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叫哥哥

日子就像一根老黃瓜,雖然難看,但用刀拍拍,撒上鹽巴,倒也能下酒。

宋城南在新發社區徹底紮了根,他將一團亂麻的社區工作抽絲剝繭,支線分明、責任清晰,又事事為先、以身作則,硬是將一個連年考核墊底的落後集體帶成了年度先進單位。

表彰大會辦在新發中學的體育館,這片地界兒沒什麽像樣的場館,但凡規模大一點的活動,隻能借用學校的地方。

宋城南自從拿了兵王稱號,好久沒這樣穿紅著綠的被人拉到台上任意擺布了,耐著性子聽了領導鏗鏘有力的發言,在各種閃光燈和掌聲之後好不容易下了台,他迫不及待地躲到室外的角落點了根煙。

時令已入深秋,朗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北方的秋也帶著豪邁的性子,罡風高雲,疏朗遼闊。

忽然幾言少年之聲入耳。

“好不容易學校有個熱鬧可看,千萬別擺出你那副學霸百毒不侵的嘴臉啊。”

“你真不去啊?雖說社區中老年婦女居多,但看熱鬧回來的同學說了,裏麵鳳毛麟角也有那麽幾個美女,應該是剛畢業新入職的。”

“不去,沒什麽好看的。”一個淡漠的聲音回道。

宋城南挑挑眉毛,最後這個聲音過於熟悉了,清冷寡淡,聽起來無滋無味的。

是秦見。

幾個少年顯然隻和他隔著一個拐角,宋城南瀟灑靠在牆上,抬頭向天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他輕輕一笑落下眼瞼,掩住眼中的淡淡失望。

他今天來學校是和秦見打過招呼的。

三個月前秦見買了一台二手手機,說“二手”過於草率,從斑駁的機身和老舊的型號上看,起碼是個曆盡千帆的“浪人”。

手機隻具備打電話和發短信的功能,不過這倒是與秦見相當適配,他的手機隻存了兩個號碼,一個連著一塊電話手表,備注曉曉;一個連著另一款老年機,備注是毫無新意的“宋主任”。

表彰大會結束的時間恰好與秦見周末放學的時間相差無幾,宋城南發了短信,打算會後接他一同回家。

宋城南不想承認自己有些想念秦見了,娘們唧唧的姿態有些丟人。可一直圍前圍後的少年忽然離開,無可避免的他的身邊和心裏都空落落的。如今正值深秋,宋城南周末忙著幫沈萍秋收,因而他與秦見已有半個多月未見,發短信的時候他竟有些雀躍,合計著兩人如何吃一頓豐盛的晚飯。

秦見短信回的不算快,也隻有三個字“知道了”。小崽子即便長大了也不怎麽會表達情緒,宋城南拿著手機瞧了半天也沒分析出這三個字背後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撓了撓頭,決定下次見麵按著頭也要讓秦見學會十年前流行的符號表情。

雖然沒想著讓秦見湊這份熱鬧,可既然來了都不與自己招呼一聲,宋城南心中多少有點犯堵。曾經隔山越海也要接他下班的少年,如今近在咫尺卻不想與他見上一麵。宋城南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直接用手掐了煙,灰黑色的煙灰黏在指間,讓他覺得有一點點疼。

“剛才誰在這抽煙呢?不會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吧?也不怕被教導主任逮住。”一個平頭男生推了一把秦見,“你真不進去啊?說好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我自己進去看美女多少覺得有點對不住你。”

幾簇煙灰轉瞬就被秋風吹散了,秦見卻盯了好久。剛剛角門的聲響驚動了幾個少年,轉過拐角,秦見隻來得及聞到一段辛辣的氣味,以及瞥見一片鼓著風的衣角。

“......我不去。”他壓抑著自己的衝動,“就在這裏等你。”

“嗨,你不進去幹嘛跟來啊,還以為你這個死學霸除了學習終於有了感興趣的東西了。”

感興趣的東西?秦見緊緊地握著手機,那條短信他讀了不下百遍,算感興趣嗎?

