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病症
==
五月, 春光將盡,風裏麵關於夏的氣息越來越濃烈。
這周忙著月考,周念的時間全花在複習上麵, 稍有空暇都會畫畫, 等到周六早上要出門寫生時,她才想起上周和鶴遂說過,她這周要去找他畫畫。
糟糕, 她忘記提前和他約時間。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空。
周念準備出門要用的畫具時,在糾結,覺得現在約他也來不及,索性決定到時候直接到他家去看看。
如果他碰巧在家的話最好,不在的話再給他發短信。
昨夜下過雨,外麵路濕氣涼, 周念在出門前換了件長袖的牛仔裙。
離開家後,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先到公廁, 把胃裏麵的東西吐空後再出發。
周念徑直來到南水街, 走過長長一段白卵石街麵, 看見宋敏桃的按摩店。
從按摩店經過拐進巷子時,周念朝裏望了一眼,裏麵沒有客人, 宋敏桃靠在吧台上低頭看手機,穿著一身緊致的褚紅梅花旗袍, 曲線玲瓏, 身後還是那張深紅色的絨布簾子, 一整麵牆的寬度, 長長地垂至地麵。
周念本想想叫聲阿姨問好,但宋敏桃一直低著頭看手機, 沒注意到背著畫板從門口經過的她。
周念隻好安安靜靜地走過,轉腳拐進了巷子裏。
青石板吸了雨氣,變得格外濕冷。
小巷清幽而長。
人走在這樣的環境裏,會不由覺得心清性靜,歲月正安穩。
周念拐過幾個小小的曲折後,巷尾清晰地展現眼前展開,她發現鶴遂居然就站在門口。
居然能這麽巧。
緣分這種東西真是說不清。
周念腦子裏莫名其妙地冒出這麽一句話後,她覺得自己好笑,又覺得有點害羞,但不管怎麽說,她的腳步是不由自主地變快了。
可是距離鶴遂越來越近,周念的腳步就變得越來越慢緩,漫緩到最後,她直接停在原地,臉上的輕欣表情也**然無存。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雨汽裏的巷尾,飄籠著層濃霧,淋過整場夜雨的長石凳是深灰色,凳腳覆滿吸漲水的青苔。
畫麵像是被調了冷淡風的濾鏡。
偏偏在這樣的冷色裏,還有比這更冷的存在,是此刻正在用力擦著門板的鶴遂。
他穿著白t和灰褲,身量高挺修長,很絕一張側臉,起承轉合都恰至好處的五官。
碎薄的黑發垂額,眼尾是鋒銳的弧度。
薄唇緊緊抿作一條直線,襯得下頜角的線條更加優越。
他腳邊放著兩個鐵通,鐵通上搭著濕帕子,手裏也拿著一張濕帕子,在一下又一下特別用力擦著門。
每一下擦門的動作都是他咬著牙完成的,腮幫子鼓得緊緊的,能清晰看見咬肌,還有隨著這個動作爆在額角處的青色血管。
周念看著鶴遂,又去看他麵前的那扇門,終於知道他會為什麽會擦得那樣用力。
門上被人用紅色油漆塗得亂七八糟,歪七扭八的字眼十分不堪入目。
不還錢死全家XXX
婊子和死雜種住這裏!!!
去死!
一家子全部去死!!
……
周念這麽看著,開始感受到一種徹骨的寒意,讓她不由自主地發顫,仿佛她才是住在門裏麵的那個人,那些字眼也全部是針対她的。她的牙齒也開始格格打顫,突然覺得好冷,像被射成篩子的活靶,沒有一點抵禦風寒的能力。
這就是鶴遂的生活嗎。
這樣的……
這樣的讓人難以接受。
周念終於知道,鶴遂家的門為什麽會這麽幹淨,幹淨到清湯寡水的程度。
她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還覺得奇怪。
現在終於知道答案。
周念直接取下肩上的畫板,連著手裏的畫具箱一起放在地上。
然後直接朝著鶴遂走過去。
聽見箱子落地的聲音,鶴遂才注意到巷子裏有人來,轉頭,發現是周念時,動作頓時停住。
他的手停在一個沒擦完的“死”字上麵,眼裏有點意外,語氣卻很平靜:“你怎麽來了?”
