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二月的h鎮已然入冬,潮濕的寒風冰冷刺骨,帶著細細雨絲,凍得剛下出租車的言早一激靈。

言早舉起手腕,腕表指針指向下午三點零五,她遲到了。

但這不能怪她。

她本預留出兩個小時的空閑,可恰巧碰上飛機晚點班車改乘,幾經輾轉從a市回到h鎮,連訂好的旅館都來不及落腳,背著雙肩包就打車到這裏。

剛才在汽車站,言早小聲報出h高,司機在聽到她的目的地時眉頭一皺。

言早還以為要像小說情節般掰扯出個“鬧鬼聖地”的都市怪談來。

畢竟她、或者說他們遇上的事情,自始至終都透著一絲詭異。

但司機隻是調低了車上充滿拙劣笑話的電台,回頭對她講:“看你都坐進來了,那去也可以,但要多加錢。那兒荒了好幾年,我拉了你去,找不到客人回的。”

言早坐在後座,點了點頭,司機也心滿意足地將電台音量調了上去,伴隨著人造鼓掌聲與喝彩聲踩下油門。

路上言早靜默不語,隻是抿著唇角望向車窗外。

從汽車站到h高,她曾經熟悉又陌生的道路,卻早就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天色越來越陰沉、路邊景色也越來越荒涼。

她的沉默沒有打攪司機的興致,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嗬嗬笑著點擊聊天群中的語音條。

“今天奇怪吧,我一下午就拉了三個去老城工地的。”言早敏感地抬頭,支架上的手機卻已經自動播放下一條。

車到時,言早想拿出手機付賬,但手機在沒注意時竟然關機了。

餘光瞥見司機回過頭看她,言早的臉一瞬間漲紅,她手忙腳亂地在背包中翻出一張五十元,遞給司機就匆匆下了車。

還好司機就勢開走了,不然她還真的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

從兩年前開始,隨著記憶力變差,她也越來越沉默。

言早知道自己或許出了什麽問題,卻也隻能從心理谘詢的服務崗退到二線部門,每天麵對的從哀切迷茫的小孩變成一副副報表。

不過之前也是,除了麵對病人時,她包容、溫柔、無所不能。在生活中她寡言沉默。現在隻是把全部狀態都切換成了生活模式。

她獨居、沒親人,除了部門裏的同事外也沒有朋友,大學時老師同學的聯係方式漸漸丟失。

生活就這樣平淡地灰暗單調下去,直到被那封信打破。

那封信 言早打了一個寒顫,瑩白的臉罩上些微恐懼。

或許那時她逃離了這裏,卻還在等著審判。

大學選擇讀了心理,工作就職於a市的青少年服務中心

過去的每個選擇籠絡成一張名為愧疚的網,在她還沒真切意識到時將她牢牢網住。

那是三天前,一個她本以為平淡的工作日。

言早照常出門。

她住在a市市中心的一片別墅區,離公司不到一千米,稱得上寸土寸金。

剛入職時同事無意中知道她的住所,紛紛眼神閃爍,私下猜測調侃怎麽富二代也要獻身心理谘詢這麽個苦差事。

但言早不是,大一時父母車禍去世,給她留下的所有財產就是這棟房子,賣了這兒,她就沒有家了,這不是資產和餘額,隻是唯一接納她落腳的住所。

她每天上下班時都會檢查一下門口的信箱,這本是個無用的習慣, 現在誰還寄信,都是快遞一個電話打來,草坪上的信箱也隻有裝飾意味。

可那天出門前,她在信箱底摸到了一封信。

她在信中捏出一張卡片,發現是一張對折的請柬。黑底燙金。

打開後,隻有一句話,鋼筆手寫:“三天後,下午三點,h高。你該回來。”

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言早站在信箱前,隻感覺a市所有的冷風都匯聚在她身上。

不知道站了多久,言早回過神來時手都被凍紅了。

她顫抖著解鎖手機,一邊輸入密碼一邊想,她一點兒也沒有懷疑這是個玩笑,因為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她必須承擔的東西、她永遠沒法走出的東西

