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蘇盼向來是個主意正的, 在意識到自己之前把力氣使在養雞場那個龐廠長的行為純屬舍本逐末後,她也不白費勁兒了,直接將自己早就在腦子裏想好的, 關於養雞場發展的相關策劃給寫成了策劃書, 拎著公文包, 準備出發去找相關領導。
找領導, 自然要去政府部門。
食品廠所在的位置在郊區,離政府不是一星半點的遠, 蘇盼不願意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索性奢侈了一把, 讓趙勇軍開著廠子為運貨而租賃的貨車把自己送過去。
路上。
蘇盼邊對自己臨時寫出來的策劃書查漏補缺著, 邊對開車的趙勇軍說道:“之前咱們在龐大海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精力, 所以我想, 等會到了地方後,咱們不找負責養雞場事項的領導,避免被龐大海知道,或是再給咱們推回到龐大海那兒。”
“那咱們要找哪位領導?”
“嗯……最好是能和政府一把手領導, 或者是能直接把事情拍板定下來的領導。”
這年頭,領導們不說是平易近人,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見,尤其是在如今積極推進改革開放政策的情況下, 蘇盼這個個體戶經營者的身份還是挺能唬人的,更別說她的食品廠還為郊區那麽多老百姓提供了不少的崗位, 這都是被領導看在眼裏, 記在心裏的。
見一麵不是難事, 難的,是怎麽和見多識廣的領導談成她想達成的目標。
趙勇軍是看過策劃書, 知道蘇盼對養雞場所有規劃的人,自然也清楚她想要達成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以及麵臨的困難又是什麽:“股份製推出以來,股份分配從來都是國家占大頭,單位、銀行還有職工個人占小頭,咱們就算是以食品廠的名義投資,也還是屬於個體,最多能占國家股權以外的股份,這……”
蘇盼明白趙勇軍的欲言又止,因為這次見領導,她想要的不止是經營權,而是絕對控股,也就是將現有的股份製對股份的安排顛倒個徹底,國家和單位占小部分股份,她獨占大頭,主導廠子一切。
這一想法,說好聽點,是想美事;說難聽點,就是白日做夢——國家建設的廠子,怎麽能叫個人收購,占去大半股份呢。
但蘇盼還是挺有信心自己能將這在其他人看來純屬“白日做夢”的事情“美夢成真”的,她這可不是自負,也並非是無的放矢,主要是這養雞場從由政府投資成立的那天起就沒成過氣候,搞來搞去搞到現在政府都沒錢也沒信心再搞下去,眼瞅著就要黃了,與其讓養雞場賠個精光,還不如“賤賣”撈本。
因此,這種看似是在趁火打劫的行為,卻是叫正苦惱於養雞場的投資即將竹籃打水一場空的領導們解了燃眉之急。
蘇盼心裏這樣想,卻不能大剌剌地說出來,隻看著自己手裏的策劃書,對趙勇軍說道:“成不成的,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
事實上,一切也的確如蘇盼所猜想得那樣——
不久前還是人們眼中能下金蛋母雞般的養雞場,如今已經成了燙手山芋。領導們是都急得著急上火,有心想要及時止損,卻又架不住投資太多,不是想抽身就能全身而退的。
或者說,在沉沒成本的影響下,那些投資到位後卻全都打了水漂的錢也讓領導們不知道接下來是該加大扶持力度,還是及時止損,盡可能減少接下來可能會產生的更大的損失。
“如果養雞場真的開不下去,雞和雞蛋還好說,一點點往外賣的話,既不會影響市場,還能收回點本錢,不至於連工人的工資都開不出來。可是機器怎麽辦?那都是花了不少錢買回來的最新設施,輕易沒人買得起。”說這話的,是養雞場還有蘇盼的食品廠等郊區所在縣的副縣長趙剛。
縣長年紀不小即將退休,幾乎很少摻和縣裏的工作,隻等著過完年就回家抱孫子去了,所負責的工作也基本都轉交給了將要頂替他成為新任縣長的趙剛手裏。
像是投資養雞場這事,就是趙剛和同樣是上任沒幾年的縣委書記任重兩個人一拍即合出來的。
趙剛是60年初畢業並被分配到政府的大學生,當年意氣風發,分配到單位後就是幹事,後來更是一馬當先當了主任,隻是怎麽也沒想到66年後自己會成也大學生身份敗也大學生身份,在單位裏坐了整整十年的冷板凳,這幾年才慢慢熬到了早就能當上的副縣長。
而任重這個當縣委書記的經曆也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還慘點——那十年間因為太過耿直,下了牛棚不說,連命都差點沒了,也是早幾年才被平反。能被安排成縣委書記,既是對他能力的認可,也是上頭對他那些年在牛棚的補償。
同樣的經曆,讓兩個人十分惺惺相惜,再加上有著同樣想要做出業績,為老百姓造福的理想抱負,更讓兩人越發投緣起來。
