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疼愛

◎愛到兩人都發了疼◎

唐勁在熟睡的蔣睦西身邊打開手機, 照例搜索盛淩薇的名字。

這大抵是他每天臨睡前的必要環節。一條條瀏覽針對盛淩薇的惡評,他總是心情大好。這些評論由他安排大量賬號下場引導,數日來頗見成效。仿佛童年缺失的疼愛, 對父親曠日持久的不甘心,都借由那些紮向盛淩薇的刻毒言論慢慢消解。

他太滿足也太得意。有時蔣睦西夜半醒來, 睡眼惺忪地纏到他腰上, 唐勁也會一把將人摟到懷裏, 動作更賣力些。

熱娜已經不在人世, 而盛長榮位高權重, 唐勁缺乏必要膽量、也根本沒有能力施加任何報複。

好在他們的獨生女儼然一副脫離出家庭,與盛長榮恩斷義絕的行事作風,讓他的小小心計變得容易了太多。

唐勁偶爾也會茫然地想,自己這樣苦心鑽營, 究竟能收獲什麽。讓盛淩薇不好過, 於他而言並無任何實際益處。

不久前, 盛淩薇工作室突然置頂幾張捐贈明細, 日期都在那條飽受爭議的洪災微博發布之前。唐勁認為這隻不過是常規的應對手段,能稍微挽回一點聲譽,然而仍無法完全平息大大小小掀騰的漩渦。

這在唐勁意料之中,所有人都知道捐款回執上那些數字金額對盛淩薇而言算不上什麽,她是海外事業最成功的國模之一,這些年早就賺得盆缽皆滿。

眼看黃金公關時間就要過去, 唐勁料定了盛淩薇或許不再會給出任何回應。

然而這個夜晚, 他親眼見證了風向開始逆轉。

是一個自稱林璃的女孩, 發文引爆話題。

她說自己剛從利比亞因傷回國休養, 曾經親眼見證盛淩薇發布動態時人就在災區。眼見盛淩薇受到汙蔑, 實在覺得不忿, 才找出多日不用的社交平台賬號,想替她澄清。

網友很快扒出林璃疑似使館工作人員。唐勁起先還當這隻是盛淩薇工作室虛構出來的公關賬號,可是IP地址與過往動態都印證了她的身份。

不過質疑聲尚在此起彼伏,說她空口白話,並不可信。於是林璃連發三條動態,一張照片、一條視頻,還有盛淩薇在微信群裏講話的截圖。她的頭像是蘇梅島蔚藍沉靜的海,上麵漂浮著一葉白桅帆船。她發起文字消息語氣平常,並沒有任何距離感,隻說托向導買到了好食材,今天食堂給大家加餐。

唐勁又將視頻點開放大,盛淩薇穿著簡單柔軟的純色衣褲,奔波在使館大門前的幾輛貨運車之間,幫忙指揮物資的分配和投放。

她長發利落地束在腦後,麵上未施粉黛,氣色並不非常好,應該也是連日勞累所致。

但是唐勁不得不承認,縱使如此,她依然很漂亮。

在林璃發布的截圖裏也這麽說。當時林璃偷偷拍下了這條視頻發給朋友,感歎女明星的顏值在這樣的條件下依然能打。

而照片則是她回程的時候,與外交官留下的合影。

這三條動態的時間戳非常清晰,依次發布出來,下方評論區的負麵揣測也在逐一減少。唐勁沒想到盛淩薇竟然真的會親自去到利比亞災區,並且住在使館那麽多天。他強忍著異樣的感覺,繼續往下看,竟然還有路人在猜測,原來盛淩薇此前的不回應,肯定是不願將災情的熱度引向別的話題。

連帶著她之前在飛機頭等艙裏的影像,也被理所應當算作是在災區多日忙碌後的短暫放鬆,在多數人眼中變得情有可原。

當真是一夕之間洗脫罵名,還成功貼上了低調的標簽。

唐勁恨得整夜磨牙,思考接下來針對盛淩薇的計劃。

第二天對蔣睦西習慣性地掛起適當的溫笑:

“睦西,我想先回國一段時間,處理點事情。”

蔣睦西點點頭,黑框眼鏡將麵容遮得有些鈍然的意味,簡單回了句:“哦。”

