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耶利亞音樂茶座位於西城的一條繁華商業街上。

周末的傍晚,天邊尚有餘暉時,茶座門口便已立起了“滿客”的牌子。

為了迎接甄主任的大駕,狄思科特意請服務員幫忙留了一個內圈位置,不但親自看了酒單菜單,還提前兩天將演唱曲目交給了尹峰的樂隊,以防他們關鍵時刻掉鏈子。

不過,當他在門口接到一身盛裝的甄主任時,隻覺自己準備得還是太簡薄了。

甄主任穿著及膝的黃白印花套裙,搭配珍珠項鏈和胸針,頭頂的黃白拚接帽子,竟然還是帶漁網麵紗的!

“我這一身打扮,不給你丟臉吧?”甄主任矜持地問。

狄思科立馬用譯製片翻譯腔,吹出一波真誠的彩虹屁:“優雅!精致!憑您這身打扮,去參加女王的宴會都綽綽有餘!”

陪在老師身邊的牛縈玩笑道:“上個月甄教授去天橋劇場看帕瓦羅蒂的《波希米亞人》,穿的也是這一身!咱們甄教授給了你帕瓦羅蒂同等待遇,你要好好表現呀!”

“一定一定!”

被引著進入茶座時,牛縈低聲透露:“昨天甄教授向學生處的負責人告狀了,不過,我猜那劉老師頂多會被批評幾句。畢業分配就像第二次投胎,為了投個好胎,肯定會有人搞小動作,你自己多注意吧。”

狄思科頷首,實習名額有限,並不是所有優秀畢業生都能被選中。被選中的人也未必能留在部委工作,這期間還要經曆好幾輪篩選,競爭是在所難免的。

“畢業前你會經常跟學生處打交道,”牛縈勸道,“最好別跟他們撕破臉。”

狄思科點點頭,謝過師姐提醒。

將她們帶去預留的位置後,笑眯眯道:“主任,您今天可得幫我撐撐場子,要是一會兒沒人點歌,您多點兩首!咱自己人不收費!”

甄主任觀察著茶座的環境,問:“你幾點開始演出?”

“再有一刻鍾就該開場了。”

甄主任一聽,時間還挺緊的,揮手就讓他回去準備了。

狄思科今天的狀態比較放鬆,他已經提前給尹峰的樂隊成員送了幾包好煙,以求他們今晚好好表現。

或許是那幾包煙真的起了些作用,今晚的樂隊竟然意外的好說話。

狄思科上台演唱了每日固定的三首歌,樂隊既沒刻意升調也沒降調,老老實實地配合他唱完了全場。

一路順利地來到了點唱環節。

音樂茶座的點歌方式與歌舞廳不同,歌舞廳的客人可以隨時舉手點歌,音樂茶座的客人則更喜歡將歌名和備注寫在便簽紙上。

譬如,“祝誰誰誰生日快樂”,“祝某某某一路順風”。

服務員今天送來的托盤上,有三張便簽條。

其中一首歌狄思科不會唱,被率先刷掉了。

另兩張紙條上,分別寫著《往事隻能回味》和《南屏晚鍾》。

狄思科仔細辨認了一會兒,上麵似乎都不是甄主任的字跡。

他心想,甄主任還挺客氣的,請她免費點歌都不點。

然而,甄主任並不是跟他客氣,真實情況是,她並不知道在這裏點歌還要寫字條!

見他唱完三首歌以後,隻站在舞台邊跟服務員說話,而且好半晌沒有返回舞台,甄主任便跟牛縈征求意見:“瞧他在那幹站著,好像還挺尷尬的,要不咱們點一首吧?”

牛縈是真正意義上的好學生,從沒進過這種娛樂場所,自然是老師說什麽就是什麽。

想到狄思科說他最近新學了幾首英文歌,甄主任舉起手,對服務員客氣道:“同誌,我想點一首《Every breath you take》可以嗎?”

