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玉書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吃餃子是在什麽時候,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還記得,那一次吃的餃子是三鮮餡兒的,那是成長在海邊的丈夫最愛吃的。

他們永別時吃的最後一頓飯,也是餃子。

那時候,他們已經吃不起也沒資格吃三鮮餡兒的麵粉餃子。

為了這頓餃子,她的愛人用珍藏的懷表換了幾兩摻了麥麩的麵粉,而她則偷偷挖了一籃子的野菜,混著紅薯根和成了餃子餡。

做出來的餃子難看也難吃極了。

他們全都吃光了,一個沒剩下。

迎客餃子送客麵。

宋玉書和她的愛人迷信得想借一盤餃子求一個他們還能再見的機會,卻不成想這盤餃子,成了他們夫妻倆的永別。

“素三鮮吧。”

宋玉書聲音沙啞地說道:“我有點餓了,素餡比肉餡的好熟。”

“成,那咱們就先吃素餡兒的!”

蘇盼似乎是察覺到了宋玉書情緒的不對,但她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將廚房的門徹底打開,隻要宋玉書抬頭就能看到廚房裏氤氳著的霧氣,和翻滾在鍋裏的餃子。

用富強麵粉包出來的餃子在蘇盼的巧手下,被包得像是朵朵白雲一般,一個又一個,一朵又一朵落入開花冒滾的餃子湯裏,沸騰著起起伏伏,像是靈巧的魚兒晃動著魚尾那樣浮沉,可愛極了。

素三鮮餡兒的餃子別看沒有肉,但其特有的鮮味卻是肉餡兒都比不了的。

泡發好的幹香菇被切成小丁,混著被切碎的木耳丁、胡蘿卜丁和過油炒碎的雞蛋,稍微用筷子拌幾下,餡料的顏色就變得讓人十分有食欲。不過想要讓餡料變得更加鮮美,還得再把嫩生生的筍丁一起放進去攪拌。

筍丁是個味覺的中轉站,特有的外脆裏軟的口感,搭配它容易入味的特點,絕對是素三鮮的點睛之筆。

而能夠讓整個餡料鮮上加鮮的關鍵,則是要等到調好餡料的鹹淡味,再加入醬油調色,淋上食用油鎖住餡料鮮味後,將包好的餃子一個個放進鍋,讓其和沸騰的餃子湯一起“翩翩起舞”的過程。

煮餃子的湯是用豬骨熬成的,澄澈的豬骨湯用其特有的鮮香包裹住這一個個白嫩嫩的餃子,透過麵皮沁入到餡料裏麵,隻等著被煮熟之後,一口咬下去時,這些湯汁才會迫不及待地湧出來,成為能讓餡料更加鮮美濃鬱的一部分。

沸騰的餃子湯,翻滾的餃子,還有不斷冒出來也不斷上升的水蒸氣,無一不在吸引著宋玉書的注意力。

從前丈夫在的時候,她很少下廚,對做飯的具體過程根本不了解,最多是幫忙洗個菜,放個碗筷,再加上那時候生活裏有太多有太多比看做飯要有意思的事情,她每天都很充實,自然也不會費心去觀察這種事情。而等到後來被下方牛棚幹活時,她整日裏吃不飽穿不暖的,更是沒機會關注做飯這一過程。

此時此刻,略微泛黃的柔和燈光打在了廚房裏外的蘇盼和宋玉書的身上,意外的為隻有雇傭關係的兩個人添了幾分溫情。

宋玉書看著正專心煮餃子的蘇盼,心裏倒是沒遺憾得去想什麽自己當年要是和丈夫有個孩子也不至於如今要在別人家的孩子身上找溫情的想法,畢竟她在最佳生育年齡的時候都選擇不要孩子就說明她是真的打算丁克到底,不會因為年紀大又孤身一人就產生後悔的想法。

那為什麽一直盯著蘇盼……

好吧,她隻是在認真思考——

餃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吃。

……

在豬骨湯的一遍遍的澆注下,餃子出鍋了。

宋玉書努力用矜持的姿態夾起了還冒著熱氣的皮薄餡大的餃子,第一個餃子先什麽都不蘸,嚐嚐餃子餡兒的味道後,再決定是要蘸醋還是蘸醬油。

吹了吹熱氣,見餃子沒那麽燙嘴了,宋玉書便咬了一口。

宋玉書:“!!!”

