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薑嬋望了眼謝懷沉睡的臉。
“何意?”
“穠華道心為至純靈力, 被它選中的人擁有至高無暇的力量。善惡相對,二人相生相克,隻有被道心選中的人才能真正殺死惡念之體的妖神。”
薑嬋沉默片刻:“您是指, 十多年前飛鴻劍派的小少主?”
“我在飛升之前, 拚勁一切辦法才將司濼封印, 在離開的時候, 我將自己的一縷神魂留在了這枚青玉之中。”
司憫的目光落向薑嬋腰間的青玉:“隻有穠華道心的純淨之力,才能將沉睡在其中的我喚醒。”
“在我的計劃中, 在妖神衝破封印,重現世間之前,我一定能夠等到道心的覺醒, 指引宿主消滅妖神。”
說到這, 司憫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
“是我小看了她…是我小看了聖嶼殿對她的忠誠。”
“是我太過自信, ”司憫望向她, “我的計劃失敗了。”
刹那, 薑嬋回想起在南海的藏書閣, 所翻閱到的那段十五年前的曆史, 想到了一係列荒誕離奇的事變。
她瞬間想通了,問他:“你以為是誰?”
“桑落,聞暄, 鬱冶的爹娘, 還有那個如今聲名狼藉的蓮華。十五年前的南海聽學, 他們五人之中,你選中的是誰?”
南海,鹹寧聞家, 飛鴻劍派,鉉雲宗。
就像是命運之神在拿他們做惡劣的玩笑, 十五年前的長輩們被司憫選中,去成為抵擋妖神的一道堅實壁壘。
十五年後,計劃失敗後的今天,沒有得到善終的他們的後輩又被奇怪地捆綁在了一起。
“聞暄。”司憫閉上了眼,不願去回想當年的慘烈,“當年聞家主風華正盛,為修仙界正道魁首,天賦異稟,他的一雙手不僅可撕裂天地,打磨出的每一柄刀劍都可爭光日月。”
“是我害了他,他們五人先前何等的風光無量,朝氣生輝,是我害了他們,最終死的死,傷的傷,沒有一人有圓滿的結局。”
聞暄死於南海事變,鬱冶爹娘被慘遭屠殺,桑落被埋伏許久的聖嶼殿傀儡控製,鎖在幽深的海底,隻剩下一個鉉雲宗的蓮華。
或許在飛鴻劍派事變的那日過後,在桑落絕望一朝不慎,被聖嶼殿控製之前,他也曾去過南海,拜訪過這位情義深重的好友。
那時的桑落剛剛生產,丈夫慘死他處,屍首不明,一朝絕望無以複加,蓮華如若當時見到了她,心中是怎樣想的呢?
他眼睜睜望著好友慘死,修仙界異變,原先意氣風發的他野心可吞山河,在長久以來的壓迫與打擊下,終究還是怯懦了。
他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背叛。
在自己獨自一人努力了數十年之後,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棄。
風光霽月的正道魁首,還是向惡意妥協。
他們與聖嶼殿鬥了半輩子,最後隻剩下蓮華寥寥一人,他害怕自己也落得身死魂消的結局。
於是他選擇了投奔聖嶼殿。
妖神吸收世間惡念,任何消極絕望的情緒都是對她最好的養料。
蓮華為表決心,送上了自己的投名狀。
他殺幹淨了門下弟子,殺幹淨了鉉雲宗中百餘弟子,將百年來的第一仙門屠了個幹淨。
他用一己之力,給這本就重創的修仙界,獻上了一場濃重而又血腥的絕望盛宴。
早在聞暄死亡之時,心力耗盡的司憫便陷入了沉睡,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喚醒,他以為自己的計劃失敗,再也等不到那個命運之子。
他跟著青玉顛沛流離,兜兜轉轉,到了謝懷的手中。
“您的意思是,是謝懷喚醒了你?”
“不是他,”司憫目光灼灼,“是你,阿嬋。”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是你在千鶴島中將我喚醒。”
他話音明確,險些就要將答案甩在她臉上。
但是薑嬋搖頭:“十五年前你認錯了人,十五年後的今天,你還相信你自己嗎?道心選擇的是鬱冶下落不明的幼妹,不是我。千鶴島中靈力充沛豐盈,能夠將你喚醒,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薑嬋一怔,望向司憫。
他昂首,示意了床榻上的謝懷。
“他為了護你,被迫吞了道心碎片,至少你我都知道,道心選擇的是女孩,絕不可能是他。”
“如今他體內道心衝撞,神魂中的善惡無止境地擴大,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時間就像是回到了數月之前,千鶴島上無憂無慮的薑嬋聽到了青玉蠱惑的話語。
“你如果不出島救他,他會死的。”
如今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竟是讓薑嬋有些恍惚,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當初根本不是為了讓我救他。\"薑嬋眼眶通紅,”你隻是要騙我出島,你知道千鶴島與外世隔絕,知道師父對我愛護有加,您認定了我就是道心所選之人,所以你千方百計地,要騙我出島,來到這血雨腥風的修仙界。“
薑嬋字字珠璣,聲音帶恨:“您根本不在乎謝懷的生死。”
“如果你一直待在千鶴島,修仙界便注定了隻有一個結局。”司憫毫不露怯,大大方方地與她對視,盯著薑嬋那雙猩紅的眼,聲音淡淡,“我必須要讓你成長起來。阿嬋,自從你喚醒了我,回到修仙界這片土地上,然後拯救它,這便是你的使命。”
不得不說雖然十分冒險,但是司憫的計劃都十分順利地在進行。
薑嬋這一路走的跌跌撞撞,但她確實在飛速地成長,從一個無法入道的肉體凡胎,成長為如今可獨自解決危險禍亂,甚至是可以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饒是如此,薑嬋仍覺得他著了魔,如若不是眼前隻是一道殘魂,他的真身早已飛升,她一定衝上去,狠狠給這個道貌岸然的前輩一個耳光。
她輕笑出聲,聲音輕淡卻又刻薄至極:“所以您不在乎,無論是十五年前的聞暄,還是如今的謝懷,他們的命您都不在乎,隻要計劃順利,誰的犧牲都是可以釋懷的是嗎?”
