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斑斕
◎電話另一端,濕黏綿熱◎
飯局上遇見賀思承, 沈恩知才知道他也在巴黎。
香宮餐廳裝潢極盡奢華,檀木瓷瓶,明燈鎏金。最大包間裏, 賀思承當仁不讓往主位上一坐,不經意望見沈恩知進門, 立時眼露驚異, 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上提了提雙肩, 起身讓出座位:
“恩知哥, 這個會不是海外華人企業家辦的麽, 你們搞外交的還來啊?”
沈恩知翩然就座,風度優雅,腳下是通鋪的祥雲紋地毯。
“我暫時調任到商務部了。”他少啜一口旁人遞上的清茶,語氣平淡。
賀家前兩年起勢, 賀思承隨父母去拜訪沈爺爺時, 理所應當結識了沈恩知。
他父親急病去世之前, 沈家幫忙疏通關係, 請來不少名醫。對此賀思承相當感激。
賀思承有一頭古典微鬈的棕發,密而潤地向側後梳攏,露出一半額頭白皙光潔。眉骨和鼻尖都高,一雙薄薄內陷的丹鳳眼,像藏著小鉤子,看誰都像情致怡然。
他是北京場子裏出了名的玩兒咖, 後來索性自己開了家夜店, 時常整晚混跡於此, 美其名曰老板鎮場。
席間閑談, 才得知賀思承新店開來巴黎, 恰逢時裝周, 暫緩了回國計劃。聽說華人商會有飯局,就來蹭個熱鬧。
因此飯局之後,賀思承好言好語留下了沈恩知,非拉著他到自己新開的酒吧坐一坐。
才進門,沈恩知就接到來自國內的聯絡,說有份文件要他連夜趕出來,用在明天一場高級別的會議上。
剛借調到新部門沒多久,上司已經對他形成依賴。沈恩知的確處事穩妥幹練,一手公文也寫得燦若舒錦,無處不佳。
這邊跟上司聯絡完,沈恩知到樓上的小包廂找賀思承。他藍牙耳機丟在一旁桌角,許是耗光了電,正一邊漫不經心在手機屏幕上點觸,一邊開著免提跟人通話:
“行了行了,媽,巴黎街上現在美女遍地,我給你追一個當兒媳婦行不行?……什麽?要華人啊,那有點不好辦……”
沈恩知以手稍稍整理領口,在他身邊落座。賀思承的母親總追著他催婚,也不算是什麽秘密。
這些年來他愛喝酒愛熱鬧,潛水賽車極限運動,一徑玩兒得昏天黑地,倒沒什麽心思花在女生身上。相識的日子不長不短,沈恩知從未見他正經有過感情經曆,身邊全是酒肉朋友,連個作伴的小姑娘也沒的沾。
賀思承嘴裏嘟囔著,似乎在手機上刷到什麽,指尖忽然懸停,語氣胡鬧地笑著說:“這個怎麽樣,盛淩薇,媽您聽過沒?前兩年特別紅好像,很漂亮。”
沈恩知眉心微蹙,眼神變了變,正要開口,通話那邊傳來賀母有意壓低的聲音:
“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你別往外說啊——聽說那個盛淩薇,是盛長榮的女兒。成年前寶貝得跟什麽似的,不放出來見外人。後來做了模特,盛長榮已經跟她斷絕關係了。思承你聽媽一句勸,不該碰的別亂動。模特兒這一行,這兒也露那兒也露,保不齊是怎麽上位的……”
賀思承本就是亂開幾句玩笑,鼻腔裏輕哼兩聲敷衍著,旁邊忽然伸來一隻薄長白淨的手,將他的手機掂在掌中。
旋即是沈恩知的嗓音,氣息平順而自持,卻是冷淡口吻:“伯母,您說什麽,我沒聽清。”
他眼睫密匝匝,重重往下撂著。
電話那邊語露狐疑:“……你是?”
在他們這圈人麵前,沈恩知向來氣度清貴,稱得上是如居雲端。
賀思承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怒,麵上很是意外,匆忙問:“恩知哥,怎麽了?”
