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廟內的女人已經跪了許久。

一身布衣跪在滿是塵土的蒲團上,對著看不清晰的神像虔誠地祈禱,瘦削的蝴蝶骨止不住地顫抖。

她跪了多久,哭了多久,梁上的薑嬋便聽了多久。

可薑嬋不是刻意偷聽的,隻是自從枕流仙君出事後,這凡間的廟宇就多半被毀。

不是被烈火所焚便是被眾人強拆,就連眼下這座廟也是破敗不堪。

實在是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凡人進來供奉祈求。

“枕流仙君威名赫赫,當年妖潮之亂您一人一劍**平幾乎所有妖祟,我們敬仰您,尊崇您,才一齊為您建造了數不清的仙君廟,如今凡間再次動亂,人人皆說枕流仙君歿了,走火入魔成了妖邪,這凡間的神廟才會生出這些事端。”

女人聲聲泣血,哭得可憐:“可我斷然不信,您仙人之姿,舉世無雙,生前朗月清風的一位仙,就算死後也必當福澤萬戶,庇佑眾生。”

梁上的薑嬋將這些話聽得真切,她垂下纖長的眼睫,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隻祈求您,救救我兒,”女人深深地跪伏下去,額頭重重地磕進塵埃裏,聲線顫抖,“隻要能佑我兒平安,修廟供奉,赴深淵黃泉,便是地獄我也下!”

薑嬋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謝枕流的信徒了,這一路走來的荒唐與謾罵,她還以為隻剩下自己一人,還堅定地信奉著他呢。

她望著梁下女人哭得可憐,恍惚瞧見自己這一路走來的心酸折磨。

思及此,薑嬋便沒有了猶豫。

“我能幫你。”

晚娘倏地抬起頭,望向台上顏料斑駁的神像,神色震驚,渾身顫抖。

“仙君…仙君顯靈了!”

薑嬋從梁上跳下,動作輕巧,未激起半分塵土。

“不是仙君,是我。”

晚娘回過頭,在昏暗的光線中將身後不遠處的薑嬋看了個真切。

不過是十六、七的年歲,一張小臉生得白瓷瓷的,鼻頭與唇形都是圓潤的,一雙眼睛生得極黑,一眼望上去更顯得幾分幼態。就像是鄰家來討吃的女娃娃,玉潤可愛。

不過晚娘可不敢小瞧,不說眼前這姑娘一身衣裳簡樸精煉,衣角與袖口都被風塵磨得卷起了邊,透露著一股幹練的勁。

再就是這女孩一雙黑亮的瞳孔,沒有半分的情愫,古樸無波,麵無表情地盯著地上的晚娘看。

薑嬋將身上的鬥篷解開,揭下頭頂的兜帽,一頭銀發如瀑散下,像是一方小小的銀河傾瀉,為這狹窄的破廟都增了幾分光彩。

還不是尋常純粹的雪發,長到腰間的發絲應當摻雜著幾許烏色,遠遠望上去是古樸的銀灰調,被一支簡易的木釵隨意挽起釘在腦後,對上女孩平靜的眼睛,一下震得晚娘說不出話來。

就像是從話本上走出的仙子,無悲無喜,一頭青絲凝霜華,比眼前破敗的神像更多三分神意。

薑嬋見她許久不曾說話,歪了頭道:“怎麽,你不信我?”

這可真是活神仙顯靈了,晚娘本就救人心切,如今見了這仙人,心中喜不自勝,隻覺自己孩子必然有救了。

“信!我信!仙人菩薩心腸!未來必當如常所願!”

