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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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正好是個豔陽天, 天清氣爽,白雲悠悠。

周念像往常一樣早醒,距離七點還有半小時。

這樣的情況每天都在重複, 她會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 像是被封印在**, 而冉銀的敲門聲就是解開封印的咒語。

從前,那麽多個早醒的清晨, 周念從不會想什麽,思緒飄散,腦裏空白。

今天醒來後的大腦卻異常活躍。

想的問題很多。

-今天穿什麽?裙子還是褲子。

-該買點什麽去醫院?總不能空著手去吧。

-也不知道鶴遂的傷口還疼不疼。

-還是穿裙子吧。

周念雜七雜八地想著,思緒跳躍,被窩裏的腳趾翹了翹,嘴角也翹了翹。

吃過早飯後, 周念帶上畫具出門。

出門後直奔公廁,把胃騰空後再出來, 出來時, 周念看見對麵長狹弄的瓦簷上, 飛竄過一道黑影,很像鶴遂投喂的那隻小黑貓。

隨後,周念到水果店挑選水果。

店門口支著遮雨棚, 棚下麵擺著幾排白色的泡沫箱,箱中是各種水果:車厘子, 毛桃, 藍莓, 蘋果等等……還有亮澄澄的橘子。

周念停在一排泡沫箱前, 低眼看橘子,然後問老板:“阿姨, 橘子怎麽賣?”

老板朗聲應:“四塊錢一斤,幺妹,這個橘子甜得很喲!”

“真的嗎。”周念問。

“不甜你拿回來,我給你退錢哈哈。”

……

周念抿唇一笑,沒當真,權當老板在開玩笑。

挑好幾樣水果後,周念付完錢離開,朝著鎮上醫院的方向走去,不遠,走十幾分鍾就能到。

快要到醫院的時候,周念路過一家商店,又進去買了些零食出來。

和上次來醫院一樣,周念沒等電梯,選擇走樓梯上四樓。

肩上背的畫板,手上提的畫具箱,水果,零食,這些東西統共加起來得有四十斤,相當於半個周念。

到四樓後,周念累得半死不活,手撐在樓梯扶手上喘氣,休息幾分鍾後才抬腳走出通道。

距離鶴遂所在的病房還有一段距離,周念就看見病房門開著,裏麵傳來嘻嘻哈哈的談笑聲。

在醫院還能這麽開心的人可不多見。

周念來到門口,病房小,站在門口就能看見裏麵的景象,就像那天兩名警察和宋敏桃推開門,一眼就看見裏麵的她正用手捧著鶴遂的臉,姿勢曖昧。

病房裏不止鶴遂一個病人,靠門的那張**已經躺著別的病人。

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叔,左手打著石膏纏著繃帶,繃帶一直掛到他的脖子上麵;在他的床旁邊,圍著幾個男男女女,每個人臉上都是笑著的,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

“非要和侄子扳手腕,把自己手給扳折了哈哈哈哈……”

“笑死,都和他說了,他不行。”

“這事兒得笑他三個月。”

……

和侄子扳手腕,把手扳骨折。

怪不得他們都笑得這麽開心。

周念的目光越過他們,看向另一張病床的鶴遂。

枕頭豎放在他的後背處,他靠坐在床頭,正轉頭看著窗外。

窗外是盛照的太陽,和一顆貼窗而長的藍花楹。陽光從藍花楹的枝葉碎花間篩落,投下零碎的光影在他身上,錯綜複雜的明暗疊覆,倒與他身上的氣質十分合襯。他眸黑唇薄,鼻梁高挺,側顏輪廓流暢分明,帥得不講道理。身上那件藍白色條紋的病號服非但沒有削減這份帥氣,反而平添破碎感,帶來更強烈的視覺衝擊。

他對病房裏的談笑聲充耳不聞,滿眼深寂,周身都散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清冷,顯得非常的孤獨陰沉。