賀母顯然捕捉到這個稱呼,遭到打斷的不悅立馬被一聲諂笑替代:“沈恩知嗎?抱歉抱歉,我失言了……真是對不住。幫忙帶個話,問你爺爺一聲好。”
沈恩知聲色發冷:“他老人家行事剛直,最憎人口舌造業,搬弄是非。您當心犯了忌諱。”
掛斷電話,手機擱到一邊,碰動玻璃桌台,喀然一聲脆響。
他目中表情激**,顯然餘氣未消,薄唇一抿再抿,克製自己不至於失儀。
賀思承目瞪口呆,半晌才說:“真帥啊,恩知哥,平時我最煩我媽濫嚼舌根,我爸不是沒了麽,我又沒法兒跟她強……”
他生性單純,真心覺得解氣,就差起立鼓掌。
握過別人的手機,潔癖隱約發作,沈恩知取過濕巾擦拭手指,這時耳尖微動,聽見包房門外傳來腳步聲:“別帶到我這裏,也別讓她聽見。”
“誰?”
沈恩知抬目,終於露了絲笑:“來了,薇薇。”
賀思承一仰頭。
方才在社交媒體上刷到的人,正生動活泛地兀立在眼前。
暗燈曬在她麵容上,妝重眼濃,氣質高傲,叫人不敢逼視。
賀思承一時怔忪了,幾乎不敢認:“……啊?怎麽是……”
盛淩薇也有些意外。忙完工作,天色已悄然擦黑,於是來找沈恩知匯合。
倒沒想過還有旁人在場。
沈恩知給她略作介紹:“賀思承,之前家在朝陽公園,壹號院對麵。”
這話含蓄而隱晦,盛淩薇一聽就明白過來,略點了下頭致意。
沈恩知回眸望向賀思承,隻三個字:“叫人吧。”
賀思承何等機靈,馬上乖巧地打招呼:“姐姐。呃……初次見麵……”
他說著說著,隻見兩人的手在眼前交握到一起,驚得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沈恩知淡瞥他一眼:“應該知道什麽不該說吧。”
賀思承緊著點頭。
他們這一圈人,行事上多有出格,嘴是一個比一個把得嚴。
他清了清嗓子,談起正事:“恩知哥,我這次找你是想問問看,這不是時裝周了麽,第一次見識,挺感興趣的。尋思有沒有什麽門路,讓我能在時尚圈蹭上一筆?”
盛淩薇心裏一動:“國內的品牌?”
“那最好。”賀思承饒有興致,忙不迭說,“姐姐有主意麽?”
她打開和蔣睦西的對話框,幾句話籠統說明。沒等多久,蔣睦西推來一張叫月霓的名片,說這是她個人品牌的投資方,大老板。
盛淩薇轉給賀思承,後者千恩萬謝地加了,食中二指並著碰了碰額角,瀟灑地往外一揮,歪頭笑說:“我在北京也有店,姐姐有空常來玩兒。”
回到公寓,沈恩知說:“我明早要再去意大利開幾天的會,然後就該回國了。薇薇,等你回北京……”
盛淩薇正推窗換氣,聞言半掀著眼皮,扭臉輕看他:“等我回北京,做什麽?”
沈恩知淡笑一聲,過來細膩地啄她耳背:“什麽都做,好不好。”
“看我心情。”盛淩薇也跟著笑了,微微偏過頭,他的唇麵擦到香軟的發間,“看你表現。”
前段時間,他們之間相敬如賓的隔膜破裂開來,兩個人以真實麵目裸裎相對,總歸頻繁地出現不愉快。
可是他的寬縱與包容,依然如故。
日子久了,很難不習慣於他的陪伴,溫柔,偶爾的強硬和刺激。
接下來要分別半個多月,盛淩薇還很是覺出不舍。
沈恩知啟程去羅馬那天,她看見桌上留有他隨手寫的便簽。
——孤帷冷簟,另楚寒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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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的第一場秋冬發布大秀最終排演時,盛淩薇在後台見到蘇蜜。她一張短貓臉,寬尖下巴,毛發描得濃如深炭,眼長而媚,美黑過的瓷滑肌膚,是一種類似金屬品的冷冷寶銅色。
近兩年蘇蜜在圈內地位逐年居高。盛淩薇與她闊別已久,得眼再見,發現她竟已經瘦得近乎脫了形。像一麵完整細薄的皮膚,密密地縫在一把凜冽骨架上,不允許任何空餘和腔隙。
“有個雜誌要我救場,來遲了。哎,他們幾個備用人選,都沒我咖位大。”蘇蜜朝她飛眼,神態依然萬種風情,“薇薇,我都沒留意,這次開場是你來走呀。我是閉場壓軸。”
盛淩薇聽著也不惱,深知她就這脾性。蘇蜜虛榮,愛炫耀,但本質相當仗義。當初盛淩薇剛在歐洲正式出道,蘇蜜也才被嚴愫簽下,兩個業內新人手頭局促,短暫合租過一間小公寓,為了省點開銷,夜晚擠在同一張**互相加油打氣。
那段日子盛淩薇從沒忘記。好在歲月如馳,兩人各自苦盡甘來。
排演全麵結束,時近黃昏。盛淩薇調笑著故意問她:“之前不是說賺到錢了要在巴黎拿下一幢大莊園,買到了沒?”