唐勁當夜挽著行李箱要走,坐上酒店接駁的小艇才發覺忘了護照在房間。好在他身上還習慣性地留了一張門卡,折返回房,在門口就聽到蔣睦西的聲音,壓抑著好像在哭。

唐勁心中一陣柔軟,那股子蠻橫的想要盛淩薇替父母付出代價的衝動,忽然開始融化消解。

他發現蔣睦西對自己是那麽的真心實意、一往情深。他前腳剛剛離開,她就因為過度思念而悲傷哀泣。

唐勁幾乎要放下放下對父輩的頑固執念,想專心和蔣睦西共度餘生。

他刷卡進門,眸中醞釀著一片含情脈脈,溢滿熱烈而又真切的愛意。

直到看清房中場景,立時手腳冰涼愣在原地,連行李箱的拉杆重重跌在地上都沒發覺。

蔣睦西正坐在一個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腿上。兩人被開門聲所打擾,一齊往門口看過來,蔣睦西脖頸上一串紅印子,男人唇上水光濕亮。

唐勁漸漸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以為的哭泣,不過是她舒適過頭的呻/吟。

“蔣睦西——”他第一次不作出偽裝的笑臉,腮幫繃得硬鼓鼓,咬著牙將她的名字惡狠狠推出齒關。

睦西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生氣,施施然從男人腿上站起來,邊攏頭發邊問:“你難道不是要回國了嗎?”

睦西的坦然讓唐勁張口結舌:“回國又不是分手。”

蔣睦西麵上的迷茫濃了幾分:“分手?我們什麽時候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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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到上海的途中,夜幕終於全然蓋滿天際。高速公路綿延到視線盡頭,隻有稀疏幾點車燈,不均勻地攪渾了夜色。

盛淩薇輕點油門,開的是葉恩彌最喜歡的座駕。底盤緊湊完整,風噪和路噪很低,無聲地伏行在黑夜裏。

電台正播放著杭州本地的今日新聞,亞運會備受矚目,賽果卓然。其中一枚電競項目的金牌由葉恩彌率隊奪得,也是他以隊長的身份披上國旗,站在白熾的聚光燈中心,接受所有掌聲和讚譽。

眼下年輕的冠軍就在她身邊,身體微微弓蜷著,眼目低斂,似乎陷入了沉沉昏睡中。

車內渾亮稀疏,光源唯有外麵一輪清月。她稍稍側目,看見他的輪廓被虛糊了邊緣,整個人都睡在一圈徒勞而安靜的光弧裏。

盛淩薇抬手關掉車載廣播,心裏清楚葉恩彌有多麽疲憊。

不久前,新科冠軍推拒掉賽後采訪和其餘一切活動行程,約盛淩薇在隱蔽處的車裏單獨碰麵。葉恩彌那時眼睛晶亮,鑽進車扣上門,抬手就把獎牌往她脖子上掛。

他的手順勢滑落,將她往近身一勾,偏頭懶懶地笑:“給你的。”

明明表情那樣輕快,他的語氣卻仿佛很沉很重,腰背、四肢、指關節的力氣都加進這三個字裏。

盛淩薇不自覺觸摸了一下他的獎牌,表麵金澄而又純整,印有太陽的形紋,貼垂在心口也像朝日般烘暖,如同蘊著他身體裏側源源不斷的熱氣。

她問:“給我幹嘛。”

葉恩彌嘴角牽了牽:“不喜歡也留著吧,就當給我個麵子。成不成?”

他傾身過來似乎想要親她,薄唇最終也隻是落到耳緣,指尖在她腮頰輕輕一撫,然後再往下延伸出一線酥麻,拂過耳廓之後,卻是從臉側拉下安全帶,喀地一聲為她扣牢。

“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想我了沒?”

葉恩彌邊說,邊用餘光留意她的反應,話到半途聳聳肩,打算發動汽車,“算了,你肯定說沒有。”

才握住方向盤,右手猝然就懈了,他垂眸去看,怔怔地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

忽然不說話了。

從盛淩薇的方向,可以看見他指間素淨,唯獨無名指側麵豎切了一條可怖的長疤。許是因為不久前的比賽而處於亢奮充血的狀態,手背撐起很多纖長的血管,像皮膚下有深藍枝條蜿蜒盤錯。

他該是又在疼。

盛淩薇將他手腕拽下來,說:“我來吧。去哪兒?”

葉恩彌沒有逞強,也沒有推辭,眼睛裏有淡淡的歎息,卻仍然在故作輕鬆地笑著,和她交換了位置:“按導航走就行,辛苦我們薇薇了。”

起初駕駛席車窗開著窄隙,車速加快,風也刮得狠了,頸窩都有些凜冽的疼。

盛淩薇收斂著脖子,幹燥的手指在風中發冷。她單手扶著方向盤,關了車窗,又搓摩兩下**在外凍得冷白的大腿。葉恩彌注意到她的動作,以掌心覆過去,力度不輕不重,替她熨著。

皮膚表層緊皺的一層冷意,被他以體溫一點點融掉。

平視前方的視線向右偏移,見葉恩彌在副駕駛席難得如此寡言,也不像以往喜歡調笑著動手動腳,隻是一下下嚐試舒展著右手的筋紋和骨節。痛到連連屏息,朗利飛揚的眉頭也捏在一起。

往日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你一言我一語,無論是閑談、爭吵、互相諷刺,抑或幼稚地拌兩句嘴,口中都總是一刻不停。

這時別樣安靜,反倒有些不適應。

盛淩薇隻覺得胸腔裏伸進一隻手,把各處都揪緊,語言先於意識,已經忍不住問:“很疼麽?”

