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七脈爭鋒28】

◎道心仁慈的霽水真人◎

那種居高臨下似笑非笑的表情, 讓魚闕一瞬間想起了同樣總是穿著黑色曳地道袍、優雅美麗而殘忍無比的晏氏主母鉤夫人。

“孽障。”黑袍女人看了一樣她手裏殘肢斷腿的蜈蚣,不知指誰。

蹲在她的陰影裏抬頭仰望,日光刺眼那個女人的表情也刺眼。魚闕想故作鎮定, 但拿著蜈蚣的手開始止不住的顫抖。

兩方對視,魚闕覺得一陣眩暈, 不自覺的輕輕晃了晃腦袋, 同時告訴自己鉤夫人已經死了,她再無複生的可能。

沒什麽好怕的, 別怕。

可她又好像隱隱約約在哪裏見過這張臉。

……想不起來。

“你, ”

黑袍女人彎下腰湊近魚闕,那雙狹長的眼睛漆黑如漩渦要把人吞噬。她笑, 伸手朝向魚闕頭上的白色抹額:“長得如此好模樣, 為何要把額頭遮起來?”

“與你何幹?”

頭皮發麻的魚闕抽出銜尾劍阻止她向自己伸來的手,迅速向後幾個起落拉開距離。

“反應不錯, 確實不該叫他人有近身機會。”

黑袍女人在劍尖即將擦過手腕及時收住, 動作依舊優雅, 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仿佛在她麵前魚闕不過是毛躁的小丫頭。

“你是誰?”

“你隨著天光星璿卷軸而來, 卻不認得貧道是誰?”

霽水真人一甩拂塵,表情一換,變得輕鬆和藹,慈眉善目:“行了, 把劍收起來,貧道也不想和一個小輩刀劍相向。”

霽水真人?

魚闕看著麵前的慈眉善目但是又帶著令叫人毛骨悚然氣息的黑袍女人, 冷汗順著鬢間滑落。

是了, 她是真見過這張臉的。

在晏氏本家, 在燭玉京, 她見過她。

“不是來求藥麽?”

見她一臉提防, 霽水真人笑了笑,轉身,說,“既然有求於貧道,小友為何作出這副表情?”

“隨貧道來罷。”

魚闕看了看手裏緊握的蜈蚣,想起黎含光,收劍追上去。

燭玉京每年都會有魘陰神君的頌祝大典,晏氏的親族好友也會參與。在某年的頌祝大典上,年紀尚小的她被一個黑袍女人嚇到了。

她望著晏氏主母的目光癡迷。

眼神比鉤夫人還要可怕。

原來她就是霽水真人。

*

霽水道觀,東殿客堂。

“你說什麽?”

堂中香爐有煙霧嫋嫋升起,黑袍逍遙巾的霽水真人端坐上位,有道童為下座的兩人倒茶,茶香混在清冷的鬆風薰裏,帶著讓人懶散的舒服。

“小輩想向真人求一枚開靈元陽丹。”黎含光語氣懇切,“隻要真人願意煉製,我什麽都願意做!”

“哦?什麽都願意麽?”

“隻要小輩能做到!”

霽水真人抿一口茶,語氣冷淡,“貧道的確可以為你煉開靈元陽丹,不過丹藥品階甚高,材料珍貴而難尋,貧道這裏暫時沒有足夠的藥材。”

“小輩可以去找!不知真人還缺什麽?”

“九百年妖獸內丹,蕪心葵,霧霧草,玉髓芝,螟海虎骨酒……”霽水真人手裏出現一方藥單,她長眸一掃,念出所需的天材地寶:“蓬萊蜃晶。”

前幾個材料雖然珍貴,但並不是無跡可尋,可是這蓬萊蜃晶……傳說蓬萊蜃晶結在蓬萊洲蓬萊海,是千年蜃精受祝福死後結出來的結晶。

自上一場魔潮席卷中洲過後,千年蜃精所剩無幾,這蓬萊蜃晶自然也就渺渺無蹤。

黎含光咬住下唇,正要詢問,霽水真人手裏那方藥單便輕飄飄落在了她手中。

“蕪心葵可以去黑市找蘭芳齋拿,藥方上有地圖。”霽水真人嘴上提示,但眼睛一直打量同樣看著自己的魚闕,她莞爾一笑:

“看來今日需要求藥的不止黎小友呢,這位仙林宮小友……也罷,不知黎小友可否暫時回避?”

