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醉眼

◎攔腰折斷◎

盛長榮把家門封嚴, 所有以往生活的痕跡,都永遠地留在裏麵。

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

他無端想起很多年前, 沈老爺子動了大怒,勒令小戰士動手, 把家中跟葉恩彌有關的一切全扔到外麵去。

盛淩薇那時就站在這個位置, 默不作聲地往隔壁看。從外麵回來, 一臉蒼白倦意。熱娜很是奇怪, 不理解她為什麽會為葉恩彌的離家而感到如此傷懷, 隻是撫摸她紅腫的雙眼,找了冰袋替她敷著。

傍晚時分,家裏收到沈恩知的聯絡。他遠在英國念書,聽說家裏出了這一樣大事, 對盛淩薇掛念非常。

她與他接通了視頻, 看到那張臉上熟悉的五官, 又是一陣難過揪心。隻是並攏雙唇, 倔強地不想要人看出來。

而千裏之外的沈恩知語態輕和,並不出言安慰,隻是與她溫柔閑話,說起自己在慈善書店做誌願者的趣聞。

盛淩薇聽著聽著,鼻息漸漸輕淡了,唇角不自覺露出微笑。

而盛長榮就在另一處小廳的茶座上, 慢慢給自己斟一壺功夫茶, 同時側耳聆聽。

感知到在沈恩知有意無意的安撫之下, 盛淩薇情緒漸漸明朗起來, 他愈發篤信自己作出了正確的決定。

如今塵埃落定, 盛長榮緩步走到樓上去, 將一切對妻子和盤托出。而熱娜認真聽完,手裏一鬆,讀了過半的厚書掉落地麵,眼露不可思議:“長榮,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小彌也是個好孩子……”

盛長榮將她一雙纖手握進掌心,話音沉甸甸的,擲地有聲:“他沒有沈家的姓氏,也沒有給薇薇未來的能力。難道以後要讓薇薇養著?更何況,他害她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法兒走路。我欣賞恩知,他和薇薇更合適。”

熱娜一時啞然,她心知事已至此,幾乎不再有轉圜餘地,深深歎息著說:“恩知這孩子,就是心事太重。我看不穿他。”

盛長榮不以為意:“我當初不是跟他一樣?要是我在意你身邊是不是有別人,也就不會有薇薇了。”

熱娜笑了笑,目光清亮地望著他:“說什麽傻話。長榮,歸根結底,你們並不一樣。那時候我愛的是你的勇氣和坦**。”

盛長榮那時沒有特別反應,隻是將妻子擁進懷裏。

如今想來,熱娜這一段話是意有所指。個中是非對錯,他竟也一時感到含混了。

搬到別處之前,盛長榮聯係了女兒。而盛淩薇似乎相當忙碌,隻是撥冗抽出一點零碎時間,回複說我同意您的決定,爸爸,把家門封上吧。媽媽走了,我也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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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臨近末尾,北京漸漸熱起來。劉騫良坐在後座,閉目深思。

天窗開了半隙,漏進一點微毫的風響。他接到沈恩知的消息,凝神半晌,抬手示意司機關窗,打去一通電話。

“恩知啊,有什麽事?直接說。”

沈恩知音量收斂著,語態穩定而謙遜:“劉公使,當初是學生愚盲。”

劉騫良心下登時明白了八九分:“借調不順心了?”

沈恩知聲音朗潤,咬字清清楚楚:“我想回到部裏,接受外派。”

劉騫良沉吟片刻:“上次的人選已經敲定了。不過很快我會到北非和南美的一些國家,手裏有隨行人員的指標。這些地方都是貧窮和戰亂的國度,哪怕在使館區域內也很危險,你有興趣嗎?”

沈恩知欣然應允。這是他早就花心思獲知到的信息,也是他預料之內的結果。

越危險越是好的。

他就是要把自己放到最動**的、稍有不慎就會殞命的環境中去。

在商務部還有些公務要處理,沈恩知又多留杭州幾日。杭州亞運組委會特地辦了一場飯局,邀請他和上下同僚出席。

才進了包間,亞組委那邊的負責人迎上前來,給他介紹:“沈主任,這是我們電競項目的選手。”

旁邊另一個聲音驚奇道:“這麽像啊,你們是兄弟?”

