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戒指

◎這兩處皮肉是與別處不同的◎

盛淩薇並沒有出席沈爺爺的葬禮。

近些日子以來, 她行事頗為低調,鮮少公開露麵,也將許多商務合作機會轉給旗下工作室簽約模特。業內傳言她經過那一番輿論滑鐵盧, 已經萌生功成身退之意,正在一步一步轉型幕後。

而盛淩薇眼見時機成熟, 在嚴愫的籌劃下忽然亮相巴黎, 接受幾家一線時尚雜誌專訪, 宣布接下來的諸多品牌發布計劃。與前一陣的沉寂形成強烈反差, 一時賺足關注與曝光。

這段行程末期, 她接到沈恩知的電話。他並不寒暄,口吻依然很淡,隻是簡略告訴她,爺爺去世了。

盛淩薇當時身處一場社交冷餐會, 掛斷電話, 神情如舊, 一滴眼淚也不流。

她甚至沒有動過臨時回國的念頭, 除去事業安排要有始有終,也是因為自己常年身處海外,和盛長榮鬧得很僵,在與沈恩知解除婚約後,如果再出現在那樣的場合,勢必會引起一番議論。

爺爺不在了, 她終於與自幼生長的根基徹底割離。

而葉恩彌也處在同樣的境地。

舉辦葬禮那天, 盛淩薇回到位於北京的寓所。隨身沒帶行李, 鞋包珠寶都要養護, 衣物也由小鹿帶到工作室, 分門別類送去清洗熨燙。她一身空泛地回了家, 身上和心裏都了無牽掛,一眼就是客廳地毯上沉默著的他。

葉恩彌仰躺著,挺拔的脊梁微微彎折,情態凝定,像一株植物的根莖。他隻是盯住天花板看,眼睛有些放空,好像什麽也沒有想。聽見門頁開合,瞳孔才慢慢有了神采,一隻手撐起身體望過去,低聲叫她:“薇薇。”

盛淩薇感知到他的目光,輕忽而浮**的,沒有聚點,似是剛剛從眠夢中蘇醒過來。

和以往不一樣。他的雙眸從來都明亮。

她問:

“是今天麽?”

“是今天。”

無需特地說明細節,每個人都知道答案。

他們此時的心情,都具有相似的麵孔。而細微之處,到底有所不同。

每一刻的時間走過去,年少時與他撕碎心腸的一場離別,以為全世界都為此天崩地裂,如今卻在人生這龐大的陰影下顯得不足一提。

她脫了外套,上前去抱他。葉恩彌慢慢舒展開身體,半坐半靠起來,與她肩臂相抵,曬在午後融暖的陽光裏。

他用手撫摸她薄薄的絨衫,經過長途飛行,接線處有點細皺,像一塊浸泡到歲月中依然美好的皮膚。他忽然感慨,似問似答:“我該恨他們,是不是?”

“沒人知道你什麽感覺,也沒人能替你做決定。”

“以前還沒有覺得遺憾。我這些年走過來,也不是為了他。但是見完那一麵,好像又有點兒感激。薇薇,還記得以前我是什麽樣麽?”

盛淩薇沒開口說,但她確實記得。他打遊戲的時候,她在旁邊低頭寫作業,偶爾因為過於吵鬧而瞪他一眼,多半會得到響亮的親吻作為補償。他們似乎一生都可以仰仗著優越的家世,無需憂心思考夢想和未來。

那是少年人窄窄的一方天空,裝不下別的什麽掛慮。

可是人會成長會改變,總有一天她將站在高處,意識到年少的心動已經不值一提。

盛淩薇開口:“這麽說,你確實不後悔。”

“說不清楚。以前覺得是命,後來才發現……”

人不敢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所以將一切統稱為命運。

浪費多年時光,才總算看得清。

“你說的對,葉恩彌。你要是沒走,我們也不會一直在一起。”

“我會看到越來越多更優秀的人。”

葉恩彌表情凝住了,似乎沉浸在那個他離開的清晨。蝴蝶振翅般的伊始,人生隨即發生偏移。

多麽殘忍的現實,如今的榮耀和名望,似乎是離別之後所得的報償。

放棄愛,才獲得一切。

又或者說,他須得獲得一切,才有資格站在心上人身邊。

天色泛舊,暮光初升。盛淩薇從酒櫃裏取了一支名莊紅酒,還在四下翻找醒酒器,沉重的玻璃瓶已被葉恩彌從她手中抽走。他重新坐回客廳的地毯上,背靠著沙發墊,拔開軟木塞,仰頭就灌。

