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信

◎剝開一枚果實的胞衣◎

盛淩薇進門時, 沈恩知正在輸液。他眼目輕輕攏著,似睡非睡,手臂瘦得仿佛隻剩細白一層皮膚, 血管呈現暗藍色,在皮膚下方分枝散節, 浮起類似河脈的形狀。

許是聽見有人進門, 他稍稍側過臉, 眸光從垂長的睫毛之下滲出一點, 看清來人是她, 一時頓住了。

盛淩薇也沒出聲,往前走幾步,見他回過神來,猛地抬手將蓋在胸口的薄被往上拉, 一直遮到光潔的額頭上方。

他這一番動作極突然, 幅度也撕得很大, 手背上的針管在皮肉裏別了一下, 立時湧出血珠子。

盛淩薇忙叫來使館裏的醫療人員,重新為他處理妥當。等人走後,她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戳了戳他擋臉的被子,心裏又好氣又好笑:“怎麽回事,裝什麽鴕鳥?”

沈恩知還用手指揪著被麵, 聲音像從鼻尖悶出來, 綿軟的沒什麽底氣, 隱約發黏:“薇薇, 不要看。我現在不好看。”

盛淩薇撲哧一聲笑了。近日來心情大起大落, 從收到林琅遞送的那一封遺書開始, 她設想過無數次與沈恩知重逢的畫麵,甚至也真的嚐試做足心理準備,讓自己慢慢接受他或許真的遭遇不測,永遠不會回來了。

唯獨沒想過再相逢,沈恩知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

她單指往裏一勾,被子暖烘烘的,手也沾滿他的氣息。盛淩薇一點一點掀開被角,對他說:“你什麽時候都好看……行不行?”

自己都沒意識到,語氣異常柔軟。

如同剝開一枚果實的胞衣,沈恩知的麵容從陰影下麵寸寸清晰,盛淩薇也就此看見他兩頰輕微凹陷,額角、脖頸有一些疹疤,顏色已經褪淡不少,是登革熱造成的皮膚反應。

還有長如細絲的紅痕,出現在碎發之下、鼻梁側麵,以及頜骨兩邊。他這一路上究竟有過什麽殘酷的經曆,她不敢去詳問深想。

盛淩薇此前聽醫護說,他身上還有幾處更為嚴重的傷口,清創過程相當漫長瑣碎,挖去了在瘟濕環境下未經處理、幾乎潰爛的腐肉,所幸沒有在災區接觸到破傷風梭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不該是他,不該是沈恩知。從小盛淩薇就知道,他的教養風姿獨一無二,氣象清寧渾然天成,是沒有旁人比得上的。

怎麽會變得這樣狼狽,這樣傷痕累累。

忽然為他感到有些難過。

盛淩薇從小得到過太多的愛,自身的情感也被滋養得十分豐沛。她從來不憚於向旁人投以愛、釋放愛。可是到他麵前,又怕他視之若珍寶,將她一顆心捧在手裏,再也收不回來。

使館的醫療團隊中,絕大部分都外出馳援災區,帶走了許多設備與藥品。好在還有儲備的抗生素,晚些時候,有人來為他進行肌肉注射。

沈恩知身體底子本就虛弱,又產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一夜冷汗如瀑,頻繁驚厥,身上成片紅色瘢痕,像燙傷又像胎記。

他呼吸很濁重,神色是鈍然的空白,似乎已經在長久的折磨下喪失了感官知覺。

但沈恩知這人很奇特,哪怕是在這種惡劣的狀態下,味道依然幹淨,清澈如涼水。

盛淩薇輕輕撫著他顫抖的手背時,鼻端就浸漫著他近似無嗅的氣息。一陣又一陣的冷汗剛剛平息,又陡發高熱。她用毛巾蘸上熱水,悉心為他擦拭皮膚。恍若回到小時候,他在她感冒發燒、生理疼痛的時候陪伴左右,總是很有耐性地日夜照料。