服務員當然說可以呀,正準備將紙筆奉上,鄰桌的女士卻接茬了,“我出二十塊,麻煩給我點一首《南屏晚鍾》!”

服務員對這種加價點歌的情況早已見怪不怪。

小狄有自己的演唱風格,又是個年輕帥哥,茶座裏好多熟客都是奔著他來的。

但他最近減少了點歌量,每周隻有兩三次點唱機會,這才出現了競價點歌的局麵。

而甄主任想的是,既然答應了學生幫忙撐場子,那就不能食言呀!

她摸了摸自己裝錢包的手提袋,再度舉手說:“那我出三十塊!”

牛縈:“……”

花三十塊,隻為聽她師弟唱首歌?

把他叫去辦公室,讓他唱個夠不行嗎?

緊接著,令她更加難以理解的情況出現了。

距離舞台比較遠的另一個卡座裏,竟然又有人報價了,幹脆利落地說:“五十元,《往事隻能回味》。”

聽口音不像本地人。

“七十塊,《南屏晚鍾》!”鄰桌的姐姐第二次出價。

甄主任:“……”

她年輕時在歐洲遊學,這幾年又時常出國訪問,也是見過大世麵的。

但是,競價點歌這種新鮮事,她還真沒體驗過!

她連玩俄羅斯方塊都有極高的勝負心,此刻就更不會慫了。

“一百塊,《Every breath you take》!”

牛縈瞪大眼睛:“!!!”

好緊張,快窒息了!

場子裏當即便有人鼓起了掌。

精彩精彩!

來茶座的客人都是為了消遣放鬆的,目睹三位女士競價點歌的過程,可比聽歌有意思多了!

一個點歌權而已,價格竟然能被炒到一百塊!

真是聞所未聞!

此時便有客人被勾起了好奇心,開始留意三位女士的情況了。

甄主任不到五十歲,打扮得像要出席商務晚宴,點的又是英文歌,讓人以為她是住在合資酒店的歸國華僑。

外地口音的那位,目測二十出頭,劉海被吹得挺高,一看就是時髦女郎。

最後一位本地口音的,衣著最普通,瞧著像個坐辦公室的女幹部。但人家敢叫價呀,沒點實力的,誰敢張口就報七十塊?

原本環境清幽的茶座,因為這場點歌權之爭,瞬間被點燃了。

而台上的狄思科對於這個走向卻傻了眼。

要不是知道底細,他都要懷疑甄主任是誰找來的托兒了。

而且那位像是女幹部的客人,瞧著也有些麵熟,要麽是音樂茶座的常客,要麽是以前在哪裏見過的。

最近他的點歌費確實漲了一些,但是最多也不過二十塊,今天要是沒這兩人在其中競價,絕不會叫出一百塊這種高價。

就在他考慮是否要將競價叫停時,台下的三位女同誌已經把價格喊到一百五十塊了。

牛縈被她們的叫價惹得心驚膽戰,急忙拉住還想參與的甄主任,提醒道:“老師,您別衝動!您要是點了歌,師弟肯定不會收您的錢,還不如把這個機會留給她們!別影響師弟賺錢呀!”

甄主任沉浸在激烈的競價中,難得地體驗了一把拍賣舉牌的快樂,聽了學生的提醒,隻好意猶未盡地做出“你們請便”的手勢,將機會讓給了另外兩人。

她退出以後,叫價並未停止,狄思科今晚的點歌權,最終被那位外地口音的年輕姑娘獲得,兩百塊,點唱一首《往事隻能回味》!

這個價格不但讓觀眾沸騰了,茶座經理聽了通報以後,也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別說他們茶座了,就是放在全國,這種事情也是少見的啊!

相比於激動的吃瓜群眾,狄思科此時反而冷靜下來了。

歌可以唱,但點歌費不能這麽收!

這次收了兩百的點歌費,讓以後的客人怎麽點歌?

