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一夢枕黃粱

前塵一夢枕黃粱

1928年夏。

冒著濃煙的綠色火車駛過西伯利亞平原,遠處是寒帶稀疏的林木與荒草,冷空氣從窗外一絲一絲滲透進來。

這是橫跨歐亞大陸的西伯利亞鐵路。

舒瑾城將下巴支在皓白的手腕上,研究著手中的厚牛皮筆記本。這本愛德華·肯特的探險日記已被她反複研究不下三十遍,卻仍然不能確定那個最要緊的洞窟所在。

她身邊坐著的也是三個中國留學生,一路上不是打牌就是聊天,嘻嘻哈哈的很是吵鬧。

“我們打撲克缺一個人,密斯舒要同我們一起來玩嗎?” 其中一個穿襯衫馬甲的年輕人帶著笑意湊過來。雖然舒瑾城自上車來就不曾與他們寒暄,可這年輕人看著瑾城的顏色好,總願意同她多講幾句。

“不了,你們玩罷。”舒瑾城抬一抬手中厚重的筆記本,示意她在忙。

年輕人側目看去,隻見那本子上畫著複雜的地形圖和歪歪扭扭的字體,像一個個跳舞的小人,根本看不懂。

他推了推小圓眼鏡,終於在神秘文字的夾縫裏找到了些英文,便像找到了話題似的,趕忙說:“密斯舒是不是在英吉利留學?我曾經去過劍橋,那可真是個好地方,碧波**漾的河水映著藍天,我的心都要留在那裏了。”

“我一直在倫敦上學,別的城市一概沒去過。” 這年輕人說話真肉麻,舒瑾城主動把天給聊死了。

劍橋她自然是去過的,還曾和有民國第一公子之稱的張澤園在金燦的康河上泛舟。

不過,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那倒真是可惜了。” 年輕人惋惜地搖搖頭,道:“我輩好不容易留學西洋,自然該到處轉轉,長長見識才好。不知密斯舒住倫敦哪個街區?等下次我到倫敦後,也可拜訪一二。密斯舒要是不嫌棄,我願意帶密斯舒到劍橋一遊。”

年輕人說完,充滿期待地看著舒瑾城。

舒瑾城見他這樣問,不知怎麽起了一點促狹的心思,竟當真回答了這不太適宜的問題:

“我住在普林斯萊特大街,那裏魚龍混雜,是倫敦最下等的街區。我住在一個愛爾蘭老太太的閣樓上,後來老太太去世了,還是我聞到臭味才將她的遺體運出房門的。”

這個故事是真的。結束一個短期調查後,舒瑾城拖著箱子半夜回家,一股撲鼻的惡臭便從老太太的房間傳來。

她忍著惡心打開房門,一具早已經高度腐敗的屍體躺在地上,肥白的蛆蟲從老太太已經腫脹的耳朵和嘴巴裏鑽進鑽出……饒是強悍如她,也吐得天昏地暗,此後好幾天沒吃下飯。

老太太在倫敦沒有任何家人,雖然經濟拮據,舒瑾城還是替她在倫敦遠郊租了塊地下葬。

畢竟上輩子自己病死倫敦時,也是寥落無依,孤身一人。

舒瑾城看上去白淨文秀,一出口卻十分驚悚,這年輕人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他自以為不動神色的上下打量,見舒瑾城果然穿著十分廉價的藍襯衣黑褲子,褪色的皮鞋上也有好幾處破口,一頭烏亮的齊肩發因是自己打理顯得不十分齊整,倒將她的美貌遮掩了二三分,不由生出一點憐香惜玉的心來。

如此容顏,不該如此落魄。

“待到了金陵,你若有任何需要,可以來找我。” 那青年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舒瑾城,她隨手接過,見上麵的地址印的是“通達報社”——金陵最流行的小報之一,也隻是淡然一笑,道了聲謝後又繼續看起手中筆記來。

青年在她身旁,嚅囁了幾聲,想繼續說什麽,卻見她已然沉浸在筆記中了,隻得作罷。正好方才嚷嚷著不打牌的同伴又起了牌癮,大聲呼他過去,他也便就勢離開了。

幾日後,火車駛抵金陵,舒瑾城連站也未出,便轉了國內列車,直往鄭州而去。

她要在那裏再轉一次車,才能到此行的目的地——蜀都。

舒瑾城師從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著名人類學大師弗朗茲·布朗,在文化人類學,語言學,曆史學和考古學方麵都頗有造詣。

