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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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念二十二歲的生日。

沒有蛋糕,沒有禮物,隻有滿滿的舟車勞頓。

老式綠皮火車用了38個小時,把周念從一個南方小鎮帶到京佛這座繁華都市。

周念被人群挾裹著走出車廂,耳邊回響著鐵軌的撞擊聲,哪怕她的雙腳已經在地上踩實,但暈眩感依舊沒有減緩。

外麵是紅火烈日的天,地麵被烤得直冒蟹殼青的煙。

冉銀將周念拉進遮陽棚裏,把行李箱留在她腳邊:“你嘴巴都幹出血了,我去買瓶水,你在這看著東西。”

周念靜靜站著,蒼白的唇裂出血縫子。

冉銀掏出手機撥出電話:“你好,京佛精神衛生中心嗎?”

“……”

“誒對,我是周念媽媽。我給周念掛的是王醫生的號,我們現在已經到京佛了。”

冉銀講著電話走遠了。

周念站在原處,目光遠放,看見馬路對麵的高樓大廈比比皆是,光景和花楹鎮完全不同。

花楹鎮沒有這樣仰得脖子酸才能看到頂的高樓,隻有白牆黛瓦,梅雨季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煙火人間裏的茶館戲台。

高樓上的幕牆屏正在播放著一條奢侈品廣告。

周念仰著頭,目光剛好落到屏幕上。

周念看清屏幕上的那張人臉時,呼吸一滯,耳邊又傳來一聲重重的鐵軌撞擊聲。

她看見光鮮亮麗的廣告背景裏,是男人過分優越的一張臉。

短寸,極度分明的黑眸,下頜角折出淩厲線條。

他對著鏡頭展示腕上的高奢手表,骨節修長,冷白色的皮膚紋理下顯出淡青色血管和微鼓青筋。

周念喉嚨發緊,仰著的脖子也在發酸。

鏡頭拉近,男人俊臉在屏幕上寸寸放大,顯出黑眸至清的冷。

辨識度極高的單眼皮,無褶無痕的卻衍出漫漫深邃。

周念就這麽遙遙與他對視,所隔的不止一扇屏幕,更是隔著萬水千山。

就這樣看上良久。

眼前的人群換了一波又一波。

周念黯然地收回視線,垂下眼深深呼吸著,強迫自己鎮定情緒。

再度抬眼時,她的瞳孔瞬間被固定。

被固定在一個背影上。

往來不息的人流裏,在一個挑販旁邊,背對周念站著的男人背影清瘦,肩骨寬,腿很長。

他留著利落的黑色短寸,能清晰看見發頂上有個反方向的旋兒。

四周所有的聲音都在逐漸變小,就連耳邊鐵軌撞擊的轟鳴聲也在變小。

唯有心跳聲開始在周念的耳際鼓鳴。

周念旁邊的本地大叔胸口掛著一塊硬紙殼牌子,牌子寫著‘賓館一晚五十塊,有熱水空調’的字樣,賣力地吆喝著,招攬出站的乘客。

隻是周念開始聽不清那大叔的吆喝聲,越來越聽不清。

終於,周念的世界安靜了。

周念被本能驅使著邁出腳步,踉蹌了一下,撞倒腳邊的紅色行李箱。

沒去管那個摔到地上的行李箱,周念抬腳邁出遮陽棚,置身在灼日烈陽裏。

光線好刺眼。

周念覺得眼睛有刺燒感,微微眯眼,而後抬手掩在眉處。

像是在一片灼熱的海洋裏,行人如魚,周念穿梭其中,經繞過一條又一條的魚。

離她的目光所及之處越來越近。

男人的背影就在前方。

周念不太能走得穩,在人群中像是一縷飄著的冷魂,短短一段距離已經耗盡她所有力氣。

她的胸線在不平穩地起伏著,呼吸也全然亂掉。

周念停在男人身後。

耳邊鼓鳴的心跳聲很劇烈,周念喘出一口氣,開口時沒料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也很劇烈:

“……鶴遂?”