如常所願麽。

薑嬋這才淺淺笑了出來:“什麽仙人,叫我阿嬋吧。”

*

奉仙鎮麵積不大,早先也是得了枕流仙君的光,在亂世之中存活下來,想著報答仙君,便取了這個名字,跟旁的村落一樣,修了那仙君廟。

然而如今凡間眾人皆知,修仙界前不久出了大亂子,那人人敬仰的仙君謝枕流一朝身死,沒入黃泉,一縷殘魂未滅,走火入魔成了妖道,六親不認一心複仇,凡間的眾多仙君廟中的神像也一齊成了邪魔,才出了這麽些怪事。

就連奉仙鎮也不例外。

謝枕流出事後不久,奉仙鎮中的所有孩童便一齊陷入了沉睡,家人如何也無法喚醒,就像是一起陷入了一場怪誕的噩夢。

每隔一日便會有一個孩子醒來,狀若瘋魔,口中混沌不清地囔囔著什麽,眼帶血絲,麵露凶煞,家人湊近了聽,便能聽清孩子嘴裏喊著的是:

“君子劍無,枕流身亡,欺天滅世,我自無雙。”

“這話是什麽意思?”薑嬋聽到這,實是聽不下去,她皺著眉頭打斷晚娘問道,“每個孩子都會這樣說?”

晚娘惴惴:“是,每個醒來的孩子都會這樣說,邊說邊到處傷人,力氣大的幾個壯漢都按不住,眾人合力將孩子捆起,還沒等看清怎麽回事,那孩子便自己咬舌沒了。”

“根本就防不住,就算是綁的嚴嚴實實動彈不得,也總是能無端吐血死了。短短幾日,已經沒了6個孩子了。”

晚娘其實才隻有三十歲出頭的年歲,但這段時日來的擔驚受怕與過分的憂慮,活生生讓她老了二十歲不止。滿麵的皺紋與遮蓋不住的疲態都在叫囂著,她已經備受煎熬許久。

“如今全鎮的孩子都在沉睡,生怕下一個醒的便是自家的,到頭落個不清不楚的死法。”

薑嬋心裏清楚,這是什麽人幹的事。

那句從孩子嘴裏出來的唱詞將他們的目的昭然若是,他們在借凡間眾人的口,汙蔑謝枕流的名聲,逼他現身。

薑嬋心裏跟裝了個明鏡似的,看得清楚。但並不妨礙她堅定不移地往陷阱中跳下。

她也奇怪,這一路走來,歪曲真相的事她也不少見,隻這次,她選擇了從梁上跳下。

可能是因為晚娘是這一路以來,唯一一個頭腦清醒,不人雲亦雲,一味加怪、怨恨於謝枕流的人了。為這一個信徒,她願意赴險,不忍使她失望。

*

離開破敗的枕流廟,時近黃昏,該是家家戶戶出來買菜趕集的熱鬧時候,然而一整座城鎮,此刻卻門窗緊閉,一片寂靜。

寬闊的街道上半個人影都沒有,處處充斥著詭異與不尋常。

想來,人人都在家守著自己的孩子,生怕是今日被選中的那個。

薑嬋重新將鬥篷穿上,寬大的兜帽拉緊,直到隻露出小小的蒼白的下顎一角。

到晚娘家時,薑嬋聽到身後有“咯吱”的開門聲,等她回身望去,對麵那家人重又摔上了門,徒留在風中來回搖晃的門鎖。

“進來吧,”晚娘說道,“這鎮子很久沒來過外人了,現在又出了這檔子事,鄰裏街坊難免提防著,你不必在意,這麽晚了,我先給你下碗麵吃吧。”

薑嬋搖搖頭:“直接帶我去見見你孩子吧。”

晚娘可憐,早先年妖潮之亂中死了丈夫,隻能每日在家中做些繡活養大孩子,如今出了這檔子事,活像在她心上剜肉。

晚娘的孩子生得瘦小,如今更是滿臉的黑氣纏繞,眉頭緊鎖,瞧著便知她痛苦不堪。

薑嬋坐在床邊,手指剛靠過去,縈繞在孩子身上的黑氣便立刻纏上她,還未等薑嬋做出反應,便鑽進她指尖,消失的一幹二淨。

這黑氣應當是操縱孩子們的妖祟,尋得薑嬋這修仙之人,便下意識地沒入她體內。

遭…

薑嬋神情微變,轉眼間這妖氣便被自己體內靈府吞噬幹淨。

怎麽什麽都吃!薑嬋額間生汗,下一瞬靈府中便傳來一陣劇痛,她眼前景象刹那模糊,一時不濟暈了過去。

“阿嬋!阿嬋!”