她這些年來跟著布朗走南闖北,入得了叢林,挖得了土方,練就了一身本領的同時也頗得布朗賞識,他甚至主動邀請這個華人女孩留在倫敦大學任教。

可舒瑾城婉拒了。

前世她病骨支離,悔不當初,心心念念地是遠隔萬裏、陷於敵賊炮火的華夏;這一世,她總要為自己、為夢想、為國家的強大重活一回。

話可以很大,落眼必在實處,她便將目光放在了祖國的西南邊疆。

近百年來,華夏由自視甚高的天朝上國變成了列強虎視眈眈下的一塊肥肉,而邊疆,就是列強勢力滲透的重點區域。可是因為長久的地理、語言、文化阻隔,加之漢人對邊境少數民族固有的成見和歧視,邊疆研究在國內還是一個嶄新的學科,一塊學術界可有可無的點綴。

重活一世的舒瑾城知道,將來戰事燃起,西南邊疆會成為祖國的大後方,如果繼續無視邊境,終會釀成大患。

因此,當她機緣巧合得到探險日記後,便立刻聯係西川邊疆研究會,毫不猶豫地收拾行李回國調查了。

那萬丈之巔的蒼茫白雪,那峽穀深陷的怒騰大江,那神秘而古老的宗教與文化,都是舒瑾城心中魂牽夢縈的瑰寶。

回國的火車票是布朗教授慷慨的饋贈,她自己則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八瓣花。

三等車廂裏到處是活雞活鴨活小孩,舒瑾城被擠得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有,連臉上都蓋了個小孩的黑掌印。好不容易熬到鄭州站,她也隻住最簡陋的棧房,這下渾如掉進了個跳蚤窩,第二天擠車時,身上已經多了兩個大黑眼圈和好些紅癢的小包。

所以,當舒瑾城拎著兩個大箱子出現在西川邊疆研究會門口的時候,心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洗個熱水澡,再在**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不過……

看著邊疆研究會那掉漆的暗紅色舊木牌,黃土夯實的小院落,仿佛從前清開始就沒修繕過的破平房,舒瑾城默默打消了這個想法。這鬼地方,怕是連自來水都沒有。

一個穿著黑藍布衫的老頭子忙不迭地接了她,幫她拎行李,一邊說:“這位就是國外回來的舒小姐吧,一看就是個學問好高的大美女。我姓王,是瞿先生雇的門房,你叫我老王就行。瞿先生還在木喀那頭測繪地圖,沒得兩三個月怕回不來。我聽說舒小姐是從國外回來的,肯定很累了,趕緊去屋子裏頭休息下,我幫你都收拾好了。”

老王看上去六七十歲了,半顆門牙斷了,講話漏風,再加上濃厚的西南官話口音,舒瑾城豎著耳朵反應了半天,才聽懂了,然後笑道:“那就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 老頭手裏提著舒瑾城的行李,隻能擺頭,“瞿先生請我來不就是幹這個嘛!你先休息的巴適了,然後整飯,我今天做了酸辣雞腳爪爪和紅燒魚擺擺。”

啃了兩天幹饅頭的舒瑾城咽了口口水,道:“不用休息了,我把行李放好,這就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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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蜀都的第一天,舒瑾城睡得很不安寧。

她是很少做噩夢的。近年來,更是幹脆好夢、壞夢一概不做,隻要入睡便跌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隻是,不知道是因為封死的紗窗讓房間太過悶熱,還是因為脆弱的木板床一翻身就咯吱亂響、四處落灰,她在來到蜀都的第一晚就做起了噩夢。

其實那也不算是噩夢了。

因為,夢是從一片久違的朱紅色開始的,那是她家老宅的院牆,是童年裏最鮮豔的顏色。

小時候,大哥陪她玩耍,她便坐在秋千椅上,讓古舊的紅牆碧瓦在視線中起起落落。偶爾抬頭,春日湛藍的天空上,會有幾點紙鳶遙遙飄**。而如果她**得煩了,便會跳在落滿了桃花的草地上,喝一杯丫鬟疊翠端上的新茶。