隻這一口,她就嚐到了混合了飽滿汁水的香菇、脆生生的胡蘿卜丁和夾雜在其中木耳“咯吱咯吱”的口感。但最驚豔的,還得是與澎湃的汁水一起湧入口腔,帶著滾燙與熱情的筍丁的濃稠口感。

簡直鮮得讓人恨不得將這剛撈出來的餃子一口吞下去!

宋玉書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餃子,一口吃下去,她隻覺得整個身子都像是被剛剛吞咽下的汁水給盤活了一樣,沒有半點在醫院時懨懨的樣子。

素餡兒的餃子吃再多也不會覺得膩,隻一會兒的工夫,宋玉書就不自覺地吃下了半盤餃子。

看著空了的半盤餃子,宋玉書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在廚房裏的蘇盼,打算趁她還沒注意到自己吃了這麽多餃子前就先趕緊回房間。

然而還沒等她撂下筷子,豬肉西葫蘆餡兒的餃子就被蘇盼盛到了盤子裏,端到了她麵前。

“宋教授,你再嚐嚐肉餡兒的,本來沒想包這個餡兒的,但今天送來的西葫蘆可嫩了,放到明天就該打蔫兒了,所以就又包個西葫蘆餡兒的,還不知道味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呢,您可一定得嚐嚐!”

宋玉書沉默片刻,拿起了筷子。

“既然你都這麽說——

“那我就嚐嚐吧!”

所以說,人類的本質就是,真香!

……

蘇盼這邊美滋滋的當著保姆,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整個人就變得水靈又滋潤,像是株終於開花的晚熟花骨朵一樣,漸漸綻放出她的風采。

但在距離首都幾百公裏外的蘭花市,曾親手將蘇盼推進萬丈深淵的老蘇一家人如今卻再沒了昔日的高調,相處中也沒了從前的和諧溫馨。

而造成這樣的原因,就是——

蘇芳知道了自己“被”結婚的事。

在找了快一個月也沒能找到蘇盼後,蘇芳在察覺到父母和大哥對於這件事都沒再上心,也好似不怕劉淮舉報的表現後,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向來對自己十分疼愛的大哥,竟然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替她和劉淮領了結婚證的事。

得知真相,蘇芳本想魚死網破,卻不想家裏人早有準備。

都是一家人,誰不知道誰啊。

正因為蘇芳清楚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們都是什麽樣子的人,知道他們最是會權衡利弊,也知道自己的價值,所以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他們“吃烙餅卷炸丸子,架炮往裏打”的對象。

她可是家裏唯一的大專生!未來是能分配到機關單位上班的人,怎麽能嫁給劉淮那個醜陋又年長的二婚男呢!

蘇芳想不明白:這明明都說好了,是要把大姐蘇盼找回來,讓她嫁過去的,怎麽突然就把人選換成了自己不說,還背著自己先把結婚證領了呢!

“你們這是在犯罪!”蘇芳在得知真相後,氣得形象不顧,指著全家人的鼻子罵道,“你們當我是蘇盼那個軟柿子能隨便你們捏?別妄想了!她能被你們忽悠下鄉插隊,不代表我能學她也當傻子似的嫁給劉淮!”

蘇芳破口大罵道:“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裏是怎麽想的?不就是圖劉懷給的彩禮錢,還有他捏著我哥把柄的事兒嗎!我把話撂著,現在趕緊去自首,把結婚登記給我撤回來!不然的話……”

威脅的話還沒說完,蘇芳就被向來疼愛她的母親李槐花捂住了嘴,又被一直愛溜須奉承她的大嫂劉曉梅桎梏住了雙手,推搡進了房間。

還是那句話,都是一家人,誰不知道誰啊。

在蘇芳了解他們本性的同時,他們也摸透了她的心理。

——看似天真無邪,實則包藏禍心,一肚子壞水卻還愛扮好人。

所以,沒等蘇芳把事情鬧起來,她就已經被鎖在了房間裏。

……

“芳芳,木已成舟,你還是早點認清現實吧。”大嫂劉曉梅站在房門口,看似苦口婆心,實則威脅十足地說道,“爸媽還有你哥他們都覺得不能縱容你繼續任性了,所以等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嫂子再勸勸他們放你出來。”