盛淩薇並不愛酒,櫃裏多是拍賣會上的順手收藏。年份老,價格多半不菲,他這個喝法稱得上暴殄天物。但她什麽也沒說,幹脆和他並肩坐著,共享這一支沉睡了數十年的老酒。

飽滿厚重的酒體未經氧氣浸潤,未醒就流進喉嚨,香氣強勁又脆弱,偶有積年的沉澱,果味熟爛到頂,如同腐壞的汁液。

是以吻也帶著醺然的酒意。

是她勾過他的脖頸,可又是誰把嘴唇湊上去,總之齒舌相依,再難說清。

葉恩彌深深吻她,眼睛在動情,手也不規矩,摸她柔韌的脖頸和耳背。這兩處皮肉是與別處不同的,有筋脈和軟骨撐著,觸手軟脆薄弱。

唇齒肢體相互糾纏之間,指關節被人套上了什麽東西,盛淩薇低頭,看到一枚戒指。

不像沈恩知送她的那一枚,並非輕簡低調的款式。葉恩彌挑選的是顆粉鑽,四麵圍一圈贅飾,設計和用料極盡繁複。他從來都認為,她理應配上世間最華美雍貴的東西。

盛淩薇想到他在上海的那間房子,裝滿豪車和遊艇的鑰匙,珍奇珠寶,古董字畫。

唯獨沒見這枚戒指。

原來他一直放在絨盒裏麵,隨身攜帶。

圈口是他憑記憶定製的,戴在她手上有點寬大。葉恩彌顯然也察覺到,他喃喃地說:

“薇薇,怎麽這麽瘦了……”

她咕噥著回答了什麽,眼皮實在太沉了,與他就這樣依偎著昏在一起。不知過去多久,又雙頰酡紅地醒過來。

窗外已經入夜,形成北京陰冷幹燥的初冬。身上卻暖烘烘的,跟葉恩彌合蓋著一條毛毯。

盛淩薇腦袋裏尖銳疼痛,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去臥室拿了毯子。身側葉恩彌還在沉睡,呼吸均勻平順,眼睫是茸茸的窄扇麵。

她用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細細的癢傳到心裏。知覺一點點從宿醉中複蘇,忽然意識到臥室傳來窸窣動靜。

盛淩薇撐起身體往那邊走,從半開的房門伸了半截目光進去,發現沈恩知在收拾行李。

他卸任之後沒再穿那種一絲不苟的正裝,色彩倒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他好像偏愛藍色和黑色,站在頂光之下,也顯得肅靜而冷淡。

沈恩知感覺到有人來,沒抬頭,開口問,醒了?

盛淩薇點了下頭。

他再不說更多,隻說冰箱裏的烏龍茶可以醒酒。

盛淩薇注視著他的手臂線條勻稱,從衣櫥中摘下一件套裝,細致地展平折疊,放在攤開的行李箱裏。她頭腦還不夠清醒,下意識問:“恩知哥,你要去上海了麽?”

“嗯,過幾天。”他終於移過眼來,旋即微微一凝,“薇薇,你們。”

“怎麽了?”

盛淩薇順著他的視線,看到自己扶在門框邊沿的手,指間閃爍著剔透的熒光。

“……沒有,你別多想。”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要解釋,條件反射般隨手脫下戒指,放到臥室門口的角櫃上。

沈恩知卻忽然走近了,從口袋裏摸出什麽,輕輕放到粉鑽邊上。

是他在英國求婚時的那枚鑽戒,曾經戴在她手指很長一段時間。

沈恩知精挑細選,款式素潔典雅,完完全全貼合她手指的圈口。

指尖在兩顆鑽石上各碰了一下,神誌一絲絲回籠,盛淩薇笑了笑,把戒指攏進手心:“都很好看。”

床頭櫃有一麵小型的水培玻璃花盒,她對著敞口鬆了指掌,泠泠兩聲金屬入水的清響。

從外麵望進去,花莖細長而纏結,隱約透出鑽石流光溢彩的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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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恩知在數日後啟程前往上海,臨行前葉瀾喊他小聚。走進湖心亭的獨桌,才發現葉恩彌也在。葉瀾用眼尾的餘光頻頻觀察兩個人的麵色,說小彌也快回杭州了,我們一家人吃頓便飯。

一家人。沈恩知不置可否,神態如常,直到遠遠看見有人被侍應生引到這邊來。她不笑時眉睫冷豔,氣質顯得很涼,一笑又如星如火,照得人眼底發熱。

盛淩薇施施然坐到他身邊:“沒等太久吧?”

