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終於把顧家兄弟倆送出門,池鴉鬆了口氣,立馬就轉著輪椅奔花園裏去了。

南湖莊園很大,除了一棟四層主樓,隔著一片樹林之外另有兩棟小樓,一棟是做宴會聚飲之用。據張媽說,顧家父母以前在家的時候,那裏經常通宵達旦地歡飲聚會,那對愛好藝術和浪漫的年輕夫妻和他們的朋友永遠都有彈不完的琴和跳不完的舞,或者任性地撤去樓中所有高檔進口的長形餐桌,取而代之的是各式畫板畫架和畫筆顏料淩亂地散放,一群不修邊幅的藝術家們在裏麵自由創作,油畫顏料濺滿一平四位數的牆紙,而沉浸在藝術中的顧家夫妻甚至都忘了問一聲自己還不到十歲的小孩有沒有好好的吃飯。

顧家夫妻的慷慨浪漫和那棟掩映在湘竹林中的小樓在A城上流交際圈中聲名遠揚,隻是後來顧家夫妻久居國外,顧懷章成了南湖的主人,那棟樓除了定期的修繕打掃,就再也沒有打開過了。

池鴉有些遺憾地從竹林上方露出的一角屋簷上收回目光。

顧家父母時期的這棟小樓,聽起來真像一個藝術家的天堂。

可惜他沒有緣分。

他轉著輪椅沿著小路蜿蜒向前,去樹林後的另一棟小樓,南湖的園藝師傅就住在那裏。

這座莊園實在是太大了,住的人雖不少,卻都很守規矩沒事兒不會亂走動,因而往往一口氣走出半裏路都碰不上半個人影是很尋常的事。

輪椅緩緩碾過小路上整齊的青磚,池鴉抬手,接住一片旋轉飄落的竹葉。

雖然這片莊園中種著數不清的草木,枝頭有鳥雀在啼鳴,然而在他看來,這裏還是一片寂寞的荒地,幽深而岑寂,像童話中那隻獅子的莊園,被遺忘在沒有生機的寒冬。

夏天就要來了,可沒有鮮花和蝴蝶的夏天,又怎麽能是真正的夏天呢?他想給這裏都種滿美麗的花,他想讓這裏活起來,想親手一點一點地,把南湖打造成一個浪漫的夢境。

獨屬於夏天的夢境。

“——不可能!”老園丁隨手丟開手裏一把雜草,斬釘截鐵,“大少爺怎麽肯讓人在南湖種花?這絕對不可能!!”

池鴉一愣,著急解釋:“可、可他就是、準我種花了呀……讓我來、請教您,還是顧、顧大哥提醒、我的呢!”

老園丁拍拍沾滿泥土的手套,狐疑地望著他。

池鴉肯定地點頭:“真的!”

“……可是這怎麽可能……”老園丁喃喃,“怎麽可能呢……”

池鴉一臉懵逼:“在南湖、種花……原、原來是、這麽了不得的、事情嗎……?”

“那你以為?”老園丁脫下手套,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南湖二十年前是什麽樣兒不?”

池鴉茫然搖頭,老園丁哼笑一聲,說:“難怪……”

“難怪、什麽……?”

“二十年前的南湖,那可比現在美多了。”老園丁把手套丟到一邊,隨便在草坪上坐下來,從髒兮兮的工裝褲兜裏摸出一包煙,給池鴉遞了遞,“抽麽?”

池鴉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又把煙收回去:“算了,小孩子家家的抽什麽煙。”

“……”池鴉哭笑不得,看他慢悠悠點上煙,就迫不及待地追問,“南湖、二十年前……有花嗎?”

