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鈍嫵媚舒珍湘

圓鈍嫵媚舒珍湘

聽著大哥為舒珍湘的婚事操勞, 舒瑾城的心像被苦檸檬汁浸著, 又酸又澀。

可這一世是她自己先離家而去,又怎能再奢望大哥仍舊像從前那樣愛她護她。

她原以為自己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地步,現在才發現對大哥的親情永遠是能紮透心髒鎧甲的一根鋼針,攪拌著她內裏還未休養好的死肉壞肉, 一次又一次痛徹心扉。

她不想見到大哥,也不敢見到大哥。就連本來坦然自若穿著的布衣灰裙也變得令她不自在起來。大哥如果看到自己這幅模樣, 是不是也會笑她落魄, 也會認為她離開舒家門庭後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永遠別回來才好?

她知道自己不該那樣想大哥, 但近鄉情怯, 算上兩輩子的時間,她已經一十八年沒有見過大哥一麵了。

她將手中的刀叉放下, 鮮美的乳鴿隻吃了幾口, 方才還紅潤的臉上已經染上蒼白。壓低聲音,她對林佩玉道:“張太太,我們該說的話說完了。我也要走了。”

林佩玉不想讓兒子見到她們, 自然願意舒瑾城早早離開, 於是道:“行, 你走吧。希望舒小姐記得你的承諾。”

舒瑾城沒有回答,她匆匆走到衣架前拿下自己的棉襖, 背著身子將它裹在身上,頭也沒有回的離開了揚子飯店。

在舒瑾城將要走出揚子飯店的那一刻,舒瑜川如有所感, 向來精明的目光落到了舒瑾城的背影上。

陳舊的、落伍的、笨重的款式,將她的身材完全遮掩住了,一頭短發也讓人分辨不出男女。

這人倒有個性,穿著如此格格不入的衣服。舒瑜川心底裏閃過一絲疑惑和一絲熟悉的感覺,但並沒有多想,徑直將目光轉回了張澤園的身上。

走出揚子飯店,是繁華熱鬧的逸仙北路,不遠處泛黃的長江奔流,輪船的汽笛聲傳入耳朵。舒瑾城隻覺得腳有些發軟,身上也有些發寒,但好歹是走了出來。

大哥沒有認出我。舒瑾城釋然又慘然的一笑,裹緊了身上的棉襖,走入了車水馬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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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舒府。

舒珍湘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

她的頭發打理的極好,剛剛燙的時髦小卷蜷曲在她如天鵝般白嫩的脖頸邊,襯得那塊兒嵌著紅寶石的金雞心項鏈格外好看。除此以外,她每周都要上西洋理發店去修理自己細細彎彎的眉毛,在指甲上一層一層地刷上時下最流行的顏色。

舒珍湘的臉是嫵媚而圓鈍的,嫵媚來自她大而上飛的眼睛,圓鈍則來自小小的鼻子。

鼻子是舒珍湘對全身上下最不滿意的一個器官,為了遮掩這個瑕疵,她隻能勾勒出最精致的紅唇,以讓人忘記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缺點。

但舒珍湘很不高興,十分非常地不高興。

她身上的這身洋裝雖然是今年新買的款式,卻在前些日子的聚會中被梁家的女兒搶了風頭。那梁家的女兒穿得是新成立而風靡滬上的“雲裳”牌時裝,受到了宴會上所有人的稱讚。

明明她才是被金陵張家選中的媳婦,明明她才該是所有人的中心。

舒珍湘對著鏡子做了個惱怒而不屑的表情,一雙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秦氏。

況且北平也太無聊了。

作為昔日老大帝國幾百年來的都城,北平注定被老舊的格局和傳統拖累。那些連成片的低矮房屋,那些蒙著黃沙狹窄低矮的小街子下窪子,那些提籠架鳥穿長衫唱大戲的旗人,包括那偌大的死氣沉沉的紫禁城,統統令舒珍湘厭惡。

她想要寬闊平整、車流如織的馬路,想要高大壯麗有草坪花園的洋房,想要臨著黃浦江燈紅酒綠的十裏洋場,想要被雞尾酒、香檳、奢侈首飾、摩登衣物包圍的西式生活。

她想到滬上去。

說幹就幹,她下定決心,朝父親書房裏那部電話機走去。塗著丹蔻的手指捏起話筒,告知接線生自己要找滬上的舒瑜川先生,很快那頭便被接通了。“大哥。” 舒珍湘的聲音格外甜膩。