周念提著東西走進去。

鶴遂還沒發現她來了,直到她把幾個袋子的東西還有畫具箱往床頭櫃上一放,窸窣的聲音才引起他的注意。

他轉過頭,這才看見周念。

周念取下肩膀畫板,貼著牆放在床頭櫃上,再把畫具箱放在地上。

放好東西,周念抬頭和鶴遂對上視線。

他的雙手環在胸前,神色平淡,看她的眼裏也沒什麽情緒。

周念主動開口:“是不是因為沒有人來看你,你看著不高興。”頓了下,語氣變得更輕快,“沒關係,你看我這不是來了嗎。”

沒想到,鶴遂隻是冷淡地說:“我不需要誰來看我。”

周念:“……”

也是,是她自己要來的。

周念抿抿唇,賭氣般開口:“那就當我是厚臉皮要來的,行了吧?”

鶴遂沉默著,沒接話茬。

周念瞥著他,也沉默下來,在想他也不是頭一回這樣,自從認識他以後,他一直都是這幅冷淡樣,但她以前可不像今天這樣覺得心堵。

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算了,不想了。

周念在鐵凳上坐下,說:“我給你買了點水果,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我就隨便買了幾樣,但是我沒有買橘子,水果店的老板說她那裏橘子很甜,不甜還包退,但我還是沒有買。因為我想到上次給你的橘子,你都扔了,就想著你應該是很討厭橘子這種水果的。”

鶴遂靜靜聽著,黑眸平靜深邃,眸中清晰地浮著周念白皙漂亮的臉蛋。

周念拿起櫃子上的一袋東西,打開給他看:“我還給你買了零食,可以解解嘴饞。”

鶴遂瞥一眼袋子裏的東西,再氣定神閑地看她:“周念,我嘴不饞。”

周念:“……”

這人怎麽這麽喜歡唱反調。

周念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緩緩說:“不,饞,也,能,吃。”

這下輪到鶴遂啞口。

周念還反駁:“誰規定嘴饞才能吃零食。”

鶴遂看見口袋裏裝著五花八門的零食:餅幹,薯片,果凍,辣條,以及……

他伸手,拿出口袋裏最底部的一樣零食。

“周念,你這是給我買的。”鶴遂把那袋東西舉起來,“……跳跳糖?”

“跳跳糖怎麽了?”周念反問。

跳跳糖的包裝是五顏六色的,上麵是一隻跑跳中的綠毛怪,戴一頂紅帽子。

鶴遂漫不經心地說:“隻有三歲小孩子才吃這個。”

周念奪過他手裏的跳跳糖,撕開包裝取出一小袋:“誰說的?我買它的時候,旁邊可沒寫隻有三歲小孩子才吃。”

她明知道他要表達不是字麵上的意思,是故意曲解。

鶴遂眼睫一斂,淡嗤:“幼稚。”

沿著跳跳糖包裝上麵的鋸齒狀紋路,周念撕開一個小口子,直接遞到他的唇邊:“不幼稚的你吃一包試試?”

豁口直接懟到鶴遂的唇上,他一低眼,就看見袋中淡綠色的細碎顆粒。

他聞到了濃濃的青蘋果味。

“我不吃。”鶴遂把臉轉到一邊。

“你嚐嚐嘛。”周念溫聲軟語地勸,站起來,又把那包跳跳糖送到他唇邊。

鶴遂再次轉臉:“我不吃。”

周念又把糖遞過去,再次懟到他的嘴唇上。

“……”鶴遂一邊躲一邊警告,“周念,你別鬧。”

語氣卻不是很重。

周念也不怕他,索性膽子一橫,直接趁他不備將開口塞進他的薄唇間,迅速把一包糖倒進他嘴裏。

鶴遂:“……………………”

