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司憫的靈體漸漸透明, 最終化作了一團散亂的霧氣,被山頂的寒風卷走。
“直到最後一刻,他說的也是相信你……”
扭曲的語調將原本甜美的聲音都拉扯變形, 司憫恨得兩眼通紅, 她要恨得太多。
恨這世道的不公, 恨人心的醜惡, 恨眾人口中冠冕堂皇的公正大道,卻連一個幼女都無法庇護的虛假。但看著司憫就這樣離開, 司濼最終恨的,隻是他沒有給自己的那抹目光。
“該死……”
司濼看著薑嬋的模樣,隻覺得哪哪都礙眼, 活該她們就是一對宿敵。
“你該死!”
她手一揮, 漫天遍野的黑霧籠罩天際, 就像是厚重的烏雲朝著眾人壓來。
但那不是烏雲, 仔細看就會發現, 那是大片大片的妖物, 是隸屬於司濼忠心耿耿的聖嶼殿嘍囉。
噌——
不問穩穩插在身前, 磅礴的靈力順著刀身流入地底,朝著身後蔓延。
謝懷一眼便明白薑嬋的意圖,朝夕相處那麽久, 沒人比他更了解她。
“聞涿, 把你那陣法展開!”
謝懷這一嗓子, 吼醒了發怔的聞涿,雖不明白二人意圖,但絕對的信任讓他下意識地展開陣法。
萬劍行兵, 開。
靈力匯聚在聞涿腳底,順著他的身統統灌進陣法之中。
道心純粹的靈力淬煉過每一柄刀劍, 讓本就恢弘的陣法更顯得耀眼。
“那是……聞家失傳的萬劍行兵?自聞暄歿後,我已不知有多久沒見過了。”
“聞涵,怎麽沒聽你說起過?”
被妖力網縛的仙門眾人嘖嘖稱奇,聞涵此刻也在人群之中,遙遙望著那奪目陣法,隻失神了片刻,後又怒罵:“如今大戰隻得這些小輩參與,你們這些老東西還不盡力維護人間,要是連人間都失守,你們要臉不要!”
三言兩語間,泱泱的妖群已被陣法屠殺了大半。
陣法剛開時,明朝越與謝懷便知聞涿的修為支撐不了多久,二人站在聞涿身後,將全身的靈力都盡數渡給了他。
但即便是他們三人,也抵擋不住穠華道心的衝擊,聞涿夾在中心做承載,體力漸漸透支,搖搖欲墜,差點就要倒下。
薑嬋一把穩住了他。
聞涿汗如雨下,額上汗珠滾落,聚集在鴉羽般的眼睫上,吐氣一片滾燙。
薑嬋沒想到聞涿撐不住,分了心,剛要說什麽,就見他表情倏地驚悚,伸手朝她抓來,聲音嘶啞。
“小心!!”
呲——
是血肉被撕開的聲音。
薑嬋一霎僵住,慢慢轉過來頭,肆虐的寒風吹亂了她的發絲,遮擋住了些許眼前景象。
但,足夠她看清了。
謝懷離她那樣近,好似下一秒就要將自己擁入懷中,她鼻尖正對著謝懷的胸膛,讓她驀然回想起當初在幻境之中,在那扇豔紅的屏風之下,她也曾這樣近的嗅過謝懷身上好聞的霜雪氣息。
喉中突然堵塞,一瞬間周遭變得寂靜無聲,隻剩下自己胸腔之中擂動的心跳,與眼前血色翻滾的細微聲響。
“我說你啊……”
謝懷垂眸看她,雙瞳中一片平靜,一開口,卻是粘稠的血滴落:“能不能保護好你自己。”
薑嬋怔怔抬頭,對上那雙執念深深的眼。
“你總說,我不愛你。”
謝懷的聲音有些梗塞,不知是因為胸口被刺穿的疼痛還是壓抑許久的委屈:“你將我的心意,盡數扭曲成我對你救命之恩的報答。”
“你不相信我愛你……”
他牽起薑嬋冰冷的手,按在自己模糊一片的胸口,像是要將自己這段時日以來的情緒發泄一般,還在狠狠按壓。
湧動的觸感太過清晰,就好像按在了靈動的泉眼上,令人恐懼的噴湧。
薑嬋驚愕:“你?!”
謝懷已經瘋魔,眼下的創傷帶來的恍若不是疼痛,而是執念終於被解開的釋懷與解脫:“那如今我將這條命給你,夠不夠證明我的情誼?”