她飛速編輯消息,好友框中隻有同事兼任上司房姐一個人。

服務中心的工作很清閑、同樣的也沒什麽前途,尤其是言早的部門,幾乎是兩個人來做半個人的活兒。

然後便順理成章,請假訂票,一路磕磕絆絆回來。

直到言早抵達目的地,除了恐懼,她心中還縈繞著層疑惑。

當年的其他人,也收到了那封請柬嗎。距離那時的約定已經過去八年,她信守承諾,沒有聯係其他任何人,甚至連自己的生活也搞得一團糟。

雨勢更細密,眼前被騰起的水霧遮蓋,幾十米前的學校大門也迷蒙得剩下一個虛影。

言早深呼吸,嗅入h鎮下雨時特有的黴腐味,和已經消失的出租車留下的尾氣。

門前站著 六個人,言早默數。一共三男三女,圍成一圈站在h高門口,沒有人打傘。他們好像等了很久,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狼狽。

可還沒有人開口,沉默仿佛凝成了實體,把他們都包攏進去。

言早快走兩步,終於湊近他們,那六個人仍然站成了一個圈,好像沒看到言早,更沒有接納她的意思。

至少不用羞愧遲到的事情了。

不過,還是和之前一樣

高中時的回憶已經不怎麽清晰,除了那年他們在h高門口一起發的那個誓以外,其他東西,包括這幾個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但言早確定自己和他們算不上是朋友,她是班級中的透明人,就連那時發生的事,也是莫名其妙被牽扯進去,從此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三點十分,言早又看了一眼手腕。

六人中穿白色外套的女人打破了寂靜。

她的聲音很尖,矛盾的是,還帶著些啞,把她那張清麗的臉上的美感破壞一空:“你們 都收到了吧?”

沒人回應她,但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而她也沒想要得到他們的答案,隻是想打開話頭,驅逐這詭異的寂靜。

她咬咬牙繼續說:“是不是因為他 ”

穿白色外套女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個更漂亮的女人截住:“金語語,你給我閉嘴!那時候我們不是說好誰也不許再提嗎!”

“可是現在也不是提不提的問題了啊,我們都站在這裏了!我回來了!你也回來了!當初我們還說永遠不要回h鎮呢!”金語語瞪大眼睛喊回去,顯得有些神經質。

第三個女人插進兩個人之間,她不太好看,但勝在溫聲細語。她挽住漂亮女人的胳膊:“美娜,你別凶她了,你凶她有什麽用啊。”

漂亮女人抬起下巴覷她一眼:“哪都有你,用得著你來當和事佬?”

個子最高的男人也出來調和:“何美娜,你少說兩句,羅鬱也是好心。”

“嗬嗬,就她最好心,她要是真好心,現在還會和我們站在一起?史沉,你真是多年如一日,隻長肌肉不長腦子。”何美娜掙脫被挽著的手臂,攏攏頭發,“我知道你們怕什麽,這都什麽年代了,還相信冤魂索命的那一套?要我說,就是當年班裏的什麽人寫的,想整一整我們罷了。”

金語語啞著嗓子說:“我們沒人回來過,誰還能有我們的地址呢?”

何美娜沒聲兒了,言早發現她的嘴唇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卻還堅持直視金語語:“那他死了,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一直在旁沉默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開口道:“可是,我們就沒做錯嗎 ”

他這句話仿佛給這場剛剛燃起的對話打上了休止符。

“我說,你們還是別吵了。你們都收到了信是吧,有空吵架,還不如回憶一下你們的信上都寫了什麽。”最後一個發言的男人戴著眼鏡,似乎很疲憊。

言早就站在一旁圍觀了整場鬧劇,所幸戰火沒有引燃到她身上,她一如既往地做他們之中的壁花,沒什麽發言資格。

她逐漸把這六個人和記憶中的影子對上號,最後說話的那個人似乎叫周滂,是當年他們中學習最好的。

言早上學比同班人早兩年,人也更幼稚,學生時代關注的東西除了成績沒有所謂的男男女女,她也不知道這是她透明人的原因或結果。

言早等著他們再說話,好讓她鞏固一遍誰是誰,她不想老同學多年未見卻全叫錯了名字。

但他們沒有順著周滂說下去,反而盯著言早。

不,緊張地迎上他們的視線,言早發現他們是在盯著她後麵。

言早的心砰砰直跳,連忙回頭,感覺天暗了一瞬。

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