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兩鄉

明月何曾是兩鄉

演講廳倏然變暗,幻燈機“啪”地打開,熾白的光將一副黑白照片打在幕布上。

全場悄然無聲,將目光集中在講台之上,靜候舒瑾城的開場。

“女士們,先生們,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對木喀這片土地充滿了好奇。孫先生說‘五族共和’,何為五族共和?就是五族如手足同胞般相親相愛,共建一個大的統一的中華民族。”

“但羥族所在的邊地遙遠、閉塞,如果我們對他們的文化和社會談不上了解,何來共融?所以,我今天的演講就從介紹羥族的基本狀況開始。”

舒瑾城開口,清亮卻柔和的聲音灑滿整個禮堂。

她調試著幻燈機,讓一幅幅照片出現在幕布上。

有依山穀地勢而建的一幢幢白石寨樓,有在寨樓頂揚青稞的老婦,有牛毛帳篷旁露齒笑的小姑娘,有賽馬節上的漢子和跳神的巫師,也有禿鷲盤旋的天葬台和默默遙望的雪山。

她望著那些照片露出一絲淺笑,晃眼的讓張澤園恍然,她說得究竟是什麽全沒有聽進耳朵裏。

一想到舒瑾城冒著戰火深入重山,踽踽獨行,張澤園就發自內心的心疼,那該有多危險!

如果舒瑾城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她能夠成為張家的太太,綾羅綢緞、珠寶首飾自不用說,想做學問也不用自己出門,就永遠地不用在風裏雪裏奔波了。

舒瑾城最後展示了一張草原上的照片。一個老者坐在羥民的中心,微閉雙目,手上拉著一把六弦琴,很顯然在唱著什麽,周圍的牧民都極其認真地聽著,那眼神裏的光連黑白照片都無法阻擋。

“這是‘瘋詩人’格日薩,他正在唱的是《梵嶺天王傳》。這是一部如同古印度《摩訶婆羅多》以及古希臘《伊利亞特》一樣古老的史詩,甚至比它們更神秘,因為它不記錄於文字,全部依靠天授唱詩人在高原傳播。

這些天授唱詩人沒有師父,都是在一場夢後,或者在一場大病以後忽然能夠吟誦《梵嶺天王傳》的一部分。由於每一位唱詩人能唱的故事都不盡相同,沒有人能說清《梵嶺天王傳》究竟有多少內容,又與真實的曆史有多少勾連。”

舒瑾城是第一位用文字記錄下《梵嶺天王傳》的人,她已經將部分內容翻譯成了英語,發表在國外的雜誌上。她也同時在進行《梵嶺天王傳》的漢譯工作,想將所有的內容匯總後直接出版。

想到那些跟隨著瘋詩人在各個村落與牧場之間輾轉的日子,舒瑾城眼神分外柔和。

她會在瘋詩人想唱歌時替他拉六弦琴,會和赤鬆一起幫助牧民抬水、打糌粑,也曾經參加過幾個村落聯合舉行的秋收賽馬節。

賽馬節後,家家戶戶在草原上過夜,圍著篝火跳起弦子,她和赤鬆跳了一會,想去曠野的河邊走走,還遇到了一對青年男女在野草中野合。

說來也好笑,她一開始還以為那聲音是動物的喘息,還問赤鬆不會又是狼吧?等再走近了點才發現不對,紅著臉拉著赤鬆趕緊往另一個方向走。

那對小青年倒不覺得害羞,聽見了他們的動靜還嘻嘻哈哈的笑了起來,仿佛是在嘲笑她沒有見過世麵。

“男女相愛,宣之於野,在這裏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太在意。”

見舒瑾城埋頭走路不說話,一副有狗在身後攆她的樣子,赤鬆唇角忍不住勾起。

再那愈發熱情豪放的背景音中,舒瑾城停頓幾秒,才道:“你們羥人的民風還真是開放。”

赤鬆趕緊道:“我有漢人的血,倒和他們不一樣。”