蘇蜜低頭讓助理在臉上搽粉,閉著嘴不讓細末飛吃進去,含糊地說:“這不是正想問你呢?好久不見,大美女賞臉來我家裏坐坐?”
蘇蜜購置的莊園離巴黎市區不算遠,庭院寧致而敞闊,輕藍泳池如一塊美玉,鑲嵌在砂石般的淡米色地麵。
中央矗立著一座純白的法式建築,像隻安靜溫柔的白色巨獸,蟄伏在闊葉掩映之間。
兩人前後進了屋,蘇蜜正得意地通過監控畫麵,向盛淩薇展示車庫裏停放著的幾輛特殊改款豪車。
房內的智能中控忽然傳出一句提醒,蘇蜜輕拍一下額頭說:“我得吃藥了。”又笑笑,“算了,藥箱放在地下二樓,懶得去拿。少吃一頓應該也沒問題。”
盛淩薇偏眼看她:“什麽藥。生病了麽?”
蘇蜜卻滿不在乎:“神經性厭食。才確診沒多久,放心。”
盛淩薇見她眉眼鬆鬆,神色如常,似乎真沒放心上,不由掛了心:“你還是留意著點兒,這可不是小事。”
蘇蜜擺了兩下手:“能有多大事?咱們幹這行的,哪個不是吃點東西就膽戰心驚,直犯惡心。要我說,這病也算是好事。我現在可什麽都吃不下去,上台別提有多好看,活脫脫就是個衣服架子。”
她說著,撩開衣裙展示身材。隻見單薄的胸緣下方,肋條形狀清晰可見,全身骨骼關節裏出外進,腰也窄得令人心驚。
盛淩薇最終還是沒有再勸。
回到公寓,盛淩薇讓小鹿卸下舞台濃妝,手裏把兩人的自拍挑出來,給樾悅修了圖發在社交媒體。
樾悅一張張挑選合適的照片,嘴裏豔羨地說:
“好羨慕蘇蜜姐這麽瘦……都說她長得像貓,像小精靈,難怪能異軍突起,一下子爆紅。哎,薇薇姐,我就是太胖了,做不了模特。”
盛淩薇橫她一眼,不帶任何審視意味,小姑娘是應屆生,穿短袖上衣,兩截手臂白嫩嫩的飽滿著,形體勻稱。
她說:“你哪兒胖了,這身材不是正合適。”
樾悅語氣發愁:“服表專業不行的呀,評委說我超重太多。我是懶,嘴又饞,就是減不下去。”
小鹿在旁邊插話:“你還考過服表專業呢?”
“是呀,沒考上。其實我從小就想做模特,特崇拜薇薇姐,才來給您打工的。”樾悅有點不好意思,撓了下粉紅的臉頰,“每次看見您和蘇蜜姐,都覺得自慚形穢,我還偷偷學著您的食譜吃來著……”
她的食譜?
盛淩薇第一次留意起自己的飲食習慣。她現在多吃蔬菜和蛋白質,隻用最原始的烹調方式,重鹽重油重辣一概不碰。碳水少,脂肪更是一點都沾不得。
但她其實跟沈恩知是不一樣的。他的生活習慣標準化到有些不近人情,而她小時候喜歡美食,從川湘雲貴到南美和地中海菜係,口味一度又刁又濃。
隻不過……
她歎口氣:“我現在這種飲食方式,是因為過去節食吃壞了胃。看過的醫生都說不可能恢複了,你不會想變成我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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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後回程的商務車上,葉恩彌閉眼小憩片刻,怎麽也睡不著。
他知道自己心裏惦念著什麽,摸出手機點開巴黎時裝周的話題,在裏麵搜盛淩薇的名字。滑過一則則報道、快訊、街拍,看見她個人賬號發布的照片。
他把每一張都放大,視線細致,將她的唇鼻眉眼仔細地描摹。
想轉發,又覺得不合適,幾經猶豫,點了個讚。
陳霜就坐旁邊,全程看進眼裏,小聲跟他說:“真搞不懂你,這麽惦記,幹嘛不去試試追回來?”
“還不是時候。而且你怎麽知道沒試過?”