那時,她還是北平舒家的大小姐,後來燕京大學的高材生,年少留德的新式女郎。除了母親早逝外,她的人生沒有任何不完滿的地方。

直到遇見了張澤園——

在柏林甫一入學,舒家大小姐的芳名便傳遍了留德華人的圈子,無數公子邀請她參與宴會,她都拒絕了。那日,她受同屋女友纏磨不過,終於應邀參加了財政部副部長大公子張澤園舉辦的酒會。

燈光絢爛的古老大廳裏,管弦樂隊演奏起《春之聲圓舞曲》,在那歡快熱情的旋律中,一個身穿白色西服的俊美青年排開眾人,走向長餐桌旁的她。

那一瞬間,蝴蝶翅膀在心尖扇動。

手工擦色皮鞋與淡綠色軟緞高跟在大理石地麵上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圈,她被Acqua di Parma的雪鬆和琥珀的香味淹沒,竟答應下明日和張澤園的約會。

很快,他們確定了戀愛關係。

那曾是一段無比美妙的時光,麵容姣好家境富足的青年男女相戀,整個歐洲都是他們的樂園。張澤園也曾經在屋頂露台緩緩跪下,將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發誓一生一世一雙人。

少年人的傾心,最容易變成奮不顧身的山盟海誓和熱情,將她和張澤園昏頭昏腦的糾纏在一起,從萬裏以外的德意誌拉扯回了中國。

她也從舒家大小姐變成了金陵的張夫人。

然後便是最老套的情節。男人的變心總比想象中來的快,她怎麽也沒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庶妹,竟然會爬上姐夫的床,而受過西方教育的張澤園,竟然也想要納妾。

“瑾城,張家正房太太的位子永遠是你的,這還不夠嗎?” 金絲眼鏡後,熟悉的人說著頂陌生的話。

她一杯紅酒潑在對麵人的臉上,潑熄了早已零星的愛火,也潑滅了最後一點猶豫。

她主動提出了離婚。

“我要離婚!”在那時可真是石破天驚的四個字。

為此家人和她決裂,曾經海誓山盟的枕邊人揮了她一巴掌,怒吼著說自己讓他變成了政界的笑話。

可她舒瑾城畢竟是倔強的,當年為了張澤園,她從德國輟學隨他回京;現在為了骨子裏的一點傲氣,她便舍棄所有的榮華富貴,終至眾叛親離。

五年婚姻,一地狼藉。這場被大小報紙連續報道一個月的民國第一離婚案,終於在舒瑾城隻身赴英後落下了帷幕。

已經忘了生命是在何時失去顏色,隻知道到了最後,她滿心滿眼都是倫敦鉛灰色的天空,和那永不落幕的蒙蒙陰雨。

1945年,北平名流舒敬鴻的大女兒,國民政府財政部副部長張澤園的前妻,流落異鄉無人識的出版社華人翻譯——舒瑾城,由於癆病纏身,在倫敦東區一個昏暗、陰冷的小閣樓裏終了一生。

是一陣火辣辣的絞痛將舒瑾城從無邊陰雨的噩夢中拯救出來。

晚上吃的那幾大碗辣椒菜和兩杯小酒終於發揮了威力,像孫悟空在鐵扇公主肚子裏一樣在舒瑾城肚腸裏鬧了個天翻地覆,她不得不捂著肚子跳下床,直奔院落裏的茅房,都來不及緬懷她波瀾壯闊的前世,和離奇如誌怪小說一般的重生。

從茅房出來扶著牆走回房間,舒瑾城元氣大傷,沾著枕頭便沉沉睡去了——這一次,一覺睡到大天亮,沒有再做夢。

可會做夢的不僅是她。

在遙遠的金陵城裏,一個年輕男人從豪華的大**醒來,撳亮西洋綢蒙著的台燈。

他黑色的瞳仁先有一瞬間的茫然,眼神恍惚還有夢中殘存的旖旎。然後他便戴上了金絲眼鏡,從床頭的皮夾子裏抽出一張黑白照片,捏在手裏細細端詳。

照片上有兩個笑顏如花、十分年輕的姑娘,左邊的姑娘梳著漆黑的發髻,修長的脖頸從旗袍領子上露出來,典雅卻青春洋溢;右邊的姑娘則西化得多,一頭波浪卷襯托著她桃心形的臉,眉毛高挑,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左邊的女子。

年輕男人撫摸著左邊女子的臉,喃喃地說:“瑾城,瑾城,我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