狡辯。以赤鬆的外貌和他展現過的能力,說不定和多少個小姑娘在一起過。舒瑾城撇了撇嘴,什麽也沒說。兩個人很快又回到了歡鬧的人群中間,接受了牧民們一波心照不宣的眼神,讓舒瑾城辯解也不是,不辯解也不是,實在有些憋屈得慌。

到了後來,她都有些不敢看赤鬆了。

現在回想,隻記得那個晚上的月色格外明亮。

講述完《梵嶺天王傳》的內容與它體現的羥人神話體係與世界觀後,舒瑾城的演講進入了尾聲。

“木喀是孕育著神奇,也值得我們學者一再探索的土地。願諸君能將目光也投向這片瑰麗奇偉的土地,真正實現五族共和的願景。”

話音一落,小禮堂內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張澤園一邊鼓掌,一邊對不知什麽時候蹲在他身旁的一個男人吩咐了幾句,那人點點頭,飛快地從小禮堂的側麵跑了出去。

在掌聲中舒瑾城笑道:“現在是提問時間,我期待諸君的問題與指正。”

一個穿長衫、留山羊胡的消瘦男子站起來道:

“舒小姐,你剛才的演講內容很精彩。但我有以下幾點不解之處需要你的解答。第一,去年7月到11月間木喀有兵亂,你身為一個弱女子如何進入男人都害怕進入的戰亂與蠻荒之地?第二,你在木喀的經曆更像是傳說,誰能證明這些知識都是你自己實踐得來的?”

這是毫不掩飾地質疑舒瑾城的整個調查過程了,全場一片嘩然。

許多聽眾認識這位老先生,他是東南大學的訓詁學教授章仇芳,雖然學問很高,但脾氣性格古怪,又不喜變通,頗有滿清遺老的作風。

舒瑾城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微笑道:“先生問得很好。首先,作為一個經過科學訓練、有經驗的人類學者,我不畏懼任何一個被外界視為野蠻、不開化的地區。我的導師弗朗茲·布朗先生就曾在西太平洋島嶼中的獵頭部落進行了一年的田野調查,並依此發表了他的傑作《西太平洋島嶼上的原始社會》。”

“其次,不畏懼的前提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倫敦的時候,我就學習了羥族的語言和文字,回國後又在蜀都和木喀的爐多城采購了充足的幹糧、衣物和武器。”

“最後,雖然木喀當時確實有局部的戰爭,但我的資金狀況和木喀冬季的氣溫都不允許我拖延。於是我拜訪了西川都督府,希望能借助他們的力量進入木喀。很幸運,王景都督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在二十名川軍的護送下抵達了木喀相對安全的北方。後來我又有幸找到了一個十分好的向導兼翻譯,他就是我在木喀調研的最好見證者。”

舒瑾城解釋的如此清楚,就連一貫保守的章仇芳也不由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點點頭,沒有反駁。

一個坐在前排,手上拿著一個小本子的年輕人聽見舒瑾城的回答眼睛一亮,大聲問道:“這麽說,您見過西南王?”

凶狠嗜血的梟雄遇見一心學術的美人,一段守護,或者一段豔情……這個新聞絕對可以賣出好價錢!

張澤園聽見這個問題,扶了扶金絲眼鏡,麵色不善地看了提問者一眼。

“很遺憾,並沒有。” 舒瑾城坦然地開了個玩笑:“如果每個去西川都督府的人西南王都親自接見,那麽西南王想必沒有時間做別的事情了。”

好吧……年輕人遺憾地撇了撇嘴,不過見沒見並不要緊,沒有見他也可以編一段嘛。反正西南王遠在西川,也不可能為一份小報來金陵找他。

又有一個短發、穿長袍男裝的女生舉手,她眉宇間英氣勃勃,正是那天在學生宿舍碰見的女生。舒瑾城點起了她。

“舒老師,我是新入學的人類學係學生悉雪萍。” 她顯然也因為認出了舒瑾城而有些激動,“我想問問您,您在木喀調查的過程中有遇到危險嗎?”

“當然,有時候即使做好了最充足的準備,也不能規避突發的危險。”

“可以具體說說嗎?” 悉雪萍眸光晶亮。

“比如說有一次我的馬踩中了雪窩,險些連人帶馬滾下山崖。還有一次,我們遇到了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