晚娘眼睜睜望著那黑氣從自家孩子身上跑到薑嬋體內,轉眼便暈了過去,一時急的要命,隻能先將她抱到床榻上。

另一邊。

薑嬋睜眼,發現漫天遍地皚皚白雪,自己隻一襲長裙,赤腳踩在雪地之中。

她回頭一望,便瞧見腳邊潺潺的小河在緩慢地流淌,冰天雪地並沒有將溪流冷凍,簌簌雪花落進河裏也沒有融化,反倒像是白胖胖的棉絮點綴在河流間,被帶往遠方。

這是薑嬋的靈府。

修仙之人若是入了道,便在識海之中開辟出自己的靈府。

對修仙者來說,金丹與靈府最為重要。金丹提供源源不斷的靈氣,靈府溫養神識脈絡,也是最能反映修仙者內心之地。

思及方才吃了那縷妖氣,薑嬋急切地順著河流的方向跑。

盡頭是一件破敗的木屋,薑嬋推開門,望見**那身影安然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

若是晚娘也在這裏,必定會嚇得叫出聲。

方才才在仙君廟中見到的神像,竟與**之人一般無二,更甚者,**人的模樣,比起那死氣沉沉的神像,更是鮮活立體,哪怕是陷入了沉睡,也是獨一份的仙氣渺然,與世無雙。

那六界人人得以尊敬的枕流仙君,一劍可劈山填海的天才劍修謝枕流,傳言中身死魂消,墮入無間地獄的鉉雲宗親傳九弟子,如今竟是昏睡在薑嬋的靈府之中,不省人事,睡得香甜。

薑嬋坐在床邊,仔細檢查了一番。

謝枕流沉睡在此,像菟絲花般,日日夜夜地汲取薑嬋的靈氣。

曾經整個修仙界的耀陽,如今像個巨大的吞靈獸,薑嬋修煉多少靈氣,他便吃多少。

薑嬋也並未埋怨,隻一心盼著他醒來。如今倒好,就連妖氣他也不挑,吃了個幹淨。

還好無事,薑嬋重重地歎了口氣,跌坐在床邊,趴在謝枕流枕邊,望著他蒼白到透明的側臉,傻傻道:“我帶你從鉉雲宗離開,也過了月餘時間,我日日夜夜沒命地修煉靈力給你吃,也該夠你睜眼的勁了吧。”

哪曾想,睜眼倒不說,這身子還是透明的,像是天宮內純粹的水晶一樣脆弱。

隻一想到曾經上天入海,肆意逍遙的謝枕流變成如今這樣,連觸碰都怕將其弄碎的樣子,薑嬋心中滿是苦澀。

她連握住謝枕流的手都不敢,生怕褻瀆自己心中的神明,隻深深將頭沉了下去,埋在柔軟舒適的被褥中,神情沮喪低落。

倏地,原先還算平靜的風雪肆虐,將門窗吹得砰砰作響,雖然依舊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但隻聽外麵的動靜便知有變故發生。

薑嬋猛地抬起頭,隻見謝枕流原先透明的麵容變得鐵青,眼下青黑一片,眉頭緊鎖,倒跟晚娘孩子方才的模樣有幾分神似。

靈府反應修仙者內心,如今謝枕流與薑嬋一體,窗外狂暴的風雪無一不在昭示,謝枕流不太好。

隨即,一口黑血自他口中溢出,謝枕流吐出那口誤吞的妖氣,緩慢地睜開了無神的眼睛。

薑嬋驚詫:“謝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