給多了,客人心疼。給少了,是他身價暴跌。

狄思科思忖著,要不今天就免費唱一首吧,隻當感謝對方捧場了。

他轉過身,打算跟樂隊說一下調號,卻赫然發現,本該坐在後麵的鼓手和鍵盤手不見了蹤影!

“暉哥他們呢?”狄思科心裏頓感不妙。

吉他手是個小年輕,心虛地說:“暉哥肚子疼,去廁所了。”

說完就低頭看向別處,避免與狄思科對視。

雙方是競爭關係,如果今天真的讓他賺到這兩百塊,那麽在二選一的情況下,最終離開的必定是尹峰。

狄思科也清楚雙方存在利益衝突,此時說再多都沒用,還不如抓緊時間想想解決辦法。

三位客人一路激烈競價到兩百塊,觀眾的熱情都被激了起來,他若是拒絕演唱,無疑是極其掃興的。

他背對著台下快速思考,讓觀眾以為正在跟樂隊商量曲目。

再度回身麵向觀眾時,狄思科握上麥克風麵帶微笑道:“首先多謝三位女士的厚愛,不過,還是得跟大家澄清一下,這三位可不是我找來的托兒啊!本人也十分惶恐!”

客人們配合地笑著鼓掌。

“我之前收到的點歌條上,也寫了《往事隻能回味》這首歌。”狄思科拿出便簽條晃了晃,客人寫在上麵的內容默認可以公開展示,於是他念道,“這位客人說她跟相處四年的對象分開了,對方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人生伴侶,她想點一首《往事隻能回味》告別過去。”

觀眾們再次拍手,有人要花兩百塊點歌,趕緊唱吧!

狄思科搖搖頭,衝那位出價兩百塊的女士提議:“既然錯不在您,您又想重新開始,我覺得那些往事就不必回味了吧?點歌費今兒就不收了,耽擱大家一分鍾時間,我想唱幾句《鍘美案》的選段,送給這位女士!祝她能早日讓過去過去,讓開始開始。”

眾人:“……”

夠狠的。

這是要把人當陳世美斬了啊……

狄思科又問台下觀眾:“有哪位願意上台幫我敲板鼓,給個節奏嗎?”

沒人舉手。

“好的,那位穿黃白印花套裙的女士願意來,那就請您移步上台來吧!”

穿黃白印花套裙的甄主任:“……”

她沒舉手啊!

牛縈憋笑說:“您不是曲藝社的指導老師麽,快上去幫幫他吧!樂隊缺人,師弟都急出汗了!”

甄主任嘀咕著,“早知道要登台,就穿旗袍來了!”

還是不情不願地上了台。

架子鼓和吉他,代替板鼓和京胡。

隨著咿咿呀呀、叮叮咣咣的伴奏響起,狄思科立馬就起範兒了。

“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1]

雖然穿著現代服飾,也沒做任何扮相,但他眼睛那麽一立,手勢那麽一起,還真有點兒包公的架勢。

客人中也不乏上了些年紀的票友,當即便叫了一聲“好”。

台下的牛縈:“……”

師弟在校外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那位大手筆點歌的姑娘,很認真地聽完了這段《鍘美案》,而後重又招來服務員,將一張字條和一個牛皮信封放進了托盤。

狄思科收到東西後,先將字條展開。

上麵隻有寥寥六個字——“謝謝,一點心意。”

而信封裏的,竟然是整整三十張大團結!

狄思科很沒出息地“謔”了一聲,他真的遇到大款啦!

“主任,您看!”他將信封裏的錢展示給甄主任,“刨除公司抽成以後,咱倆一人一半!”

甄主任優雅地吐出一句“玩兒去”,又拉著他問:“你們那個樂隊怎麽回事?竟然關鍵時刻掉鏈子,這怎麽能行!”

“嗐,那樂隊主唱是個關係戶,您甭擔心,過兩天我就讓他們玩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