沈恩知看著她衣裙摺邊的一沿珍珠,數十顆並列排串,光澤細膩如同肌膚。

他薄唇啟合,想要說些什麽,卻被她另一側的葉恩彌搶了先:“薇薇今天這麽漂亮,再多等一會兒也不介意。”

於是沈恩知沉默下來。

葉瀾離開沈家,整個人明快許多,也不愛端長輩架子,熱絡地聊起自己的近況。

沈家爺爺去世之後,葉瀾再無顧忌,向沈州同提出離婚,然而進程並不順利。他一生最看重榮譽和名望,葉恩彌年少出走幾乎被他視作久遠的心病,後來沈恩知行事低調,仕途上進展緩慢,也令沈州同頗感羞慚。

膝下一對雙生子已經讓他半生鬱鬱,更無法放任葉瀾離他而去。

葉瀾生**說愛笑,喝空了一壺茶才停下嘴,注意到盛淩薇心不在焉,有點走神,不由在她眼前晃晃手:

“薇薇怎麽不說話?”

盛淩薇仿佛才回過神:“有點餓了。”

她掩飾般低頭夾菜,同時將腿向內一並,躲開右側葉恩彌滑上肌膚的掌心。

“發生了這麽多事,看見你們三個孩子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我也放心了。”葉瀾轉而麵向葉恩彌,眉尖蹙起,“小彌,我之前看到那個亞運會奪冠的新聞,有人說你英年早婚,怎麽回事?”

“談個女朋友,不是很正常麽?放心吧,媽,您兒媳婦是大明星,大美女。”葉恩彌說著,有意無意往身側一瞟,“我心裏有她,就是不知道她心裏有沒有我……”

“什麽時候帶回來見見?”

“說不定您早就見過了。”他懶洋洋地說。

盛淩薇越聽越不對勁,在桌子底下掐他一下,反被葉恩彌拉起手,扣到自己腿上。

“你們不是去上海,就是去杭州,還是薇薇懂事,在北京能經常陪陪我。”葉瀾說,“薇薇,有空來阿姨的劇場坐坐,我在排個新戲,不少年輕男演員,都是長相出眾的小夥子……”

桌上兩張相似的麵孔一齊變了臉色。

“媽,您就別瞎張羅了,薇薇在外麵這麽多年,什麽樣的帥哥沒見過?”葉恩彌率先出聲,“她還跟您的兩個兒子一起長大,眼光要高到天上去了。”

葉瀾還沒說話,盛淩薇已經活色生香地橫他一眼:“少自賣自誇。”

“我說恩知呢,恩知長得不帥?”

“比你帥。”

葉恩彌於是唇角輕勾,順著她的話,語氣戲謔地往沈恩知身上點:“薇薇說的對。媽,您有那個精力,不如給恩知介紹對象。”

“那,小知……”

沈恩知淺淺抿唇:“媽媽,我接下來還要讀書,沒有太多時間考慮這些。”

葉恩彌總是這樣的。他春風得意,張揚外放,從不憚出風頭。有他在的時候,不論好與壞,別人注視的重心都會放在他身上。

多少年過去,依然如故。

少年時那股子被忽視的慣性,一下又壓在心頭。時過境遷,沈恩知已經許多年沒有嚐到如此滋味,因而不知道作為成年人的自己,理應作何反應。

這時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纖長,柔軟,指甲粉潤整齊。安撫性地將他攏在手心。

沈恩知反過來握住她,攥得很緊很緊,遠眺著亭外湖岸,陽光落在草尖,曬出一層茸茸金黃的苔痕。

離席去往上海之前,沈恩知拿走了她裙擺掉落的一顆綴珠。

他放在衣袋裏,跟心貼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