“何止有花!”老園丁呼出一口煙,微微渾濁的眼睛在淡青色煙霧裏有些模糊不清,說,“——那時候的南湖,簡直就是鮮花的天堂。”

池鴉微微睜大了眼睛,聽他慢慢地講:“顧太太喜歡花,顧先生就給她種了一整個莊園的花,大的小的,名貴的普通的,少說也有幾百種,一年四季都有花開,前庭後院姹紫嫣紅,南湖邊上甚至還幹脆弄了一整片花海……我還記得哪一回咱們A城那個電視台有個投資幾個億的電視劇,導演就是那個誰——”

他說了一個讓池鴉當即倒吸一口涼氣的大導名字,隨即漫不經心繼續道:“……想進來取幾個景,台長親自跟著,往這兒跑了起碼二十回,好容易才說動顧先生鬆了口,讓他們進來拍——後來那個劇你也知道,大家看了二十年,到現在都沒膩……”

池鴉這陣子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些了解了,老園丁說的這個電視劇他知道,在這兒的分量大概相當於他以前看過的《甄嬛傳》,他也看完了,很牛逼的劇,裏頭幾處花海的鏡頭簡直驚豔極了。

原來那竟然就是在南湖拍的??

池鴉回憶起電視劇裏那一大片臨水的燦烈花海,滿眼的向往和憧憬:“好、好浪漫……可為什麽、現在的南、南湖,連一朵花都、沒有了?”

老園丁表情沉下去,默不作聲地吸了口煙。

池鴉有點緊張地望著他。

看老園丁這樣的反應,當年一定是發生了很了不得的事情,南湖莊園才會從那個童話一般長滿鮮花的世界,變成了如今這樣單調而岑寂的模樣兒。

有風吹過,頭頂上樹梢的枝葉簌簌作響,老園丁把這些樹養得很好,幾乎都沒怎麽掉葉子,池鴉抬頭望了眼頭頂茂密的樹梢,聞見風裏南湖清涼濕潤的氣息。

老園丁沉默了很久,才說:“南湖的花,是大少爺叫人拔的。”

池鴉心頭倏地一跳。

“那時候,先生和太太剛剛帶著二少爺走,那也是個春末夏初的時候,我記得院子裏的薔薇才結苞,那天早上我還準備把藕苗栽到南湖去,沒想到大少爺就把我們叫去說,要把莊園裏頭的花全拔了。”

池鴉睜大眼睛:“沒有人、反對嗎?”

老園丁搖頭:“不敢。”

“那、那真的全都、全都拔了?”

“拔了。”

池鴉怔然:“為什麽啊……”

老園丁搖頭歎息:“大少爺可憐……”

大少爺為什麽可憐他沒說,呼出一口煙,老園丁接著道:“於是當天就叫了車來,把園子裏的花全推了,我還記得……滿地的殘枝敗葉,一株好幾萬的牡丹花,花瓣全散了,就那樣落在泥地裏,隨便叫人踩著走,我們好幾個園丁,每天拔草除蟲地侍弄照顧,跟養孩子似的,就眼睜睜看著,心如刀絞……”

池鴉想著那樣的情景,眼圈兒已經微微紅了。

“當時就有人受不了,立馬就辭職要走,大少爺一言不發地站著,旁邊老管家就拿著個賬本給人算工資。”老園丁猛吸了幾口煙,聲音沙啞,“轉天來了一場暴雨,院子裏才被翻過的土是散的,被雨一泡全成了泥,爛糟糟的一直淌到路上去,那兩天莊園裏就跟末世了一樣,毀完了,全毀完了。”

“……為什麽啊,”池鴉理解不了,喃喃地問,“他為、為什麽……”

老園丁說:“大少爺心裏有恨。”

池鴉茫然地望著他:“是因為、因為父母帶著、弟弟出國……?”

“比那個複雜多了。”老園丁偏頭咳嗽了幾聲,不欲多言,“反正從那個時候起,南湖就沒有花了,往後這二十年,南湖裏除了大門口那兒的野薔薇,再就沒種過一朵花。”

池鴉沒料到南湖不種花,竟然還掩著這樣莫名沉重的舊事,他一時有點無措起來:“那、那大哥還、讓我種荷花……”

“所以我剛剛為啥不信呢。”老園丁歎息一聲,說,“不過想想,畢竟已經二十年過去了,大少爺也許真的釋懷了也說不定。”

池鴉怔怔地發呆,沒說話。

老園丁夾著煙,偏頭瞧了他一眼,忽然問,“你就是跟二少爺談戀愛的那個,對吧?”

