未來半年都別想有錢賺了。

“黃哥,你快讓我清靜一會兒吧!”狄思科盯著主辦方的廣告宣傳冊,試圖分散注意力,緩解焦慮。

老黃嘚吧嘚吧,沒完沒了,狄思科被他惹得心煩,就幹脆將他拽出了休息室。

一起去了觀眾席旁邊的讚助商展台。

這次健美操比賽的讚助商有兩家,一家是運動飲料公司,另一家是這次的冠名商,一個來自廣東的體育用品廠。

狄思科在那個體育用品展台前尋摸一陣後,問展台後的工作人員:“同誌,咱們不是體育用品廠嗎,我怎麽沒看到運動服啊?”

“哦,今天帶來的主要是運動器械,啞鈴、呼啦圈、球類這些,下一場會送服裝過來展示的。”

狄思科心裏暗道可惜,要是能穿讚助商的運動服參賽就好了。

無奈之下,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挑了一隻黑乎乎的運動眼鏡和一頂鴨舌帽,給自己武裝上。

老黃等在旁邊,瞧著他的一係列操作,一臉莫名地問:“你在室內戴眼鏡和帽子幹嘛?”

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狄思科幫他也借了一套一模一樣的裝備。

“黃哥,於隊做的準備工作不少,咱倆今天恐怕是逃不掉的。不想丟人的話,就把臉擋上!”

老黃:“……”

這就是傳說中的,褲子掉了先捂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