司憫沒有說話。
隻是停頓了一會,淡淡道:“隻要你在乎謝懷就行了,我的目的就能達到。”
被掌控了命門的薑嬋狠狠瞪著他,司憫語氣薄涼:“如果你不承認你是道心所選,那麽將謝懷體內的道心逼到自己體內,試一試,便知道了。”
“若是你能成功活下來,吸收了道心碎片,拯救天下的命運之子,便是你無疑。”
毫無疑問,數月之前,司憫可以用謝懷逼她出島,如今自然也可以逼她就範。
謝懷是薑嬋最大的軟肋,這一點,他在千鶴島就看的清清楚楚。
“若是我死了……”
司憫打斷她的話茬:“若是你死了,若是你真的不是飛鴻劍派的小少主,那麽我將再次沉睡,等待命運將我喚醒,又或者是,”
“再也無法醒來。”
薑嬋閉了眼,她明白自己在幼年接過青玉的那一刻起,自己便被牢牢禁錮在司憫的計劃之中。
她終於還是狠下心,凝視著謝懷白玉無瑕的臉,湊近了。
“如若我能活下來,如若我能解決這一切,司憫,我要你親自給死去的他們賠罪。”
話落,在司憫瞬間變得悲傷的眼神中,在熾熱無邊的靈力中,薑嬋湊近謝懷的臉,橫衝直撞的她嗑上謝懷滾燙殷紅的唇瓣。
薑嬋並未覺察到有什麽不對,唇瓣上過於滾燙的氣息讓她一陣顫栗,二人呼吸交纏,氣息相溶,薑嬋閉上了眼,用了些力,謝懷頭枕軟巾,往下陷了一寸。
謝懷倏地睜眼,眼中一片漆黑,毫無意識,饒是如此 ,就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氣息,下意識地將薑嬋擁進懷中,道心在唇瓣間,在二人神魂之間,霎時綻放出無限的光輝。
*
謝懷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熟悉的虛無讓他以為自己仍舊死在了鉉雲宗。
濟泠仙山的重生是假的,鹹寧問道之旅也是假的,自己對於薑嬋的淡漠與疏離,恍若也是假的。
似是想起了薑嬋,謝懷眼前一片漫漫白光,他伸手去擋,卻聽見了一陣稚嫩之聲。
“哥哥是仙人嗎?”
謝懷低頭望去,周身衣著殘破,髒兮兮的瘦弱孩子站在他麵前,望向自己的眼睛中,滿是無神與脆弱。
她問:“仙人,是不是就脫離了生死離別之苦?”
此時月光琅琅,風聲簌簌,周遭充斥著血腥與妖獸的殘渣。
女孩見他不說話,指了指他劍上的玉佩。
“哥哥,它在亮。”
青玉拴在枕流劍上,一向冰涼的它此刻一片滾燙,異常的很。謝懷一向不喜劍上有任何配飾,就是這塊青玉,也是枕流喜歡,非纏著他綁上。
如今突生異變,他皺眉,徑直解下,遞給女孩。
女孩怔怔地接過,聽聞少年清冷的聲音。
“隻有羽化飛升,才能真正做到超脫生死。”
他頓了頓,難得寬慰她道:“但若是沒有離別,相逢也不再有意義,若是沒有死亡,世人也終究無法領悟活著的珍貴。”
他將青玉送給女孩:“大道之行,道阻且長,值得你用一生參透。”
謝懷聽著熟悉的對白,望著那張有些熟悉的臉,有些後知後覺地驚詫。
原來,他與薑嬋的初識,竟是在這樣久之前。
久到他對這段記憶毫無印象,就像是一陣清風吹去塵沙,並未留下一點蹤跡。
他隨口說的一句話,竟是刀刻斧鑿般地記在薑嬋心中,並成為她往後一生,黑暗絕望中的一份執著。
謝懷體內與薑嬋產生共鳴的,唯有那一縷淺薄的,被薑嬋拚死救回的,屬於“謝枕流”的殘魂。
他不知道外頭薑嬋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險,他隻知道在他意識沉睡的那段時日,殘魂被揣在薑嬋靈府之中,顛沛流離的那段心酸,卻又被薑嬋說的不值一提的過往。
在謝懷眼前如同影像一般飛速閃過。
一幕一幕,一幀一幀。
從鉉雲宗逃離,到濟泠仙山剝離,這數月時日間,所發生的一切。
他全都看得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