男人單手插兜,懶懶站著,聽見聲音後轉身。

直接迎上周念的目光。

四目相接,周念正對上男人黑白分明的眼。

在她的世界裏,靜止在繼續。

男人戴著一副黑色口罩,整張臉隻有一雙眼睛還露在外麵。

可就是這雙眼睛,周念不會認錯。

這輩子都不會認錯。

單眼皮,尾端微微上斜,看人時眸光格外冷厲。

周念神情震驚,不敢相信他就這樣出現在她眼前。

與此同時,男人身後的高樓幕牆屏上,還播放著那支手表廣告。

兩張相同的臉孔遠近重疊。

如出一轍。

周念被虛幻感籠罩。

分不清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周念緩緩放下手,任憑毒辣的陽光將她眼睛照得生疼。

顧不得許多。

她隻想問,問出那個困住她四年的問題:“那天你為什麽沒有來?”

男人眸光低垂,看她的目光冷淡疏離,甚至微微皺了下眉。

“嗯?”

給出的反應像是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周念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哆嗦,在這盛陽天裏,她顫得像是個冬季裏沒有衣物可以禦寒的落魄人,重複地問:“那天你為什麽沒有來?”

她在火車站等了整個通宵。

是他說要帶她逃走的。

是他親口說的——

念念,我會帶你逃出這個小鎮。

男人的眉皺得更厲害,低沉嗓音從黑色口罩裏傳出:“你說什麽?”

周念眼窩一酸,淚水在瞬間奪眶而出。

饒是這樣,男人看她的眼神也依舊隻有冷淡,可是明明以前……以前的他最舍不得看她哭。

沒等周念再開口,不知從什麽方向湧來一群人。

有肩膀上扛著攝像機的,有高高舉著打光板的,烏泱泱的一片全部麇集圍攏。

有個穿白西裝的男人把話筒舉到周念嘴邊,熱情地問:“請問這位小姐姐,是怎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鶴遂的?”

周念完全在狀況外,卻已經置身在鏡頭拍攝中。

無數雙眼睛落在她身上。

白西裝向她解釋:“這是電影《晝春》戶外路演活動,讓我們的男主角鶴遂喬裝成素人上街,看多長時間會被路人認出來。”

話筒還舉在她麵前:“小姐姐你能這麽快認出鶴遂,一定是粉絲吧?”

周念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看著他,沒移開過,平靜否認:“我不是他的粉絲。”

氣氛一下就變得尷尬。

白西裝嗬嗬笑兩聲緩解氣氛,看了周念一眼,留意到周念眼神不對勁,轉而有些猶豫地問鶴遂:“兩位是認識嗎?”頓了下又提醒,“先把口罩摘掉吧,這天太熱。”

鶴遂抬臂,修長食指輕輕勾住口罩的細繩,隨意地一挑。

黑色口罩往斜下方摘落。

周圍響起年輕女孩的尖叫聲,震耳欲聾。

男人臉孔清絕,輪廓線條淩厲流暢,頂著日頭的皮膚白得近似發光。

陽光斜照過來。

半明半暗的一張臉,格外英俊。

他隨意地將口罩勾在指間,淡掃過周念的臉,漫不經心地說了三個字:“不認識。”

那三個字像是炸彈,投進周念耳中。

把一切都炸得粉碎。

隻剩下分崩離析的她。

周念注意到男人脖頸間一圈黑色的細繩,她不顧現場還有幾名強壯保安,直接上前一步逼近鶴遂,飛快地伸手攥住男人頸間那根黑繩。

這是突發狀況,嚴重點能算作是活動事故。

任何人都沒反應過來,周念就已經把繩上所飾從他衣領裏強行拽住。

那是一顆人類的牙齒。

潔白的牙齒被極細銀絲覆蓋纏繞,通體完整。

“你說你不認識我。”周念的眼淚越流越多,“那你為什麽還要把我的智齒戴著?”