沈恩知目光向側前方一搭,淨透鏡片之後,眼眸毫無異樣波動:“不過是巧合。”

葉恩彌也嘴角漫挑,鬆弛地笑:“姓氏都不一樣,怎麽可能是兄弟。”

他們禮貌握手,各自落座。隻是間隔甚遠,席間不交談,連眼神接觸也有意避開。

一局散了,葉恩彌到外麵抽煙,臉往上仰著,半睜眼看星星,如同一粒一粒泛著光的細砂礫,在絨布般的黑夜裏聚閃成長長的銀火。

令他追憶起很久以前那個夜晚,盛淩薇在森林公園裏脫了裙子,在他背後快步地走。她叫他回頭,勾下身上純白色的內衣,身姿挺拔地在他麵前站定。而他隻能仰望,忘記呼吸,心想這一輩子就要交到她手裏。

那個夜晚,天頂上也是這麽好的星星。

他仰首屏息,像是遙望著深遠的夜空,又像是透過夜空望向別處。太清楚了,過去的每一幀畫麵都在這時找到他、命中他,令他避無可避。

他看見自己高中時代在沈家的那間臥室,十幾歲的盛淩薇正在他身邊做數學題,專心致誌的模樣,頭頸低垂,不在學校所以沒有束發,長發柔順地蓬散兩側,在作業紙上落下海藻的灰色紋影。

葉恩彌打完一盤遊戲,沒再排新比賽,放下鼠標斜過目光,盯著她露出的半截小尖下頦看。

“薇薇,你知不知道,這遊戲國內那麽多玩家,我排第幾?”他突兀地開口,對麵半晌沒回應,隻好自己接著說道,“就這麽跟你說吧,第一。”

她猶自沉浸在解題過程裏,聞言僅僅點了下頭,心不在焉地重複:“嗯,第一,葉恩彌你真厲害。”

葉恩彌被敷衍得一口氣噎到嗓眼,醞釀好的話掛在嘴邊兜了半圈:“那我問你……”

盛淩薇正麵容嚴峻地在紙上進行公式演算,指間圓珠筆冷不防被他抽走,她小吃了一驚,皺著眉毛抬起頭,葉恩彌這時候卻不再看她了,聲音緊得有點發皺,“薇薇,對你來說,我排第幾?”

盛淩薇倒是完全沒有感染到他的緊張,故意佯裝不明就裏地逗他:“啊?”

“算了沒事兒您忙您的。”葉恩彌當即回頭不再看她,手速拉滿再開一把遊戲,加載比賽的幾秒鍾光景裏又忍不住側目,一眼就望見她垂臉寫起數學題,頓時就有點氣急敗壞的意思:“盛淩薇,你是不是學傻了啊?”

“你這麽凶幹什麽。”盛淩薇笑開了,捶他一下。葉恩彌正不大高興,忽然電腦桌下麵有什麽探過來,刻意碰到了他的手。

葉恩彌很是一愣神,進而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是她的手指尖兒輕輕戳過掌心,最終微不可覺地扯住他的袖口。

明明是沁涼柔軟的觸感,葉恩彌卻仿佛被燙到了一下,心陡然給拎到半空。

她慢悠悠說:“要我說,你排第五吧。”

葉恩彌一下炸毛,遊戲裏一個操作失誤,氣得將鼠標扔開:“為什麽啊?我前麵都是誰,你必須得告訴我。盛淩薇,不然我可不服氣。”

她一本正經:“前麵是爸爸,媽媽,我自己,還有沈爺爺。”

“然後就是我?”

“然後就是你。”

葉恩彌似乎被取悅了,舔一下薄嘴唇:“那還可以。但是,薇薇……”他話音一轉,聲音低了下去,“在我這兒你排第一。”

盛淩薇並不輕易取信:“比你自己還靠前?”

他很篤定,連點了兩下頭:“比我自己還靠前。”

無數的畫麵紛紛揚揚落在眼前,起初是溫暖柔和的光調、豐繁美好的顏色,到後麵成了越來越多的沉默、大段大段的空白,混在一起讓風一吹便破碎了。

葉恩彌強迫自己不再想了,隻是自顧自抽著煙。

身後有人走近,轉頭竟是沈恩知,間隔著很遠的距離,遙遙站定。

沈恩知開口,聲音與他以往不同,竟是崎嶇而幹燥的啞,像是平整一張白紙被從中硬撕成兩半,在邊緣留下粗糙坎坷的豁折:“她還好麽?”