劉曉梅長得一般,可說話聲音很好聽。

但顯然,在此時此刻,再好聽的聲音也沒辦法讓被關在房間裏並且已經整整兩天,隻喝了幾口水幾口飯的蘇芳平靜下來。

她拚命地拍打著房門,用早已經嘶啞的聲音惡狠狠地喊道:“劉曉梅你個賤人趕緊放我出去!我要回去上學!我不要和劉淮結婚!你們背著我登記的結婚證根本不算數!”

這樣的話,蘇芳今天已經重複了無數次。

劉曉梅聽著她無力又虛弱的聲音,什麽都沒回答,隻無聲地笑著,盡管屋裏的蘇芳看不到,但她的笑容裏也充斥著令人不適的嘲諷。

如果有人問,她在這個家裏最討厭的人是誰。

那毋庸置疑,就是蘇芳。

她厭惡蘇芳麵對自己時永遠高高在上的不屑語氣,嫉妒她能夠生活在城市裏的家庭背景,憤恨她能夠考上大專,未來能擁有更美好人生的機遇……

明明她和蘇芳是同歲,可憑什麽她就得百般心計,靠未婚先孕才能嫁進來卻還不受待見,隨便一個人就能使喚她、辱罵她,而蘇芳卻能隨心所欲地享受生活?

聽著蘇芳的叫囂,劉曉梅放大了她的笑容。

還想著上學?嗬,她倒是要看看,已經板上釘釘領了結婚證的蘇芳在正式嫁給劉淮以後,還能不能繼續上學!

……

“你想要上學?”

“我就是聽說學校有旁聽生的名額……”

在九月新學期即將開始的這一天,蘇盼難得拘謹地敲響了宋玉書的書房,向對方表達了自己想要在工作以外的空閑時間去學校旁聽的這一想法。

蘇盼認真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今天過來找您提這件事,也不是想讓您幫我安排,隻是……我其實就是想問問您能不能允許我在業餘時間去學校裏旁聽。當然,教授您放心,我保證不會影響我的工作,不管是照顧您的生活起居,還是一日三餐和家務活等工作我都不會耽誤!”

“這點你不用解釋。”宋玉書擺了擺手,“這段時間你對待工作的態度我都看在眼裏,我也相信你的人品不會這樣。”

“那我報名旁聽生這事兒……”

看著蘇盼希冀的目光,宋玉書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知道蘇盼當了十年知青,可也清楚知青插隊時的環境與氛圍;她覺得蘇盼願意學習是好事,自己也願意肯定她的行為並支持她,隻是……

宋玉書是老師,要負責的不僅是她教的學生,還有更多願意學習的人,所以在考慮到蘇盼的經曆和自身素質後,她思索片刻,開口說道:

“隻是……小蘇你想要參加高考嗎?如果你是想高考的話,那我建議你先不要直接就去大學裏旁聽,最好先買些基礎教材,測試看看自己現在所處的水平以後,再決定下一步該朝著哪個方向努力。但如果你不參加高考,隻是想利用業餘生活提高自身素質涵養的話……”

說到這裏,宋玉書沒繼續說下去,似乎是想等蘇盼回答後,她再以此作為依據,為不同的回答,給出相對應的看法與建議。

“我……”

蘇盼訥訥起了個開頭,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她曾經對高考充滿了希冀,將其視為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可接連兩次的高考失利,和回城後所遭遇的種種,以及最後為了生存而漂泊、流浪的經曆,都讓蘇盼意識到——她從來不是天之驕女,甚至連做一個普通人都差點運氣。

後來的生活,也不用再多贅述,賺錢充斥了她後來幾十年的人生,課本上的知識不再是她的救命稻草,捧著書想看的時候,年邁的皺紋已然爬上了她的眼角,老花鏡也跟著架在了她的鼻梁。

想讀書上學的時候沒錢沒機會;

有錢有機會時再學卻垂垂老矣。

所以,在擁有了重來一次的人生後,她是要安於現狀,還是絕不再碌碌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