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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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來鶴遂家的時候, 院中那顆杏子樹已經有成熟的趨勢,這次來,樹上累累墜著的全是熟透的杏子。
鶴遂正扛著張矮桌從堂屋走出來, 給周念放畫具用。周念則安靜地站在杏樹底下等著, 仰頭看著其中一顆飽滿的杏子發呆。
“想吃?”鶴遂注意到周念的目光, 放下桌子後,隨後拿起靠在樹身上的一根長竹竿, “打點下來。”
周念回過神,視線落在鶴遂的臉上,輕聲說:“沒有,我隻是在想。”
“想啥?”
“想你。”
“?”
鶴遂剛舉起來的竹竿瞬間落地,他握著竹竿,懶懶站著, 好整以暇地望著周念:“想我?”
周念抿抿唇,溫吞道:“我在想, 你怎麽都不問我為什麽會這樣。”
窺私欲這種東西,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
可是鶴遂從發現她的秘密後, 一句話都沒有問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常的樣子,還是那副萬事不掛心的慵懶樣, 好像知不知道她的秘密,對於他來說, 都沒什麽影響。
“有什麽好問的?”竹竿頂部綁著鐵叉子,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固定鐵叉子的橡膠, “萬一把你問哭了, 我還得哄你。”
“……”
周念頓一秒,沒好氣地說:“我有那麽容易哭嗎。”
鶴遂輕扯薄唇:“確實不容易哭, 隻不過我口氣重點就能把你嚇紅眼而已。”
他是懂冷嘲熱諷的。
周念淺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在小凳子上坐下,翻開速寫本。
拿了隻鉛筆出來畫素描。
鶴遂仰著頭,舉著竹竿去打樹上的杏子,枝葉被打得簌簌作響。
周念在速寫本上勾出他的身形輪廓,鉛筆沙沙輕響。
歲月在此刻靜好。
一個澄黃杏子砸在周念的速寫本上,驚得她筆尖一滑,在畫紙上拉出一道扭曲的線。她不滿地輕聲嚷道:“鶴遂,你別打我這邊的行不行?”
鶴遂站在滿地七零八落的杏子中間,單眼皮的眼鋒在陽光下很柔和,他故意要惹她生氣般,欠揍地笑笑:“不行。”
沉默兩秒,周念發出威脅:“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畫得巨醜。”
鶴遂單手掐腰站著,毫不在意地聳了下肩膀:“這種昧良心的事,你要真願意幹,我也不攔你。”
周念:“……”
她覺得越和鶴遂相處,越能發現他根本就不是外界傳言的那樣狠厲冷漠。
甚至完全相反——
他灑脫隨性,善良恣意,有時候可以說還有點幼稚,總會故意把她逗得又氣又笑。
春風得意馬蹄疾。
至此耀眼的少年想必也就是鶴這樣子的人吧?
過了一會兒,鶴遂用井水洗了一兜杏子,端到周念麵前。他從中裏麵挑了一個,遞給周念:“嚐嚐?”