池鴉一噎,訕訕點頭。

“那你人還蠻好的。”老園丁微微渾濁的眼底有些不明顯的揶揄,“心腸軟,好夥子。”

池鴉不好意思地笑笑:“您、您怎麽知道、我心腸、軟啊?”

“剛說大少爺叫人毀花,我看你眼淚都快出來了。”老園丁夾著煙笑,“這麽愛惜花兒的人,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呢。”

池鴉赧然,反正左右無人,他就說:“其實,我是、是搞音樂的……”

“什麽音樂?”老園丁問,“那什麽搖滾?嘻哈?”

“——小提琴。”池鴉神色端正,認真道,“我是、拉小提琴的。”

“嗬!”老園丁驚訝地看他,舉起一根大拇指,“原來是藝術家,難怪呢,藝術家感情都豐富。”

“藝術家、還算不上。”池鴉臉蛋微紅,圓圓的貓眼亮晶晶的,有一絲吐露秘密的興奮,結結巴巴地說,“等我、等我賺錢買、買了琴,我就來、拉給您聽。”

“哈哈哈哈好啊!”老園丁大笑,掐滅了煙站起來,“希望那時候南湖的荷花已經開了——大少爺是準你在湖裏種荷花的對吧?”

“那、我還能、騙您啊?”池鴉睜大眼睛,懊惱道,“早知道、我早上就該、錄個音……留證據!”

老園丁被他逗得大笑,拍拍屁股撿起手套:“那行,你跟我去南湖看看,咱們找個地方好下苗。”

“好欸!”池鴉也高興起來,興衝衝地轉著輪椅跟他走,走了兩步忽然想到什麽,仰頭問,“對了,顧、顧大哥那時候、多大啊?”

“那時候?……唔。”老園丁彈掉指甲縫裏摳出來的泥,說,“那都二十年前的事兒了,你說呢?”

他想了想說:“那會兒大少爺應該也就十來歲——十二三歲?才念初中來著。”

池鴉微微一怔。

如果他沒記錯,顧懷章似乎就比顧懷安大了十歲出頭,那也就是說……在顧懷章才念初中的時候,顧家父母就帶著剛出生的小兒子,出國了?

偌大的南湖莊園,就留下了才十歲大點兒的顧懷章一個人麽……

·

池鴉跟著老園丁去勘測了南湖的地形,老園丁最終選定了一塊淺灘,說回頭弄來藕苗就可以先種這兒,等生根長葉就能往湖裏移栽了。

池鴉啥都不懂,隻會點頭是是是對對對,那邊老園丁劃拉著淺水下的泥底兀自沉吟嘟噥,這頭池鴉已經開始想象荷花映日,自己趴在小竹筏上采蓮蓬、喝著小酒唱魚戲蓮葉東了。

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美好的幻想,池鴉臉上還留著笑,掏出手機一看,備注二哥哥。

“…………”

池鴉捏著不斷響鈴的手機,萬分辛酸地歎了口氣。旁邊不遠處老園丁聞聲看來,樂嗬嗬地:“小孩子家家的歎啥氣。”

池鴉語氣幽怨:“……我又要、被迫營業了。”

老園丁不明所以地看看他,池鴉稍稍轉過輪椅,接通電話,語氣秒變歡欣:“二、二哥哥!!”

顧懷安:“…………”

顧懷安:“你吃錯藥了?”

“沒、沒有呀!”池鴉攥著手機,微笑,“就、就是二哥難得給我、打電話,我有點、高興……”

他強調:“就一、一點點哦!”

……你他媽興奮個什麽勁兒,這電話又不是我自己要打的……電話那頭的顧懷安偏頭看了眼辦公桌後麵正在給文件簽字的自家大哥,微微壓低了聲音:“廢話少說,我打電話是要跟你說,我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你不、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著電話那頭的小青年這句怎麽聽起來還怪興奮。

然而還不等他琢磨,電話裏的聲音又低下去,小青年剛剛還清亮甜脆的聲音一下變得有點蔫蔫的,抱怨一樣說:“你不、回來啊……”