葉恩彌說完想了一想,忽而笑起來。他皮膚白,是常年不受光照的、影沉沉的白,眼睛也是烏白分明的,笑起來泛著淡淡霧光。
“……我現在就是一擋箭牌,得擺清楚自己的身份。”
聲音像杯放涼了的白開水。
他重新拿起手機,繼續往後看。下麵有一段錄像,不久之前新發布的,記錄著盛淩薇上午為品牌走開場的畫麵。
仍然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容貌風姿,葉恩彌卻從她眼中看出些異樣意味。
盛淩薇胃不好。上次在杭州的家裏,他就知道了。
那會兒她也是這樣,表麵一切如常,隻是眼角微皺,目中有痛楚忍耐的色彩。
葉恩彌認得出來。
等回到主辦方提供的酒店,葉恩彌到底不放心,撥一通電話過去。
響了幾聲,被接起來。他叫她名字,不自覺語聲澀然:“薇薇……身體怎麽樣了?沒事兒吧。我就是……就是問問。”
他試圖似有若無地漫笑一聲,為自己偽裝的隨意增添一份佐證。
可是真難。
對麵陷入了一時的沉默,未久,開口說話的卻是沈恩知:“哥,她剛睡下了。有事的話,跟我說吧。”
葉恩彌一隻肘虛撐著桌麵,心裏仿佛被什麽狠狠擰了一下。他踉蹌著站起身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順暢呼吸。
電話另一端,手機忽然被放下。
他聽見沈恩知問:“薇薇,怎麽醒了?吵到你了麽。對不起……”
床和被窸窣摩擦,響聲綿軟。一陣親吻的靡靡之音過後,沈恩知柔聲在說:“有人來電話,沒事,睡吧。”
葉恩彌一直在聽。
他左手舉著話筒,眼盯著自己空閑的右手看。那是以穩定靈活而著稱,為他拿下許多冠軍的手,此刻抖得厲害。
卻沒掛斷。
盛淩薇似乎還困鈍著,講起話來難得如此柔軟:“恩知哥,我胃裏還有點涼涼的,你幫我揉揉。”
沈恩知說:“好。”
漸漸的,她語氣變了,似嗔非笑地呢喃:“你在摸哪裏呀……”
葉恩彌想起十九歲那年,盛長榮垂手站定在他麵前,神色冷峻,眼神輕蔑,嗓音粗糲如岩鹽,說你配不上我女兒。更何況,你還害過她。你害她幾年不能下地走路,葉恩彌,你配麽?
雨墜石落,擲地有聲。
電話裏,沈恩知在低低叫她名字,反反複複,像是把每個音節在牙**細磨:
“薇薇,薇薇。”
她的回應熱烈而模糊:“嗯……”
然後被含住唇舌,吞下所有聲息。
葉恩彌想起他被按跪下來,雙膝死死壓在地麵,沈州同和盛長榮在低聲商議著,框定少年之後的全部人生。他們後來給他兩個選擇,和盛淩薇徹底分開,或者被送去遠方的部隊當兵七年。
那時候葉恩彌選了哪個?
葉恩彌哪個都沒選。
他說憑什麽,憑什麽。我不會離開她,就算你們送我去四川,去新疆,我當逃兵也要回來。你們可以罰我拉練,跪沙袋,我腿斷了也要站起來。我愛她,我要娶她。你們明不明白?
盛長榮嗤地一聲,仿佛聽到世間最荒誕的笑話,目光被諷刺削得那麽尖,幾乎將他釘穿。
如今想來,葉恩彌也有些無奈發笑。天真未鑿的少年時代,總以為自己擁有愛和勇氣就天下無敵,足夠對抗全世界。
電話另一端,濕黏綿熱。該是何等斑斕景色,不難想象。
這些聲音那麽遙遠,卻又仿佛在咫尺之遙。
葉恩彌沒有掛斷,垂首靜靜地聽著。心腔好像不是自己的,褶瓣都綻開了,碾平了,心跳的每一次鼓脹都變得滯重而吃力。
他背棄了當初的誓言。
這是他理應受到的懲罰。
【作者有話說】
終於寫到這裏。對於跟哥哥過去有關的情節,後麵有詳述和更多細節。薇薇知道真相要在她愛上弟弟之後了。
男主沒定,真的沒定,目前劇情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吧,後麵會有分分合合。也可能是開放式結局。
稍微休息休息調整一下手感,明天(周四)改成晚上更新,10-12點吧~
感謝在2023-08-29 02:46:52~2023-08-30 06:03: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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