黎含光啊了一聲,看看霽水真人又看了看魚闕,感覺很奇怪,“魚道友……”

自進入客堂開始,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越發濃重。理智直覺告訴自己,霽水真人並不是表麵看起來的那麽和藹。

也罷,且聽聽她想幹什麽。

“你先回避,黎道友。”魚闕說。

黎含光退出客堂後,一旁侍奉的道童也撤下,隻剩兩人對視。霽水真人也不說話,看著她,笑著慢慢喝茶。

茶蓋輕輕碰撞在杯壁,發出清脆聲。

氣氛一點點變得微妙。

像是故意在挑撥魚闕防備的心神。

從前魚闕看獵獸者拿著靈矛和危險的猙獸斡旋,兩方對繞,差不多也是這個心境,就看誰先沉不住氣。

“你的修為一直停滯在結丹期,遲遲結不成金丹令你很困惑罷?”霽水真人終於放下了她的茶杯,開口切中魚闕修為上的要害。

魚闕愣了一下,視線挪開。她確實遲遲無法突破結丹的瓶頸到達金丹。

每一次想摸到金丹的瓶頸……神魂好像就開始崩潰。

“你還服用過塗山天狐的返元露麽?”

霽水真人終於皺起了眉頭,仔細思索了一番,“照理來說,返元露確實能夠幫助你祛心魔,突破結丹瓶頸,可還是不行,這倒是奇怪了。”

“……真人可有辦法?”晏瓊池給她吃了返元露不假,但是好像也隻是驅走了盤踞在神魂深處的黑霧,至於能成丹,那倒沒什麽效果。

“既然你是越碎稚的徒弟,那麽也就是貧道的小輩,貧道確實有辦法可以助你。”霽水真人手裏出現一個葫蘆,葫蘆蓋子打開飛出一枚托著四道氣旋的丹藥落在魚闕麵前。

“這是天地一脈玉金山的四旋悟金丹,可以中和你體內的汙濁。”

她支著頭,平靜地解釋:“你很清楚你修的不是什麽正道術法吧。”

“……”

魚闕警惕。

她很確定,自己隻和霽水真人遠遠地有過一麵之緣,並且時隔多年,她麵容有了變化,加上師尊遮蓋的氣息,不應該怎麽輕易會被看出來才是。

霽水真人難道認得她麽?

“你想拋棄過去,但是啊……邪道的術法,太好用了,你根本拋不掉。”霽水真人諱莫如深,“這便是你的根由所在。不同過去做切割,你修了正道又怎麽樣?”

這一番話振聾發聵。

說得魚闕忍不住垂下睫毛。

霽水真人的形象在她心裏突然正道起來。

其實魚闕一直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和師尊,晏瓊池說的一樣,是她不肯放下過去,執念心魔太重。

她想逃避,可是逃不了。

“去吧,吃了這四旋悟金丹,淨化你體內的濁氣。”霽水真人見她猶豫,笑:“怎麽,信不過貧道麽?”

“……不,不是。”

“你師尊越碎稚也是希望你能自己衝破你的心魔,所以一直不肯將四旋悟金丹給你,是了,自己參悟總要比吃藥輔佐更加透徹。”

“但你這孩子……唉,神魂受苦太久,快要撐不下去了吧?”霽水真人憐愛地歎氣,“你的小友在等你,找她去吧。”

“若是你選擇自我參悟,可以將它送給同樣苦惱之人罷。”

魚闕看著手裏那枚丹藥,向霽水真人禮貌地道謝過後,轉身出了客堂。

客堂外的日光明媚,綠葉蔥翠。

可愛的黎含光站在芭蕉下等她。

邪道都該死。

黎含光的話突然閃過魚闕的腦海。

“霽水真人找你說什麽?”黎含光一臉好奇。

“她看出來我始終無法突破結丹,給了我一粒能助我結金丹的藥。”魚闕給她看那枚悟金丹。

“這是四旋悟金丹麽?”