顧懷安覺得自己像看見了一隻小土狗,上一秒還興高采烈地向他把尾巴晃出一朵花兒,下一秒就瞬間蔫頭耷腦下去,尾巴也沒精神地垂在屁股後邊兒不情不願地輕晃。

就因為他中午不回家吃飯。

顧懷安心裏頭有點怪怪的,好像早上手指頭掐上池鴉臉蛋前一瞬時心中驟然湧出的那種莫名的情感忽然又卷土重來了。

他咳了一聲,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耐心地跟青年解釋:“中午要和我哥跟合作方吃飯,沒空回來了。”

“可是,張媽說、今天中午有、有海鮮呢……”池鴉說,“大哥也、也不回來啊。”

顧懷安又看了眼辦公桌後的男人,應了一聲說:“反正今中午我倆都沒法沒來,你就在家叫張媽給你做點就行,不用管我們。”

池鴉語氣幽怨地拉長:“哦……好的叭……”

顧懷安被他無限接近撒嬌的語氣弄得脊背上一陣惡寒,煩躁地皺皺眉:“行了,就這樣,掛了。”

他剛按掉手機,辦公室門就被敲響了。

顧懷章的助理進來,給老板匯報說合作方臨時有事,實在來不了,但是可以讓助理替自己來。

顧懷安一聽他說合作方爽約,下意識就看了眼自己手裏剛剛掛斷的手機:“…………”

顧懷章在辦公桌後抬起頭,漫不經心地合上鋼筆帽,說:“中午改你去。”

助理恭敬應聲,轉身帶上門出去了。

顧懷章抬頭看顧懷安,顧懷安麻溜地把手機揣兜裏,說:“不用再打電話了吧,反正一會兒就回去了。”

顧懷章沒說什麽,低下頭又繼續看文件,淡聲吩咐:“把你手頭上那幾份整理完。”

顧懷安正準備收拾收拾回家吃飯的動作一頓,悻悻點頭:“……行。”

·

電話啪的一聲被掛斷,池鴉握著手機呆呆出神。

老園丁看了他好幾眼,終於忍不住問:“你沒事兒吧?”

“嗯?我、我沒事啊!”池鴉“咻”地抬起腦袋,貓眼亮晶晶,“顧大哥和、二哥中午都、不回來!”

老園丁心說你老公不回來你為啥看起來這麽興奮,下一秒就聽小青年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吧!吃、火鍋!”

池鴉吸溜口水:“有好多、海鮮呢!!”

老園丁一愣,就忍不住笑了。

誰說二少爺帶回家的這男生脾氣差人品壞的?一天天的盡亂嚼舌根。

明明很可愛!

等他倆溜溜達達回主樓把這主意跟張媽一說,張媽就失笑,搖頭說不行啊,南湖的廚房二十多年來還從沒做過火鍋呢,大少爺知道了要生氣的,而且她也不怎麽會。

池鴉硬是軟磨硬泡撒嬌賣萌,張媽終於遭不住,一攤手無奈道:“好吧,好吧,就做火鍋,你這個小饞鬼,簡直磨死個人!”

“那大少爺要責怪人怎麽辦呢?”張媽說,“還有,我真的不會做火鍋啊!”

“沒事兒!我讓、二哥幫我、跟大哥求情!”池鴉嘻嘻地笑,挽起袖子就轉著輪椅衝進廚房:“火鍋!我會!我來、給咱們炒底料!”

留下張媽和老園丁在門外,張媽朝老園丁使眼色,悄聲問:“老陳,你覺得這孩子怎麽樣?”

“一個字——好。”老園丁也小聲,“……就是配二少爺有點可惜了。”

張媽一驚,慌忙打他:“要死,你敢說這話!”

老園丁哈哈一笑,搖晃著腦袋到院子裏抽煙去了。

張媽看著他背影,心裏歎了口氣。

二少爺脾氣爆,又任性,在外頭玩兒得也很花,更不知道怎麽疼人,對小青年的態度也總顯得太粗暴……她心裏也覺得又乖巧又伶俐的池鴉跟二少爺有點兒不搭,可又能怎麽樣呢。

這世上好女嫁醜漢的事兒多了,又哪兒能事事都完美如意呢,就像池鴉這孩子明明那麽乖那麽招人疼,還不是家破人亡,現在一無所有,隻能靠著二少爺過活。

……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