他終於能從薑嬋的質疑中掙脫出來,風雪將他二人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就像從今往後再也分不開的他們。
“哈哈……”
血色從胸口蔓延至眼底,雙眼一片猩紅,妖力襲來的那一刻,就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全憑反射的神經護在了薑嬋身前,胸口被撕裂,他卻笑的開懷。
笑聲愈來愈大,傳遍四方,酣暢淋漓。
眾仙申請莫測地望著這駭人的一幕,隻覺得口幹舌燥。
“那是誰?怎麽沒見過……”
“他懷中的…是枕流劍嗎?傳聞難道是真的?謝枕流死而複生,活過來了?”
“什麽?!那是謝枕流?”
一時之間,眾人也分不清,謝枕流還活著,與那癲狂的瘋人是曾經風光霽月的仙君,哪個更讓人驚駭。
陣法展開的耀眼光芒下,是一片腥甜的血氣。
薑嬋咬著牙,發著狠怒吼:“你笑什麽?你在笑什麽?!”
她感受著手下猙獰的傷口,眼淚奪眶而出,大聲吼道:“誰要的你這條命!你的血肉是我曆經險阻替你求回來的!你有什麽資格這樣浪費!”
明明傷在謝懷之身,薑嬋卻覺得自己卻要痛的喘不上氣來了:“你是不是等這天等很久了!就想著還清我的救命恩是不是!好!謝懷!咱們兩清!”
兩清。好一個兩清。
這段時日以來,他的愛意時時刻刻被恩情混淆質疑,往日象征著決裂的兩清,在謝懷這裏卻是他夢寐以求的再來過。
可以拋卻往日種種剪不斷理還亂,重新開始新的未來。
“我笑你認不清自己,更認不清我,我笑我終於能證明我自己的感情,笑我終於可以把這救命恩還給你,與你重頭來過!”
薑嬋狠,謝懷的聲音更狠,他的怒吼響徹天地,猶如一道落雷,在薑嬋耳邊轟鳴。
謝懷仍舊緊握著她的手,拿黏膩的血作連接,緊緊粘和在一起,謝懷看著她因震怒通紅的臉,聲音清淺:“這條命屬於你,那你將它收回,咱們兩不相欠。”
“如果我能活下來,薑嬋,我一定要讓你明白,你不敢承認的我的這份情,究竟算什麽!”
濃白的靈力包裹著陣法,使得陣法下的四人周身形成一道屏障,將聖嶼殿的傀儡一眾阻擋在外麵。
此刻他二人爭吵,聞涿二人沉默不語,不敢去打擾劍拔弩張的氛圍。
聞涿小聲嘀咕:“妖神那一擊傷的厲害,枕流不會有危險吧?”
當然有危險了,司濼那招原是奔著薑嬋去的,可是實打實的殺招。
然而……明朝越望著不遠處近乎相擁的二人,麵具下的眸光晦暗。
有薑嬋在,誰死,謝枕流都不會死。
*
“你總是拿捏我……”
薑嬋指尖用力,狠狠按進傷口之中。
“最後一次了,謝懷。”
她抬眸,眼神突然變得晦暗,竟是對著謝懷輕輕一笑。
那抹笑容,總覺得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就像是勞苦了一生的人,終於走到了終點的那股解脫。
謝懷望著她,心中突然湧現不安,下一刻,一團強有力的,熾熱的光芒被捅進謝懷胸口之中。
就像是被強塞了一團烈火,一輪烈日,在他創傷之中源源不斷地散發著昂揚的熱烈。下一瞬,巨大的尖銳的轟鳴聲自身前爆發,他低頭,隻來得看一眼薑嬋決絕的臉。
她發絲瘋狂飛舞,唇瓣蠕動,謝懷想湊進了去聽,想聽一聽薑嬋說的什麽。
耀眼奪目的光爆裂濺射,飛散到四周,光芒之下,是充盈的純粹的靈力。
司濼的聲音尖銳萬分,就像是兩柄刀劍相接發出的刺耳聲響。
“薑嬋!你敢!!”
那一瞬間,就像是血液開始倒流的驚悚,讓謝懷半個身子都麻了,他驀然明白薑嬋做了什麽。
什麽執念,什麽委屈統統煙消雲散,謝懷目眥欲裂,驚恐萬分,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薑嬋的麵容越來越淡,那抹清淺的笑容與逐漸被白光所吞噬。
“阿嬋!!”
直到最後,謝懷終於明白了薑嬋最後說的話是什麽。
“黃泉碧落,來生再見。”
*
“啪!”