沉默震耳欲聾。

他感覺到顆粒分明的糖迅速在嘴裏起了反應,劈劈啪啪地開始爆炸,青蘋果的味道急遽在口腔裏擴散。

像一整個春天在嘴巴裏跳舞。

“好不好吃?”周念捏著包裝袋,微微偏著頭,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

“嗯。”他含糊不清地應一聲。

周念還能聽見他嘴裏發出的輕響,好奇地問:“你說這跳跳糖的原理是什麽?為什麽一到嘴裏就爆炸。”

“二氧化碳。”他淡淡說。

周念笑盈盈地誇:“鶴遂,你好厲害,懂的真多。”

鶴遂滿臉平靜:“這是化學常識。”

周念仍是笑著的:“那也是厲害。”

鶴遂睇她一眼,嗓音無端降下去:“別誇我。”

周念怔住,收斂笑容:“為什麽。”

鶴遂耷著眼皮,臉上有了些倦懶神色:“沒有為什麽。”

看他這樣,周念也不好多問。

沉默了會兒,鶴遂突然抬眼,問她:“你討不討厭貓?”

周念啊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問她這個問題:“不討厭呀,我很喜歡貓貓狗狗的。”

鶴遂又沉默了片刻,看著周念:“那幫我個忙。”

又立馬補一句,“如果你有空的話。”

“什麽?”周念問。

“幫我喂喂長狹弄的那隻黑貓。”鶴遂垂下眼,“我還要一周才能出院。”

周念輕聲道:“我早上路過長狹弄的時候,看見那隻黑貓了,它一定是在等你。你不要擔心,我等會離開醫院就去買貓糧喂它。”

鶴遂淡淡嗯一聲,說:“貓糧的錢回頭給你。”

周念搖搖頭:“不用。”

鶴遂沒應,她知道按照他的性格,之後肯定會拿錢給她,必須做到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與他人保持著絕對的安全距離。

“鶴遂,我發現你這人真的挺好的。”周念重新坐下,語氣特別認真,“你自己的傷還沒有恢複好,就在擔心流浪的小貓。”

她每說一個字,鶴遂的臉色就越來越沉。

周念看見他淩著臉,然後沉聲道:“別誇我。”

她當即怔住,回神後,皺著眉說:“你為什麽不讓人誇啊?鶴遂,你好奇怪,大家都喜歡聽漂亮話,聽別人說誇自己的好話,隻有你表現得這麽厭惡。”

鶴遂轉眸,定定望她,嗓音寒凜:“我就是不喜歡,所以你別再說了,明白?”

周念抿著唇,被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攝住,有點不敢再開口。

就在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有點了解他的時候,他卻讓她覺得更加困惑。

他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他真的是個另類。

無論被罵還是被羞辱,他都能不動聲色地忍著,甚至可以被揍被刀,就是不可以被誇。

周念把手中剩下的跳跳糖放回零食口袋裏,然後神色委屈地站起來:“我來看你,老惹你不開心,我還是走吧。”

手剛要伸去拿畫板,就聽見鶴遂說:“你等等。”

周念沒看他,本就軟糯的聲音沾點委屈,聽著就像是要哭了:“幹嘛。”

鶴遂抬眼看她,嗓音依舊低沉:“我沒不開心。”

周念撇撇嘴,說:“可你剛剛都要生氣了。”

沉默。

鶴遂眼底浮出糾結之意,他等了一會兒,才有點生硬地開口:“我也沒生氣。”

周念這才轉過臉,怯怯地把目光落在他臉上,慢吞吞地問:“鶴遂,你這是不想看到我不開心地離開,所以在和我解釋嗎?”