周念臉色不好看,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有看他。她徑直來到兩隻鐵桶前,蹲下身去,伸手扯過桶沿上搭著的濕帕子。
鐵桶裏一隻裝著汽油,一隻裝著水。
油漆直接用水是很難擦掉的,先用汽油會好擦一點。
看來他很了解,畢竟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
“周念,你幹嘛?”鶴遂低眼瞧著她。
周念沒理他。
這是鶴遂第一次從周念身上看到一股很強的倔勁兒。她那麽瘦小一隻,風都能吹倒的羸弱,偏偏此刻凜著一張小臉,表情特別嚴肅,眼神堅定得像是在進行某種宣誓。
周念把濕帕子放進汽油裏,浸泡,汽油味直衝鼻腔。
等帕子全部打汽油浸濕。
鶴遂清鬱的嗓音低低響起:“周念,不用你來弄。”
周念低著眼,一個字也不說,自顧自地去把吸滿汽油的帕子提起來,用小手費力地擰著。
見狀,鶴遂皺眉,神色冷下來,看上去非常不悅。
下一秒。
他驟然彎腰,迅速握住周念的手腕,嗓音沉得凝冰,警告的意味很重:“周念,你這是畫畫的手。”
畫畫的手怎麽能幹這種活。
他怎麽配。
周念被他握得動彈不得,手裏的帕子沒完全擰幹,濃膩的汽油正一滴一滴往下淌,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和瓦簷下墜落的殘雨聲重合在一起。
鶴遂彎腰,黑眸裏迸出寒光,聲音沉得滲人:“帕子放下,去洗手。”
周念抬頭,麵無表情地対上鶴遂的眼睛。
他的眼裏是警告。
她的眼裏是堅持。
周念發現自己現在膽子越來越大,她雖然還是害怕戾氣深重的他,但知道他不會真的動手打她以後,也變得愈發放肆。
“我不要。”周念用另一隻手,重重推開他握著她的那隻手,“畫畫的手又怎樣?我的手又不是隻能畫畫。”
說完,她直接站起來,隨便擰一把帕子,就開始抬手擦門上的字跡。
周念擦的第一個字就是鶴遂剛剛沒擦完的那個“死”字。
就算用的是汽油,也因為她自身的力氣很小,就顯得擦得特別吃力費勁。
饒是這樣,她卻反而較勁般擦得越來越用力,皺著秀眉,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
看著這樣的周念,鶴遂沉默良久,他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看她專注的神情,不停在空氣中擺動著的瘦弱胳膊,還有她那雙在這樣氤氳雨霧裏顯得格外明亮的雙眼。
時間在木門上滑落的汽油**中流逝著。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
最終,鶴遂敗下陣來,他緩和臉色,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周念,這是我家,又不是你家,你這麽生氣幹嘛?”
周念吊著臉,一邊用力地擦著門上油漆,一邊沒好氣地懟他:“鶴遂,你別不領情。”
鶴遂拿著帕子的手撐在門上,側身対著周念,低懶地輕笑了下:“我哪有不領情?”
周念抿緊唇不說話,不肯再理他。
“生氣了?”
少年有著唯恐天下不亂的灑脫風發,吊兒郎當地低頭湊近周念,“真生氣了?”
周念好想罵他,又不敢真的罵他,隻敢超級小聲地嘟囔:“鶴遂,你煩不煩啊……”
鶴遂側過臉,拿耳朵貼近她,笑弧在精致的側臉上擴大:“你說什麽?大點聲。”
周念忍無可忍:“建議你戴個助聽器。”
鶴遂不惱,隻是看著她笑,笑起來時一張俊臉耀眼得像三月豔陽的天。
周念用餘光瞥他一眼,發現他就看著自己笑,一下子將她搞得很難為情,臉上微微發熱,人也有輕微的暈眩感。
“你別看著我笑了……”她慢吞吞地說。
“上次是誰說的?”鶴遂漫不經心地笑著,聲息慵懶,“說我笑起來好看,還說希望每次見到我,我都能是笑著的。”
周念:“……”
她當場噎住。
這些肉麻的話真的是她嘴巴裏說出來的?
救……救命。
好想馬上死一死啊。
周念能明顯感覺到臉上溫度在升高,在這樣冷涼的早晨,她竟然快要出汗了。
偏偏鶴遂還在耳邊,俊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微笑,惡劣又醒目。
情急之下,周念往右邊邁了一大步,拉開和鶴遂間的距離,順便故作平靜地說:“快點擦吧,擦完我還要畫畫呢。”
鶴遂抽身站好,臉上始終有著藏不住的淡笑。
兩人一起擦著門上的油漆。
擦著擦著,鶴遂趁著周念不注意,抬腳朝右邊跨了一步,悄無聲息間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
然而周念沒發現,他想,也幸好周念沒發現。
濃濃的雨霧裏,飛來一隻克萊因藍色的蝴蝶,格外漂亮惹目。
這隻蝴蝶像是間諜,卻又不受任何人的指使掌控,它飛向鶴遂,輕扇著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
這隻蝴蝶隻有鶴遂能看見,周念是看不見的。
不僅如此。
他看見蝴蝶的翅膀在扇動時,有光點在閃爍。
光點不停地閃爍在他漆黑的眸子裏,蝴蝶要把這光引進他的靈魂深處。
仿佛他就能以此得到救贖。
可是在後來的後來——
他親手殺死了這隻蝴蝶,由它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