“你怎麽知道?”

黎含光不愧是黎郡大小姐,見多識廣:“四旋悟金丹最顯著的特征就是這四道氣旋呐。這是玉金山的秘藥呢,相傳是玉金山天地一脈老祖煉製的能夠順利助修士突破修煉瓶頸的丹藥哇,我以為它已經失傳了,今日居然在霽水真人這裏窺見。”

她由衷感歎:“霽水真人確實和傳聞裏的一樣,道心仁慈。”

魚闕皺眉看了看手裏的丹藥,又轉身看了看那座客堂,沒說話。

道心仁慈麽?

她倒是覺得,霽水真人和她是一樣的人。

“魚道友,且隨我再去一趟黑市怎麽樣?說起來我還沒有逛過黑市呢。”

*

被術法製成的鎖鏈鎖住的少年不停地咳血,他的血化成一條條小蜈蚣,盡力朝四麵八方透散,被罡風切碎。

堆在石門後的小蜈蚣越積越多。

它們承托著主人的希冀,一次次被斬殺。

終於,那道石門再次打開。

穿著黑色道袍,手執拂塵的女人緩步進入,慢慢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來。

“孽障。”

“……霽水真人,”少年咬著流血的牙齒看她,眼神凶狠。

“啊,是了,就是這個眼神。”黑袍女人麵帶喜悅,鉗住他的臉,“和越碎稚看貧道的眼神一模一樣,哈哈哈,一模一樣!”

“你快要死了,知道麽?”

她笑夠了停下來,一臉輕蔑,“別想逃,乖乖待著,不然貧道會把你做成傀儡!”

“……休想,我就是,我就是自爆……”少年說話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這女人不知道給他吃了什麽,使得他無法聚起意識控製自己的四肢。

“自爆?貧道舍不得你這張長得有幾分像他的臉啊。”霽水真人的表情突然變得陰暗,“給貧道做傀儡有什麽不好?”

“啊,對了,你的師妹此時正踩在你頭上呢,她差一點點就能發覺不對勁了。嗬嗬,越碎稚的徒弟們怎麽一點心眼也沒有?一個個都蠢得要死,這倒是他的失職了。”

楚洛笙的眼裏閃過慌張,“你想幹什麽?”

雖然嘴毒了一些,這個驕傲的小師兄平日裏待魚闕還是很好的,像一個傲嬌的哥哥。

這個時候了,還在擔心她遭遇不測。

“幹什麽?貧道能對她幹什麽?”

她苦惱地想了想,“是了,那孩子是從晏氏裏逃出來的。正好,貧道最恨晏氏的人,就算是晏氏飛出來的蚊子也惡心,惡心得不得了!”

霽水真人一把揉住楚洛笙的長發,湊近他,“她的氣味和那個家夥一模一樣,貧道真是恨啊。不過那個小丫頭心魔如此之重,又是活人死相,為人所用再好不過。”

說罷,她手裏出現一把刀,狠狠捅入少年的身體裏,表情猙獰,“你知道怎麽培養魔修麽?”

楚洛笙的血湧出來,他張著嘴僵住,那道禁錮自己很久的鎖鏈終於打開,沒有支撐後身體慢慢跪坐,倒向一旁。

“慢慢殺死她身邊的人,一點點瓦解意誌,一點點逼出那些不堪的往事……這樣培養出來的修士成為魔修之後,好像戾氣更重,怨念更加強烈。”

“嗬嗬,叫人期待。貧道要將她煉成最好的傀儡……迎接我們偉大的尊主!”

淌了一地的血還是在不停的變幻成小蜈蚣,它們前仆後繼,依舊帶著主人的意誌奮力向前爬去。

但它們沒有能抵達石門,就抽搐著倒下了。

“魚、魚闕,不……”

不要聽信這個人的話。

驕傲如小公雞的少年口中溢血,用力地握緊手,而後驟然鬆開。他作為修士的生命正在隨著淌出的血一起流失。

在霽水真人憐憫的注視下,楚洛笙眼裏最後一絲微光慢慢散去。

走在路上的魚闕,一顆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沿著麵頰落下,在衣服上暈開。

她眨眨眼,低頭看那片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