周念看一眼那個杏子,牙齦止不住發酸。
杏子被遞至麵前。
鶴遂在她開口拒絕前,搶先一步說:“這個杏子,你今天得吃。”
周念嘴裏在泛清口水,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執意要讓她吃下這個杏子。
再三猶豫後,她還是緩慢伸手接下了那個杏子。
杏子喂到嘴邊,周念眉心微蹙著,表情掙紮地張嘴,很小地咬了一口杏子。
果實的薄皮在牙齒間撕裂,杏汁濺噴至嘴裏,酸意迅速擴散,周念敏感得直皺眉,牙齒酸得要打起架來。
這是周念人生中吃過最酸的一顆杏。
在她17歲的這個夏天。
周念被酸得難以控製五官,酸得她根本難以強行下咽,她看向鶴遂,含糊不清地說:“鶴遂,你家的杏子怎麽會這麽酸。”
鶴遂的眸子漆黑,他平靜地看著周念說:“因為這是我特意挑的。”
從一兜杏子中,他為周念挑出了最酸的那一顆。
“酸嗎?”他腔調平穩地問。
“……”周念扭頭,吐掉嘴裏的果肉,“當然酸啊。”
鶴遂把竹兜子放在矮桌上,沒什麽情緒地說:“可這比不上人的胃酸。”
周念登時怔住。
她想到鶴遂出現在廁所時,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著胃酸和膽汁。
這就是他要她吃酸杏的原因。
“周念,一個酸杏都吃不了的你,是怎麽忍受的?”他的嗓音沉穩平靜,分析得一針見血,“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你不是第一次。”
“……”
的確不是第一次,而是日複一日。
周念神思恍惚,表情有些走神,她甚至想不起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是周盡商去世以後嗎,不對,是更早以前。
杏子飄香,恰值初夏的天,陽光暖烈,她卻感受到一種徹骨的寒。
沉默良久。
周念低著頭,盯著手裏的酸杏像在發呆,她突然輕聲開口:“鶴遂,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嗎。”
鶴遂撈起一個杏子,在手裏拋著玩,漫不經心地說:“知道了。”
周念緩緩抬頭,看著他的眼眨了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要知道一個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鶴遂拋杏子的動作一頓。
“嗯,你的秘密。”周念說。
鶴遂把杏子放回竹兜裏,俊臉上帶著淺顯的笑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這麽給你說吧,周念,你早就發現了我的秘密。”
周念有點懵:“我早就發現了你的秘密?”
“嗯。”
周念左思右想都沒想明白,疑惑地說:“可我並沒有知道你的什麽秘密。”
鶴遂抬手指著自己,低聲開口:“現在站在你麵前,這樣的我,本來就是一個秘密。”
周念瞬間醍醐灌頂,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說的一點都沒錯。
在這個小鎮上,他是眾人口中的瘋狗,是最離經叛道的存在,人人都對他避之不及,而他展現出來的,也是符合人們預期中的狠厲樣子——陰鷙,冷漠,打架不要命,死都不怕。
沒有人知道他暴戾皮囊下的真實樣子,隻有周念知道,並且在周念之前,從未有人走進過他的生活。
原來她早就發現了他的秘密。
“那說好了。”少年懶洋洋的嗓音響起,“你也得幫我保守秘密。”
“好。”周念輕聲答。
……
還是老樣子,鶴遂把躺椅搬到周念旁邊,隨意地躺上去,長腿大喇喇地敞著,點著地麵,躺椅也會跟著搖搖晃晃起來。
周念安靜地在旁邊畫著素麵,畫紙上是舉著竹竿打杏子的他。
鶴遂偏過臉,在光線裏微微眯著眼,看著專心致誌畫畫的她。
瘦白的脖頸,發梢有點泛黃。
一張小臉隻有巴掌大,五官生得非常秀氣,尤其是眼睛看上去特別靈動。
畫著畫著,周念突然問:“鶴遂,你以後想幹什麽?”
鶴遂將雙手枕在腦後,吊兒郎當地晃著躺椅,淡淡說:“沒想過。”
周念用橡皮擦掉一點瑕疵:“怎麽會沒想過。”
鶴遂收回目光,看著頭頂上方綠葉黃杏,視線沒個定點,嗓音也輕飄飄的沉:“我是個沒有以後的人。”
“……”
周念的心豁然收緊,聽他這麽說,隻覺得好心疼。
他說自己是個沒有以後的人,這是得對生活多絕望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周念掩過眼裏的悲涼,故作輕鬆地笑道:“會有的,鶴遂。”
鶴遂懶懶應:“也許吧。”
誰都沒想到,後來的鶴遂不僅有以後,還是璀璨無比的以後。