這是她十七歲時拔下來的智齒,被他親手做成項鏈戴在頸間。

連洗澡都舍不得摘,平時更是從不離身。

四年過去,還是如此。

鶴遂眸光一聚,低頭去看被周念緊緊攥在掌心的智齒項鏈。

男人眼皮耷著,盡斂長睫,眼底情緒不明。

與此同時,周念也被一名強壯的保安拉開,保安沒用太大的力氣,輕輕一拉,她的身體就輕飄飄地摔了出去。

智齒從周念沒有血色的指尖脫離,重新回到男人頸間。

周念狼狽地摔在地上,臉上全是淚,引來無數注目光和竊竊私語。

“天啊,她好瘦……”

“感覺精神不太正常。”

“正常人能會對鶴遂動手手腳?那麽粗魯。”

圍觀者眼裏的周念,已經完全瘦得脫相,像是骨架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皮膚,此外沒有一點肌肉和脂肪。

她的皮膚蒼白,雙頰嚴重凹陷,手臂和脖子上全是爆根。

周念身上穿著最小碼的白色連衣裙,都被她過瘦的身形襯得肥大。

人在裙中**,裏邊空****。

很像一朵衰敗的、枯萎的、缺乏養分的茉莉。

冉銀從人群裏擠進來,手裏還拿著瓶剛買的礦泉水,她也看見了鶴遂,正被人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關切地詢問剛剛有沒有受到驚嚇?

男人神色淡淡地說了個沒事,依舊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智齒項鏈。

冉銀快步來到周念身邊蹲下,一麵伸手去扶一麵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女兒精神不太正常。”

平日裏,周念坐硬板凳或睡較硬的床都會被咯得生疼,何況這重重一摔。

全身骨架搖搖欲墜,在崩解的邊緣顫抖。

在冉銀的攙扶下,周念顫抖著瘦削的身體艱難站起來。

白西裝主持人走上前來,臉上帶著歉意,說著打圓場的話:“不好意思啊這位小姐姐,我們保安手有點重。但你最先認出鶴遂,所以可以和鶴遂合照,要不要來一張?機會難得哦~!”

周念的手肘和膝蓋在破皮流血,白裙子沾滿灰塵,她舔舔幹裂出血的唇,嚐到腥烈的血味,望著鶴遂的眼眶紅得很厲害,語氣卻又很堅決:

“我不要。”

白西裝神色一尬,又麵臨冷場危機。

周念真的不懂。

原來和他合照已經成為一件很難得的事情了嗎?

那在她的手機裏,一張又一張與他的親密合照,是不是也很難得。

真的是有夠諷刺。

周念立在原地,像具隨時會散掉的骷髏骨架,眼裏暗淡無光:“鶴遂,我隻想再問問,你……”

“別問了!”

冉銀皺著眉,一把拽住周念胳膊,厲聲嗬道:“走!快走!”

男人清冷目光望過來。

周念被扯得搖搖晃晃,像一陣颶風在身體裏席卷,她卻格外固執地用微小力量反抗著,她直直看著他的那雙眼,哽咽著問:

“你是不是真的不認識我?”

晃眼的光從萬丈高空落,兜頭照臉,男人立在這樣的光裏,清冷無虞。

包括那雙眼也是,維持著從始至終的波瀾不驚,沒有溫度。

下一秒,鶴遂收回視線,沒再看她一眼。

周念不再掙紮,任由冉銀隨意拖拽她的身體,將她扯出人群離開。

世界重新開始變得嘈雜。

周念一陣頭暈目眩,弓著背蹲下去,兩邊的肩胛骨像小翅膀挺突著。

她開始劇烈嘔吐,卻因胃部空空隻能幹嘔,邊嘔邊哭。

意識潰散前,她不住地去想——

鶴遂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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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來了,周念和鶴遂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