與她對視著,鶴遂眸底的微光一凝,旋即移開視線,淡定地說:“你喪著個臉出去,別人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周念臉上再次鑲滿笑容,小梨渦甜得很醒目:“那還是算你在和我解釋。”

鶴遂抿了下薄唇:“隨你怎麽想吧。”

見鶴遂神色緩和,周念又壯著膽子問:“你到底為什麽不喜歡聽別人誇你。”

鶴遂懶散答:“你不用知道這個。”

“我隻是想不通。”周念又想起那一茬,“就像想不通我第一次和你說話的時候,你會拿著橘子跑掉一樣。”

鶴遂眉心一跳。

周念看見他投來涼惻惻的一眼,立馬知趣地乖乖說:“好,我不說了。”

“哐當——”

周念的腳不小心碰翻了鐵製的垃圾桶,立馬彎腰去撿。

就在這個當口,鶴遂看見周念的後背上,骨頭清晰的浮凸在連衣裙輕薄的布料上,一塊連一塊的脊骨,一根接一根的肋骨,還有兩側的肩胛骨也是凸起來的。

她怎麽會這麽瘦?

在他看來,周念是被精心養護的花朵,理應養料充分,呈現出蓬勃的生機和飽滿的色彩。但他總見她臉色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周念直腰起來,正好對上鶴遂打量的目光:“怎麽了?”

鶴遂上下巡視她一番:“周念,你在減肥?”

周念一怔:“怎麽突然這樣問。”

鶴遂看著她精致漂亮的鎖骨,纖長的脖頸,說:“你太瘦了。你剛剛彎腰的時候,隔著衣服都能看清你背上的每一塊骨頭。”

他說看見了她的骨頭。

周念完全怔住。

她那麽多次,赤身**地在冉銀麵前稱重,冉銀從沒注意過她的骨頭,而鶴遂卻告訴她,他隔著衣服看見了她的骨頭。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開始在她的心底漫漶,在心髒表麵洇開後,沿著縫孔滲進靈魂的最深處。

周念迅速別開臉,避開鶴遂的目光。

神色十分狼狽。

她不願意讓任何人發現她不為人知的一麵,尤其不想讓鶴遂知道。

旁邊傳來歡笑聲。

一間病房被辟成兩片天地,一半晴天,一半暗雨。

周念哽了一下,很艱難地張嘴,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嗯,我減肥。”

“別減了。”

鶴遂嗓音低沉,語氣很認真,“你的臉色真的不是很好。”

周念把頭低下,沉默。

見狀,鶴遂的後背脫離枕頭,朝前傾了許多。他單手撐在**,上半身又往周念的方向一點一點地靠得更近,最後停在離周念很近的地方。

周念感覺到他身上冷冽的氣息,低垂的目光裏,是鶴遂一隻骨瘦的大手。

她再抬眼——

撞進他漆黑陰鬱的眸子裏。

他就在咫尺。

此時此刻,周念看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左右打轉,他的目光裏寫滿審慎,把她的心虛一覽無餘。

周念感覺到心髒在驟急驟緩間反複不定,她這人也要亂掉了。

“周念。”他看著她的眼睛,低低叫她名字,然後又特別認真地問她:“你平時不照鏡子?”

“……”

周念還是選擇回避他的目光,促狹地細聲道:“照、照的。”

他的黑眸就好似一麵鏡子,照出周念蒼白的臉色,他緊盯著她不放,然後低聲道:“你已經很瘦了,所以多吃點,嗯?”

這一瞬,周念大腦一白,血液直接凝固。

她聽不見旁邊的笑鬧聲,感受不到窗外吹進來的風,隻能看見鶴遂一雙漆黑又認真的雙眼。

靈魂失火,似乎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他讓她多吃點。

語氣好像是隱隱約約的溫柔,但她不敢確定。

“我……我……”周念蹭地站起來,動作大得碰翻身後鐵凳。

鐵凳哐擦一聲倒地。

周念立馬轉身,手忙腳亂地把鐵凳扶正,又立馬伸手去拿畫板:“我、我該走了。”

鶴遂平靜地看著這樣慌亂的她,淡聲開口:“周念,你——”

周念打斷他:“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也不等他再開口,周念就背著畫板,提上畫具箱,匆匆地小跑著離開了病房,出門時差點撞到隔壁床的家屬。

落荒而逃的畫麵似曾相似。

像那日手攥橘子逃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