葉恩彌下意識地回答:“挺好的。”

同時腦子轉得飛快,意識到他們竟然已經分開了。

可又是為什麽,盛淩薇並沒有回來找他。

“我過段時間就要走了。”沈恩知說。他的臉一半落在陰影之中,輪廓顯得瘦削而清絕。

“到哪兒去?”

“去北非協助撤僑。”

葉恩彌眉毛一抬,伸手摘掉嘴角的煙,身體稍稍站正了,神情微動:“是不是挺危險的。”

“還好。”

他將煙掐滅,張了張口,終是喊他:“恩知。”

“嗯?”

“自己在外麵當心點兒。”

沈恩知麵無表情,隻是眼睫稍稍有些滯重,斂目說:“知道了,哥。”

沒想到這一次見麵,竟然如此平和。

葉恩彌對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令他牽纏掛念的,隻有她。

想質問沈恩知,想怨恨他殫精竭慮、苦心經營,將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愛情攔腰折斷,生生拆散。可是時過境遷,好像放在如今,已並無意義。

隻不過……他們分開,是沈恩知主動退出,還是盛淩薇放棄了他?

沈恩知兀自回到車上,在駕駛席呆坐半天,車門也忘了關嚴。一雙醉眼看到鏡上吊著的那條細細紅線,下方掛墜赫然是那枚盛淩薇脫下手指、歸還給他的戒指。他腦中混沌一片,忽然發了瘋一樣想念她。

沈恩知開始撥電話。

響過幾聲,被她掛斷。他一下固執起來,又打過去,這回她接了,卻說恩知哥,我們說好要分開一段時間,別讓我真的厭惡你。

心頭湧上一陣焦躁,沈恩知把車門推到最大,夜風呼一聲倒灌進來,把他臉上正濃酣的酒色吹散許多,讓他稍稍尋回神誌和清醒。

酒醒過半,隨之清晰的是方才的種種失態,沈恩知薄嘴唇抿了又抿,有點懊惱。

但也恢複冷靜。

叫了司機,回程的路上,沈恩知恍惚聽見雨聲,於是抬起頭去看,夜空依舊晴朗而清晰,一片湛湛純然的藍黑色,原來並沒有落下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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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節,盛淩薇聽到沈恩知離開的消息。借故沒去送行,隻在他走後去沈家探望了爺爺。

他們分開的事情,還沒對各家老人言明。

葉瀾憂心忡忡,說沈恩知這次外派要持續兩年,去的都是動**落後的危險地區。沈老爺子不耐地拄了拄木杖,說年輕人就該出去多闖**曆練。

而對沈老爺子,葉瀾欲言又止。他年事已高,沒誰敢翻出舊賬來擺在他麵前。

盡管在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接下來一連數月,盛淩薇專心忙於工作。此前她參與的那檔綜藝淘汰了方心語,轉而卻被她的工作室簽下,在社交媒體上很是掀起一陣波瀾。

盛淩薇偶爾停下來,回想自己作下這個決定的瞬間,其實多半出於衝動行事。

但她並不認為這是一個錯誤。

對此,她和嚴愫有過幾次小爭執。

最後一次發生在參加活動的商務車上,嚴愫重新提起這個話題。方心語就坐在前座,頭也不敢回。

麵對嚴愫的不讚同,盛淩薇把方心語的模卡翻了又翻:“標準化的大眾身材也有受眾和市場。況且她不是很漂亮?”

嚴愫並不買賬:“我承認她很漂亮,也很健康。但她不時尚——頂尖時尚是什麽?你必須得承認……”

街景略成色彩的線條,光影在盛淩薇臉上蒙蒙昧昧,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色彩。

盛淩薇語氣非常篤定,鑿實地壓下了更多質疑的空間:“靠我們的團隊,不是做不出時尚的完成度和高級感。嚴姐,我們這個行業你還不清楚麽?我們可以隨便包裝一把骨頭架子,推出去告訴別人這就是時尚。那麽方心語為什麽不行?”