秦見放學後在宋城南的小電驢前站了很久才等來一條短信。

“秦見你騎車回家吧,我姐剛給我打電話說柱子病了,我得過去看看。”

13天,秦見默默的把手機裝入兜裏,他與宋城南已經13天未見了。

通往村上的公共汽車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喘三喘的老人一樣,晃悠到小李村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宋城南挑開用一個個曲別針相連做成的門簾,入眼的便是一個奇裝異服的巫醫正在往柱子的嘴裏灌一碗黑灰色的**。

“這是幹什麽?”宋城南一個躍步過去打掉了那碗湯水,暗黑色的**夾雜著未燒盡的紙灰氤氳在被子上,像一大朵黑色的罌粟,肮髒的綻放。宋城南蹙眉起身,高大的身材讓本就破敗的房屋顯得更加低矮,他看著一臉憤然的巫醫,問的卻是沈萍,“柱子怎麽了?為什麽不上醫院?”

短短一周未見,沈萍似乎又幹癟了一圈,與窗外的秋草一樣,卷曲枯黃,露出衰敗之相。她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哭了不止一場,如今見巫醫齜牙瞪眼,她慌忙地將宋城南往外拉,邊拉邊低聲解釋:“柱子從前天開始上吐下瀉,我以為挺挺能好,沒想到越來越嚴重,今天就起不來炕了,吃了止瀉藥也不好,我就...我就請半仙兒來給看看。”

“胡鬧!”宋城南掀開身前的女人,大步走進屋裏一把抱起躺在炕上虛弱的柱子,他用頭碰了碰男孩的額頭,發現已是一片高熱。

“收拾幾套孩子衣物,我們這就去醫院!”

“他這不是實病,去醫院也治不好!”巫醫攔在宋城南身前滿臉怒容。

宋城南沒心思理會這個裝神弄鬼的婆子,但在看到眼中亦有猶豫的沈萍時,頓時心中來了氣,大聲叫了一聲:“鈴鐺!”

“欸,我在這呢。”按照巫醫的吩咐,正在“避嫌”的鈴鐺滿臉是淚的從人後竄了出來,“舅舅,我在這呢,柱子不會死吧?”

“去醫院就死不了,你收拾幾件柱子的衣服,跟我走。”言罷,扔下無助又茫然的沈萍,宋城南抱著柱子大步流星的就出了屋子。

連終日喧嚷的醫院都暫時安靜了下來,宋城南抬起腕子看了一眼表,淩晨一點四十三,柱子的高熱總算退了下去。

病房內,沈萍毫無光彩的眼睛一直盯著正在輸液的柱子,而鈴鐺已經趴在病床邊上睡著了。

“沒什麽大事了,你不用太擔心。”宋城南悄聲低語,“是瘧疾,這兩天柱子熬得已經脫水了,現在輸液補充了水分,等他醒來也得多喝些水。”

他斟酌的用詞:“姐,以後不能再信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了,會害死人的。”

女人愧疚地點點頭,抿了抿蒼白的嘴唇才低聲說道:“我沒讀過書,隻知道以前...家裏人也請過巫醫給我看病。”

這個“家裏人”自然不是宋城南的父母。女人眼中的疲累與悲戚清晰可見,她的聲音太輕了,就似喃喃自語,眼神又遠又空,落在無焦的虛無處,不知是在回憶故人還是慨歎生活?

這樣的沈萍這兩年宋城南經常見,單薄幹癟得如同將斷的枯枝,好似輕輕一擊便會折斷。所有人都在等著她崩潰不支的那一刻,而她一直遊走在將崩邊緣,卻又因最後的一絲為母則剛的韌性苦苦的支撐了下來。

宋城南咽下責難,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你帶鈴鐺去我租的地方休息吧,這裏交給我。”

秦見覺輕,尤其宋城南不在的夜晚。

一陣開鎖的聲音,將睡意清淺的少年吵醒。宋城南回來了?頂著剛醒的迷蒙,他急衝衝的跑出自己的房間。

“你回來了?”

回答他的是門口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詫異、瑟縮的目光。

女人的手在褲子上抓了兩把才開口:“你就是秦見吧?”

她扯出了一個笑:“我是小南的姐姐,哦,我是宋城南的姐姐,這是我女兒,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睡覺了。”

收起錯愕和失望的秦見隻剩下麵無表情,他點了點,言簡意賅的問了句“他呢?”