想起小時候,那段時光無憂無慮,心裏未免也感到舒坦和熨帖。到後來她架不住困意,支在床沿的兩肘鬆塌下去,臉伏在被麵上睡著了。

第二天陽光烤在眼皮上,盛淩薇在睡夢中很是掙紮一番,才悠悠醒轉,進而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到床間來了。身旁是沈恩知,他手腳照例規矩,沒有將她鎖在懷裏。

沈恩知其實一早就醒了,但沒有吵醒她,日常的掛水補液也推到下午。此時看見她眼皮慢慢拎起來,微微笑著對她道一句早安。

“薇薇,能幫我拿一下床頭的手帕麽?”他手指輕抬一下,但是手腕沒有動,“我這裏有一點麻。”

盛淩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他分出一隻手臂來,給她墊在頸後,就這麽睡了一夜。

她趕快撐起身體:“……怎麽不跟我說呀。”

沈恩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好轉。不枉她這些天來憂慮深重,眼下熬出了些許烏青。這淡淡倦色,被沈恩知看在眼裏。

盛淩薇扭頭給他拿手帕,就疊好放在床頭櫃麵。她探身取過來,握在手裏隻覺得質地格外鬆軟,她垂眼隨意一瞧,很快認出了方藍銀線的格子圖案。

毫無疑問,這是當年她送給沈恩知的生日禮物,沒料到被他保存得這樣好。除卻常規的使用痕跡,幾乎找不出幾處脫線、布球和纏皺。

盛淩薇記得她和沈家兄弟交換禮物的那一天。沈恩知虔誠地為她找來一頂小王冠,仔細裝在盒子裏,打開的一瞬間,珠光寶氣直逼人眼。

他緊張地等待她的反應和評價。而她那時滿心撲在葉恩彌身上,沒有對沈恩知分出一絲餘光和注意。

盛淩薇送他的禮物則是一塊手帕,還是嚐試幾次失敗後泄氣偷懶,拜托家裏阿姨縫製的。

如今看到他格外珍惜,到底於心不忍,盛淩薇將手帕放在他手裏,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白說:

“恩知哥……其實我以前騙了你,這塊手帕不是我縫的。”

“我知道,薇薇,一直都知道。”他閉一下眼睛,目光溫潤如常,“你送給我,我就好好留著。其它的事情,我都不在意。”

盛淩薇像是忽然驚醒了,生平第一次意識到,他好像確實是一直這樣的。兩個人相互做戲的那幾年,畢竟占著個情侶的名頭,盛淩薇在回國時多少也會買些禮物帶給沈恩知。有完全不合他氣質的領帶,腕圈過大的手表,甚至是尺寸沒一處合體的西裝。

而沈恩知將一切照單全收,隻是不動聲色,根據領帶的花紋搭配素淡的純色西裝,按照腕骨改小了表帶,將西裝帶去經常光臨的店裏進行量體二次加工。

然後把她的禮物都堆在身上,妥善保存,珍而重之。

盛淩薇抿抿嘴,舌尖有些拔幹。他背井離鄉來到艱苦惡劣之地,臨行前給她留下一封遺書,而她決心來到使館,每日通過電台呼喚他,個中心思晦暗不明,難說沒有更多期待。

但他們似乎心照不宣,都沒有主動提起各自胸臆中纏亂的衷腸。

“恩知哥,你多休息一會兒,我有點事先去忙……雖然最近人手多了,之前幫忙做的一些事還需要收個尾。”

“好。”

盛淩薇給他掖了下被角,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漱後換過衣服,準備離開之時,她的視線突然觸到書桌上放著的一片薄信,是沈恩知留給她的那封遺書。

盛淩薇稍作遲疑,沒伸手碰動,而是轉身出門。隻不過才走兩步,又忍不住折返回去。

她實在想看一看那封信。

【作者有話說】

下章有弟弟傷口撕裂流血度艾,純屬個人XP,雷這種的不要點。

希望不要被鎖,鎖了隻能像前麵很多章那樣大幅度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