和蔣睦西事先打好招呼,她帶方心語一道去拍攝木樨品牌的新一季產品線。

路上又收到葉恩彌的消息。憑心隨性的兩句話,好像沒有實質內容,看起來像個玩笑。閉著眼都能想象得出,葉恩彌說話時的神態風貌。

這段時間以來,他每天都發些亂七八糟的消息給她。

而盛淩薇一次也沒有回複過。

這一回她也斂下眼眸,將手機屏幕捺滅。她黑發雪膚,是最明豔而凜冽的樣貌,麵上卻似是迷惘,又十分疏離。

她沒想到會在攝影棚的休息室裏見到葉恩彌。

起先是照片。木樨品牌和葉恩彌有過密切合作,蔣睦西不知道從哪裏挖來了他以前奪冠的照片,跟許多宣傳製作的物料一起掛在這裏。他那時該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穿一身白衣服,站在領獎台上。

盛淩薇的餘光不自覺也在往那照片上飄。無需仔細去看也知道他該是什麽模樣,盛淩薇早在許多年前就把他瞧透了。

聚光燈下,高清鏡頭裏,這男孩樣貌相當經得起推敲琢磨。唇鼻眉眼都是好看的,隻不過應該是長久缺乏休息,半含著眼皮,神色低靡,顯得有些懨倦。

她視線往下走,看到他手指節微微翹,漫不經心勾著一塊金亮的獎牌。

而葉恩彌此時正在來的路上。

他隻覺得心髒重重跳著,一路跳到了休息室門口。他對著大麵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整理過衣容,把隊服袖口的褶皺抻了又抻,才伸手去輕輕推門。

臉上表情有意保持穩定,心裏卻在微微笑著。她昵稱的兩個字逗留在舌尖,幾經輾轉,最終化在嘴裏。

盛淩薇猝然轉頭看過來。她眼型渾圓,看他的時候更是微微張大,瞳仁呈現一種清醒而又豐滿的純黑色,在低暗渾濁的環境下依然光彩熒亮得驚人。

他又叫了一遍,薇薇。

盛淩薇沒有說話。已是許久不見,中間又經曆了那麽多,再看到他,神思如此複雜。

他虛仰著臉,頂光打出微揚的眉骨形狀,下方是一雙光銳濃黑的眼睛,神色卻是似笑非笑的。

盛淩薇思緒稍晃,似乎又從他臉上,看出從前的少年模樣。

可他一開口,分明已是成年男人低沉的聲腔:“我們薇薇也是大明星了。想見見你,真不容易。”

盛淩薇沒有說話。她的眼睛微不可覺地動了動。

“電話不接,消息不回,上次說會回來找我,結果又消失了。你就這麽可勁兒折騰我,真當我是鐵打的?”

葉恩彌說著,朝她走來。他總歸骨頭長得好,因為手傷而荒疏了幾年運動,也依然是寬肩窄腰。

一手撐在她椅背上,薄衛衣下麵,腰脊勾出孤桀一道直線,不需要動作也黏人視線。

他輕扯嘴角,語氣也帶著自嘲:“也沒錯。多少年了,再苦我也得咽下去,再累我也得受著,再沉我也要扛起來……我必須得是鐵打的,一想到你,我就知道我不能倒下。”

不可思議,怎麽會這樣溫柔。盛淩薇一時怔忡,想起他都經曆了什麽,眼裏忽然有淚意越攢越重。

穿過瞳膜上汪著的那層水光,她望見他就在咫尺,又好似透過他望見了那個少年曾經最好的時候。

他總是那樣的,衛衣兜帽拉到鼻梁以下,下頜輪廓仿佛一筆勾成,形狀凜冽,折角陡峭,找不出一根多餘線條。薄嘴唇有棱有致,許多時候淺淺抿著,更多的時候會對她笑一笑,驕傲的麵孔上,溫情和愛意就都有了。

與現在不差分毫。

盛淩薇心海劇烈動**,嘴上卻不承認:“葉恩彌,你說這些幹什麽。”

他認真地端詳著她:“怎麽哭了?”

而她皺一皺鼻子,仍在負隅頑抗:“沒有。”

葉恩彌向後退了半步,把距離拉到讓她覺得舒適的程度,縱容地笑了笑:“都聽我們薇薇的,你說沒有就沒有。”

話音又是一轉:“不過,薇薇,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作者有話說】

心情不是很好。更新晚了一些,不好意思!

感覺寫得有點奇怪,休息一下會修文

本章掉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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