“你是?” 電話那頭聽上去很有些詫異。一聽這帶著廣府南蠻口音的聲音,舒珍湘就知道這是大哥的妻子趙英英。她曾是舒瑜川在港大的師妹,祖先下南洋積攢了家業,父親現在是新港趙氏貨運的東家。

也正因為她的家世,秦氏才一向對這個便宜兒媳既看不上又不得不好生捧著。

“大嫂,我是珍湘呀。我有事情找我大哥,他在家嗎?” 舒珍湘手指繞著電話線,翹著紅嘴唇,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語氣卻仍是笑意十足。

“Alvis,有人揾!(有人找你)” 趙英英在聽筒旁高喊了一聲,舒珍湘撇撇嘴,沒過多久,一個沉著有磁性的男聲接過電話:“喂。”

“大哥,是我啊。” 舒珍湘的語氣裏帶著些小女生撒嬌的味道。

“是珍湘?怎麽了?” 舒瑜川問。

“大哥,北平真的太無聊了,悶在這裏怪沒有意思的。咱們也多久沒見了,要不我去滬上看看你吧。”

“珍湘,你是要出嫁的人了,不能隻想著玩。” 舒瑜川無奈地道。

“是呀,我馬上要出嫁了,四月份過去和現在過去並沒什麽兩樣,總得留點時間適應一下南方的天氣吧。我聽說有不少北方人到南方後渾身起紅疹子。我可不想結婚的時候變成個醜八怪。”

舒珍湘頓了頓,又嬌道:“而且鶴軒也經常到滬上去,他約我早點去南方找他呢。”

“你結婚前不準和他私下見麵。” 舒瑜川的聲音嚴肅了一些。

他聽過張鶴軒種種事跡,對他非常看不上眼,但是父親已經將為舒張兩家訂婚,他作為兒子也隻能照辦。隻希望結婚前不要出任何差錯。反正金陵和滬上不遠,珍湘嫁過去後如果有事,他也有能有個照應。

“我知道我知道。” 舒珍湘敷衍地回答,接著說:“總之我就是要去滬上,如果我來了,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我。”

“你必須先問過父親,好好在家裏準備嫁妝,最早三月份才能過來。” 舒瑜川道。

舒珍湘的婚期訂的是五月初。舒瑜川在金陵有公館,本也打算讓舒珍湘和父親、秦氏四月過來,在金陵這邊送嫁,既然她定要來滬上,提前一個月熟悉熟悉環境也無甚不好。

“這你放心,我一定會說服爸爸的。” 舒珍湘迅速說,“那大哥我們三月見了!” 然後掛斷了電話。

她一點都不擔心父親會不會答應的問題,他本來就主張自己能早些與金陵、滬上的社交圈搭上關係,早點和張鶴軒增進感情,怎麽會不樂意她提前過去呢。再說了,她還有媽媽,隻要媽媽纏磨一下,父親的骨頭也就軟了。

“Alvis,你對這個妹妹也太好了點。可她和她mom的那種做派……” 趙英英皺了眉。剛結婚時她有隨丈夫到北平去,那時舒珍湘和她母親可沒有給她留下什麽好印象。

“我也就隻有這一個妹妹在身邊了。” 舒瑜川攬住趙英英的肩膀:“她隻在我們家住兩個月,你就稍微忍耐點,嗯?”

“我才不和你那個妹妹一般見識。如果她太煩的話,我就走,去到別的地方住。” 趙英英小麥膚色上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嘴唇永遠健康紅潤,有時候故意說起氣話,也不知道是真得生氣還是開玩笑。

舒瑜川俯身親一口妻子的唇,趙英英嫌棄地躲開,最後又好笑地任他吻,舒瑜川在她耳旁道:“你若走了,留我一個人可怎麽辦,我打網球都找不到對手了。”

趙英英用一根手指推開他的臉:“少來,找你妹妹打去。” 說罷走出了客廳。

舒瑜川看著妻子嬌小的背影,露出溫柔的微笑,隨即那笑容又淡去。

如果來的不是珍湘而是瑾城,她們一定能夠相處的很好,能一起遊泳,一起打網球,一起登山。

瑾城是那種活潑大方的性格,從小時候起就愛玩鬧,不知道闖了多少禍,後來在他的教育下,性子才逐漸沉靜下去,對外也有了淑女的樣子。可他沒想到,她再一闖禍,就闖了個大的,把自己給弄丟了。

瑾城在做什麽呢?她在異國還好麽?他作為大哥,此生還有機會親自送她出嫁嗎?

洋房外的花園陽光燦爛,可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