沉重的驚堂木重重拍下,震得說書人手掌一陣發麻,木桌破舊,卻是沒有驚起半點灰塵。
沒辦法,近日自從說了新戲之後,這茶館日日都是人滿為患的,光是一天就要說上兩場,這桌椅都是早晚擦的鋥光瓦亮的。
“話說那妖神有著通天的本事,本以為這一戰修仙界與人間就要慘遭屠戮,沒想到最終,卻是落得個一敗塗地。”
“隻因那修仙界的不問仙子,緊急關頭以自身軀體,引爆了那顆天地至寶,穠華道心,將自己一身全部的靈力盡數反哺給了修仙界。”
“經過道心淬煉的靈氣擁有著無上的法力,更不用提仙子自爆時將其凝練成了多麽恐怖的力量,隻半息之間,整個妖域連同那位妖神,便都神魂俱隕,煙消雲散。”
“原來,要打敗擁有天生煞體的妖神司濼,隻能用穠華道心與其拚個兩敗俱傷,仙子不願看到修仙界因為這場大戰荒蕪,更不願意看到身邊的好友前輩受傷,幹脆直接自毀神體,拉著整個妖域同歸於盡。”
“不問仙子將眾位前輩從那妖神手中解救了出來,眾人也得到了不問仙子分散的力量,功力大漲,就連兩界的花草潤澤了靈力,也變得繁茂了不少。”
“眾人為了紀念她,便以其靈器之名尊稱,喚她不問仙子。”
講到這裏便停了下來,有了空檔,茶館內瞬間人聲鼎沸,有性子急躁些的孩童大聲問道:“那仙子真的跟著妖神一起死了嗎?再也回不來了?”
眾人忌諱他說的“死”字,一旁的大人趕忙拉住他,往他不守門的嘴上輕拍了兩下。
見聽眾不滿,愈吵愈烈,說書人摸摸胡子,又揚聲道:“不過,也有傳言道仙子最終被身邊人拚上了一條命,保住了仙子的一縷殘魂,隻要人間供奉的香火足夠旺盛,供奉的人煙足夠多,那終有一日,仙子會再次歸來。”
故事講到這裏,才算真正的結束了。
擁擠的人群角落,坐著兩個低調的身影。
他們喝完了手中的茶,其中一人開口道:“所以當時,阿嬋就是這樣的?”
聲音清甜,赫然便是桑朝,她拖住下巴問身旁的人:“你再給我講講嘛。”
聞涿被她鬧得沒法:“還講什麽,你不是都清楚了?大差不差就是民間說的這般情況,不過你們聽著熱鬧,卻是想不到當時的情況有多凶險。”
“雖說我們都認為阿嬋一定會贏,但枕流受傷後,我們當時都有些慌亂,直到阿嬋的靈力爆發,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司濼連帶著妖域眨眼間便灰飛煙滅,我們被照拂到,卻是功力大增,等到我們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聞涿沉默了片刻,幽幽歎了口氣:“幸好還有枕流。”
靈力反哺世間,滋潤了兩界,如今天地之間靈力充沛,地上天宮,往後能再和平數千年。
天道無情,本來這天生煞體與穠華道心相生相克,互為死敵,本該就一同降生,再一同毀滅,但因薑嬋最終選擇主動犧牲保全修仙界,被謝懷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察覺,拚了命的握住薑嬋的手。
他與天道為敵,想要從天道手中救下薑嬋。
風雪漫天,雷聲轟鳴,謝懷握著極盡透明,就要消散在冬雪中的薑嬋,咬咬牙,赤紅著眼,生生將自己的心剖了出來。
綻放著炫目光芒的一顆琉璃心。
玉鴻的這顆琉璃,是天地獨一份的,濟嶺仙山孕育數年,才修得這麽一顆可以鎖魂的琉璃。
當初謝懷以殘魂重塑仙身,死而複生,就是因為這顆琉璃穩固了他的魂魄,才得以成功。
那麽,也就意味著,這顆琉璃心,可以鎖魂留命。
風雪散盡,靈力平息,眾人才得以視物。
那日,修仙界靈力充沛,春意盎然,然而在鉉雲宗山頂的正殿之上,萬人矚目間,隻躺了個鮮血淋漓,殘破不堪的謝枕流。
就像是曾經那個鉉雲宗的噩夢,重新展現在眾人眼前。
*
風雪散盡,靈力平息,眾人才得以視物。
那日,修仙界靈力充沛,春意盎然,然而在鉉雲宗山頂的正殿之上,萬人矚目間,隻躺了個鮮血淋漓,殘破不堪的謝枕流。
胸口之中空空****,寒風穿堂而過,徒留一地血腥。
就像是曾經那個鉉雲宗的慘狀,重新展現在眾人眼前。
*
“啪。”
“嗷!”