他想敷衍過去的時候,唇邊就會多抽扯幾絲笑:“沒事兒,總會好的。痛了這些年,習慣了。”

她想,這麽多年漫長時光,也如須臾轉瞬。她以為自己滿懷的怨恨是最摧磨人的東西,可是他所承受的痛苦,到底更勝一籌。

歡愉是因為愛,痛苦也是因為愛。中文裏時常用到的“疼愛”,說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回事:愛到兩人都發了疼,如同用力過度的擁抱,前胸和手臂的骨棱裏出外進,緊緊絞合在一起。

疼痛使得愛不再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一種模糊的意識,而是實實在在有形有狀、能夠刺進知覺的東西。

愛裏的疼痛一旦形成,始終是生鮮活泛的,像創麵上凝合的血痂不斷經人撕裂,不斷翻出濕紅的新肉來。

葉恩彌手上神經性的跳痛在漸漸平複,才摸索著找到隱約發啞的聲音。

“薇薇。”

“嗯?”

他語聲輕忽地揶揄:“剛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誰說的。”

“你總不承認。但我都知道……”

葉恩彌說著,並沒有看她,怕被她發覺自己仍然心事重重。視野中窗外街景枯燥,慢慢的看出困倦了。他睡著得無聲無息,話剛講到一半,像是驟然斷了電,整個人就熄滅在真皮座椅的包裹裏麵。

杭州到上海,不過兩小時車程。定位設在外灘附近一處高級公寓,牌照順利通過檢測,駛入地庫。

盛淩薇泊好車,葉恩彌才終於朦朦朧朧睡醒。抬眼望見她,一半神誌還勾留在夢裏,已經唇角挑高,露出一顆利巧的虎牙尖。

過去這些年,葉恩彌依然有著當初那個明朗少年的神態,此時惺忪笑開了,顯得有點可愛的冒傻氣。

“怎麽了?”她有意無意問。

“沒……薇薇,睡醒就能看見你,真好。”

“就這麽想我?”

他聲音清楚了一點,眼神卻還像做夢:“就這麽想你。”

盛淩薇和他並肩走向電梯。她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摘得榮譽的特殊日子,葉恩彌非得連夜趕到上海來。這座城市對他們兩人都不陌生。葉恩彌曾為上海最頂級的俱樂部效力,而她讀書的時候,與他身處同一座偌大城市,然而從沒有相見。

電梯轎廂寬敞,內側是麵銅黃的鏡子。盛淩薇從中看到自己一身厚重大衣,衣擺隨步搖**,垂墜在膝蓋下方。她感知著深秋的夜風在身體之中穿行,忽然望見鏡中葉恩彌身上那樣單薄,出來得太急,隻穿印有CHN字樣和國旗圖案的隊服單衣。

她去拉他的手。他穿這麽少,可掌心還是那麽熱,

葉恩彌說:“快到了。”

她問:“這兒是你家麽?”

葉恩彌聽清了她的話,然而答非所問:

“薇薇,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在杭州,我說之前就算你不在我身邊,隻要遇到好的東西,我都會買給你。那會兒你不信,是不是?”

他扯起嘴角低笑一下,一種奇異的悲傷和自嘲都出現了。他目光垂放到兩人相牽的手上,掌心帶著她的指尖,輕輕拉起來,點觸在下頜與脖頸連接的地方。

那塊肌膚致命而脆弱,蒼白又細薄,他稍微抬頭,便完全伸展平整。

盛淩薇感知到他的血管在下方收縮又鼓張,是心搏振動的節奏。

電梯是刷卡直接入戶,合頁門向兩側展開,盛淩薇似有所感,忽然不敢抬頭去看。

一路上她喉裏熱,肺裏癢,頻繁地想要抽煙。

要怎麽告訴葉恩彌,沈爺爺想讓他明天回去,見上最後一麵。

沈老爺子性子倔,年紀大了也愈發頑固,腿腳再不靈便,依然堅持不要人攙扶,下樓更是從不用電梯,在勤務員遠遠的看護下終究摔了一跤。

盛淩薇是在昨晚抵達杭州時得知這個消息的。

【作者有話說】

蘇梅島的海和帆船,是後麵隱藏結局1裏的考點(敲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