隻是可惜這樣的以後,裏麵沒有周念。
在周念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她注意到鶴遂到樓上去換了套衣服和鞋子,變問:“你要出門嗎。”
鶴遂淡淡嗯一聲:“去喂貓。”
長狹弄的那隻小黑貓。
之前鶴遂還在住院的時候,都是周念負責投喂,她當時感冒得很嚴重,都還是會強撐著身體去喂貓。
“我和你一起吧。”周念說,“正好回家也順路。”
“出門別和我走在一起。”他淡淡道。
周念知道他這是在保護她,若是讓鎮上人看見她和他走在一起,不知道背後會有多少風言風語。
說到底,還是她內心懦弱。
她想開口說點什麽,可到最後卻低低地嗯了一聲。
出門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小巷子。
鶴遂走在周念的後方,始終和周念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他穿著件黑色帽衫,帽子戴著,擋住額頭部分,隻露出鋒銳的下頜線。
他目光凝在周念的身影上,腳步沉穩。
人來人往的南水街,鼎沸鬧騰。
誰都沒有發現,他踩過她的腳步,和她走的是同一條路。
越靠近長狹弄,周圍的人就越少,周念注意到四周沒有一個人的時候,便立馬轉過身,就看見十米開外的鶴遂。
他見周念轉身,也順勢停下腳步,站在原地。
周念小跑著向他靠近:“現在沒有人了,我們快走吧。“
鶴遂輕笑了下:“你怎麽像個賊。”
周念溫吞道:“我們這樣子偷摸摸地來往,可不就是像賊嗎。”
在這一刻,周念在心裏暗暗下決心,她總有一天會變得徹底的勇敢,會讓所有人知道她和鶴遂是朋友。
兩人來到長狹弄,在鶴遂從口袋裏掏貓糧出來的時候,周念問:“那隻小黑貓叫什麽名字呀?我之前忘記問你了,我都是叫它咪咪。”
鶴遂慢條斯理地拆開貓糧的封口:“它叫厭厭。”
“哪個yan?”
“厭世的厭。”
不用多說,周念都知道這名字是鶴遂給貓起的,這麽頹喪的名字,也隻有他能取得出來。
“厭厭。”鶴遂淡淡叫了一聲。
“喵——”
瓦簷上立馬傳來回應。
周念循聲望去,已經長大不少的小黑貓靈活地奔跑在瓦簷上,飛快地衝向鶴遂。
鶴遂單膝蹲下,把貓糧倒了一點在地上。小黑貓跳到他的身前,開始狼吞虎咽。
周念在他的旁邊蹲下,好奇地問:“你既然這麽喜歡它,怎麽不帶回家養。”
鶴遂:“帶回去過,但老往外跑,它更喜歡自由。”
周念:“哦。”
兩人就這麽肩並肩地蹲著,擠在小小的巷弄裏,眼睛看著同一隻小黑貓。
時不時說說話,氣氛很和諧。
此時一位背著登山包的旅客經過長狹弄。
旅客注意到巷子裏的一幕,便停下腳步,拿起了掛在脖子上的相機,隨著哢嚓一聲輕響,畫麵就此定格。
被拍下時,周念正好在和鶴遂說話,於是就有了照片上的巷弄,側著臉淺笑的少女,背對鏡頭穿著黑色帽衫的少年,兩人中間的小黑貓。
“抱歉,打擾了。”旅客來到兩人身後。
鶴遂神色冷淡,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喂貓,倒是周念回頭:“怎麽了?”
旅客把剛剛那張照片拿給周念看:“不好意思沒經過你們的同意,我就拍下了這張照片,因為我覺得實在是太唯美了。請問你們介意我回頭發在微博上嗎?”
周念看著那張她和鶴遂蹲在一起的照片,嘴角忍不住翹了翹:“我不介意,你呢,鶴遂。”
她用手肘碰了碰他。
鶴遂頭也沒回,淡聲敷衍:“隨便。”
旅客很開心地離開了。
這時候的周念壓根不會想到,就這麽一張被旅客隨手拍下的照片,在多年以後,會掀起一張怎樣的輿論風暴。
如一場蝴蝶效應,伏筆在此時就已經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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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回家以後,把畫有鶴遂素描像的那個速寫本帶回房間,藏在衣櫃裏的最下方,和他的那件黑色衛衣放在一起。
這些物件,夥同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悸動,都成為了周念青春裏最深處的秘密。
這天晚上,周念前所未有地睡了個好覺。
她覺得很輕鬆。
鶴遂發現了她的秘密,但卻沒有拿異樣的目光看她,對待她的態度也沒有發生絲毫改變,他讓她吃了顆最酸的杏子,以此來開導她。
想到那顆酸杏。
周念牙齒癢癢的,心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