被一顆碎石子打了頭,聞涿捂住低叫了一聲。
他眼尾下彎,有些委屈:“明明就是桑朝讓我說的,你偏打我。”
從茶館外走進一男子,身形高大瘦削,風塵仆仆,衣袍盡是塵土。
即便如此滄桑,一張麵孔卻是精致至極,眉眼霜雪,清風明月。
赫然便是故事中的謝懷。
“周前輩交代的都忘了?不許在凡間說這些。”
他坐在二人麵前,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茶,動作克製卻不節製,一看便是渴極了。
自大戰已過去了二十八載,當初血淋淋的畫麵好像仍在聞涿眼前。
那種無力,與瞬間迸發到嗓子眼的驚悚慌張。
若不是玉鴻前輩及時趕到,他二人都得命喪當場。
謝懷的身體魂魄已經修複完全,琉璃心對於他而言隻是承載著心跳的作用,玉鴻趕到後,當機立斷拍了顆同樣珍惜的玉石入他心口,這才趕得及救他一命。
即便如此,他也是在濟嶺仙山沉睡了整整七年才悠悠轉醒。
他從仙山的修複池水中爬出,第一眼望見的便是同樣在池水中央的那顆琉璃。
拚了一整條命,從天道手中搶回來的,也不過隻是一抹微乎其微,幾近消亡的殘魂罷了。
想要重塑仙身,引魄複活,難度跟謝懷當年就不是一個階層的。
玉鴻將琉璃放於池水中溫養,天地靈氣不要命地往裏灌溉,尤嫌不夠,告知謝懷人間十二州中,有十二種珍惜靈藥。
這十幾年來,謝懷便一直奔波於凡間,尋仙問藥。
喝了整整三杯茶,謝懷終於停下:“玉鴻前輩出關了嗎?”
聞涿點頭:“前兩日剛出關,便讓我們來此接應你。”
十二種靈藥,謝懷已尋得八種,玉鴻的意思是,靈力對於薑嬋而言已經足夠了,但琉璃遲遲沒有被喚醒的跡象。
或許是天道無情,一心想要道心之主隕去。謝懷不信邪,說要尋出最後四種靈藥。
桑朝道:“玉前輩說讓你回修仙界修養幾年,凡間到底靈力淺薄,阿嬋的仙身重塑完成,說不準過段時日便蘇醒了,讓你不必太過執著,恐生心魔。”
謝懷隻淡笑搖搖頭:“怎會,凡間壓抑我的靈力,反倒讓我在修煉上提升許多,人間十二州的修行,不僅僅是為了阿嬋……”
在鉉雲宗時,他雖天生劍骨,修為超然,但他看不見人間,自然也看不見疾苦。
如今一朝入世,走過曾經薑嬋走過的路,去尋曾經薑嬋所求的生機,他才漸漸開始理解她。
開始理解這世間。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手帕,遞給聞涿:“這是這東段州的敗火岩,你帶回去給玉鴻吧。”
聞涿小心接過:“那你呢?”
“我明日啟程,去西南方尋下一種靈藥。”
聞涿欲言又止,桑朝直言不諱:“不回去歇一歇嗎?”
謝懷搖頭:“你們回去吧,我心裏有數。”
他終究是欠了薑嬋太多,如今這些,也算不得什麽。
見他如此堅定,二人也不好多說什麽,休整片刻便啟程上路。
*
凡間貧苦,卻勝在有情。
在偌大的人間尋藥,有時候在漫漫長夜之中,謝懷昂首望著夜空繁星點點,望著遙遠的修仙界的方向。
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薑嬋。
他想,等到阿嬋真的蘇醒的那一天,二人見的第一麵,他應該說什麽呢。
胸腔之中交心之語萬千,卻不知道哪一句才是真正的好。他就靠著這些思量,反複度過沒有薑嬋的日日夜夜。
盛夏,蟬鳴聲聲。
謝懷站在糖人攤前,等著自己的蝴蝶糖。
凡間糖人攤販很多,大多都是年邁的手藝人糊口養家的,謝懷惦念著心中的人,隻要看到小攤,便會買一隻蝴蝶糖。
霎時,胸口之處微熱,是玉鴻來的傳音符。
“給你準備了驚喜。”
驚喜?
謝懷自老者手中接過蝴蝶糖人,指尖不自覺地撚動木棍,將蝴蝶旋轉地活靈活現,熠熠生輝,暗自思考著。
對於如今的他而言,什麽算得上驚喜呢?
“勞駕。”
微風吹過頭頂的樹蔭,斑斑點點的光影落在他的麵容,蟬鳴聲聲,他雙眸微睜。
隻聽得身後傳來清脆的女聲:“你手中的蝴蝶糖怎麽賣?”
謝懷轉過身,此刻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