“在醫院,還守著柱子呢,哦,也就是我兒子。”女人拘謹地說道。

除去懟人和嗆聲,秦見沒怎麽和這種年紀的女人說過話。家裏隻有兩雙拖鞋,他將自己的脫下來踢給小女孩之後,便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關燈上床,秦見扯了被蓋在頭上,有點失望,有點不高興。可還不到一分鍾,他就如同裝了彈簧一般又掀了被子跳起來。此時,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麵前。

她們睡在哪裏?難道是宋城南的屋子?睡宋城南的床?

秦見心中升起一股薄怒,他找不到因由,又尋不到出口,他想將那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從宋城南屋子中拖出來,又覺得自己瘋了。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那是宋城南的姐姐,是姐姐,是一起長大的親人,可話說多遍依然阻止不了他心中的憤懣與醋意。

北方的秋夜裏,少年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低低的狠狠的“草”了一聲:“佬子他媽的剛才就應該睡那屋!”

睡宋主任的床,讓別人無床可睡!

宋城南是被手麻醒的。晨光剛剛依稀,他支起身子甩了甩壓了一晚十分酸麻的手臂,繼而他將腕子置於眼前,眯著剛剛醒來並不清明的眼睛分辨表針。

“5點15。”寡淡的聲音驀地響起。

“嘖,見爺,人嚇人嚇死人啊。”宋城南向後轉動著有些發軸的脖子,見秦見正靠在病房的牆上盯著他。

姿勢和表情都透著不爽,像隻一大早就被踩了尾巴的傲嬌貓咪。

“你怎麽來了?”宋城南揉著脖子問道。

“我不能來?”少年挑著聲音,是找麻煩的口氣。

火藥的味道濃重,宋城南自覺沒有惹到這位祖宗,但還是笑著哄道:“能來,哪有你見爺不能來的地方,過來。”

病房是一個三人間,中間用簾子隔檔,因為還早,病人和其他陪床的家屬都還睡著。宋城南的聲音不大,但下的指令卻清晰明了,秦見鞋尖在地上踢了一下,走過來的時候表現得有些不情不願。

多人病房的凳子不多,宋城南往旁邊串了一下,分出半個凳子:“來坐,讓我靠會兒,好累。”

秦見心裏一抖,指甲重重地刮了幾下手心才坐了過去,嘴上卻違心的矯情:“宋主任不是鐵打的人嗎?人民公仆也會累啊?”

“少囉嗦。”男人環住少年的脖子,將下頜搭在他的肩頭,泄了身上的力氣再次合上眼睛。

“蔥花豬肉餡的包子?我聞到味兒了。”他勾著嘴角輕輕說道,“就知道你心疼叔兒。”

病房的窗台上放著一個粉紅色印著兩隻蝴蝶的保溫桶,那還是曉曉上幼兒園時用過的。

宋城南毫無避諱的親近讓秦見心中如同熱火烹油,剛剛燦爛的劈啪作響,卻被一聲“叔兒”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冰寒滲入血液,瞬間凍住了少年的美夢。

秦見不知疼似的一下下撕著指尖的倒戧刺,他突出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兩次,才裝作惱怒地說道:“叔兒個屁,少占我便宜,以後...以後你在叔兒長叔兒短,我就...”

“就怎樣?”宋城南睜開一隻迷蒙的眼打趣身旁的少年,“那你想叫什麽?想和我平起平坐?那叫...哥哥?”

秦見身子一僵,頓時跟過了電一般,從尾椎骨升起一陣酥麻,沿著脊背攀升直衝頭頂,又迅速的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隻感覺到身體控製不住的輕顫,一些什麽東西叫囂著、歡悅著、躁動著,好似馬上就要無所畏懼的衝破禁忌。

不能失控!指甲摳進肉裏,緊緊地握著拳頭,他聽見自己僵著聲音問了一句全無意義的話:“什麽?”

“叫聲哥哥來聽聽。”男人痞痞的笑道。

秦見聽到了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聲,又好像溺在水中,耳膜鼓動,隔絕了世間的所有聲音,唯剩那聲帶笑的“哥哥”。

他不得不快速結束這一話題,在自己失控之前。

不能失控!越來越微弱的聲音再次提醒著他。緊咬的牙齒慢慢分開,緊抿的雙唇緩緩分出縫隙。

“滾。”他說。

一個字用盡了少年所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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