在聽說上頭領導打算給地方撥款投資建設養雞場後,趙剛和任重兩個人看著管轄下郊區這一大片未曾得到開發的荒地,和如何努力也都提不上去的經濟,可謂是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給他們縣爭取到了名額,得到國家的這筆投資。
得到投資並將養雞場建設好後,所有人都以為這會是邁出改善郊區老百姓貧苦生活的第一步,但看著養雞場裏那一隻隻賣不出去的肉雞和堆成山的雞蛋,趙剛和任重如何也沒辦法欺騙自己說什麽“這隻是每個廠子都會有的起步階段,是暫時的……”這樣的話了。
“我已經打聽到其他養雞場的情況了。”趙剛捏著快要燙到指尖的煙頭,像是察覺不到即將到來的燒灼感,自顧自地說道,“有兩家早在之前就黃了,剩下的不是和咱們情況差不多,就是也快到山窮水盡了。”
說到這,趙剛自嘲般地笑了笑:“按這個比例來看,咱們還不算太差……起碼,作為郊區縣而言,咱們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比黃了的倆強了。”
話說到這裏,任重也聽明白了。
——養雞場,是保不住了。
任重幾次張口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才啞著聲音問:“黃……黃了的那兩家養雞場……是怎麽處理……沒賣出去的雞和雞蛋的。”
“能下蛋的母雞低價賣給附近的老百姓、肉雞低價批發給國營飯店、雞蛋折價給了被拖欠工資的工人……”話音剛落,趙剛的手被燒盡的煙蒂燙了一下,疼得他隻能也必須丟掉不願意鬆開的煙蒂,任由它掉在並不算平整的地上。
這是煙蒂的命運。
也是養雞場的。
但……
“我們再試試吧。”任重不自覺將手握緊成拳頭,對有著和自己相似經曆和同樣倔強性格的趙剛說道,“從前那麽難的日子咱們都扛過來了……”
話沒能說完,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負責接待工作的秘書隔著門說道:“任縣,有位自稱是盼盼食品廠負責人的女同誌想見您,說是能幫忙解決養雞場的事情……”
……
在來到縣政府之前,蘇盼就打定主意要見個能拍板主事的領導,所以在傳達室大爺問她要見誰並登記身份和來訪目的時,她也就沒含蓄,直接開口說想要拜訪縣裏的一把手。
至於來訪目的……
蘇盼邊寫邊說道:“我也是聽廠裏的工人說如今縣裏的領導們都在發愁養雞場的事兒,就想著我們盼盼食品廠能有今天這個成績都是靠縣裏的扶持,自然得想領導所想,爭取能為領導排憂解難了。集思廣益之下,我們廠想出了一個既能讓養雞場順利開下去,又能為縣裏創收的好法子,這不就急匆匆地跑來見領導了嗎,就是不知道領導們聽了能不能同意……”
養雞場要黃了這事,不敢說整個郊區縣都知道也起碼得有大半的人知道,故此蘇盼的“聽說”也合乎情理,反倒是她後麵說想出了解決法子這話,讓傳達室的大爺又驚又疑。
“小同誌你年紀輕輕,說話不能搞浮誇風!要說這養雞場可不止咱們縣一家,其他地方開的養雞場聽說不是已經黃了就是快要黃了,人家那麽多比咱們縣厲害的地方都沒能把養雞場開下去,縣裏那麽多領導幹部也都想不出來的辦法,你就能想出來?這話跟我這小老頭麵前說說就好,可不能跟縣長同誌麵前也這麽胡咧咧!”
“您放心吧,我保證在領導麵前做個又說又做的真把式。”
麵對傳達室大爺的質疑,蘇盼沒有過多解釋,隻笑著從對方手裏接過進院的條子,帶著趙勇軍進了政府大廳,等著聽縣長秘書過來告知縣長是否願意見她。
等待期間,趙勇軍見周圍沒人,忍不住小聲開口問道:“盼姐,你剛才為啥要跟傳達室大爺說是來幫忙解決養雞場問題的?咱今天過來不是為養雞場股權的事的嗎?”
“這難道不是幫縣領導解決養雞場問題的行為嗎?”蘇盼理所當然道,“剛傳達室負責登記的大爺不說了嗎,縣裏領導想不出解決的辦法,為此都焦頭爛額了,咱們來得正是時候——完全是給領導排憂解難來的。”
趙勇軍覺得蘇盼說得有道理,可又覺得這話似乎又哪裏有些不太對,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反正他知道盼姐不會害他也不會害廠子更不會害政府就行了!
看著趙勇軍如此好糊弄的樣子,蘇盼沉默了片刻後,認真囑咐道:“……勇子,等會兒見了縣長同誌,你除了握手問好外,你的工作任務就是專注我和縣長同誌的對話,最好能都記在心裏,回去幫我整理成文字,這方便之後寫合同。”
一聽是任務,還是關於合同的任務,趙勇軍的眼神都變了,出於本能地跺了跺腳並舉手敬禮道:“保證完成任務!”
……
談話進行得並不算順利。
任重和趙剛認為。
對於蘇盼這位自稱是盼盼食品廠負責人身份的女同誌的到來,趙剛和任重表現出了極大的友好與重視,這其中固然有他們倆人從沒有“女子不如男”的態度,但是更多的,還是盼盼食品廠負責人這一身份的重量。
在絕對的能力麵前,性別年齡根本不是問題。
畢竟,這可是本事大到能把廠子生產的產品賣給幾乎覆蓋了整個京市的流動小吃攤的,並主動將廠房落在他們郊區縣,給附近村子提供了不少崗位,和原材料銷售渠道的人。
是個絕不能小覷的人。
在經過簡單幾句的寒暄下,趙剛和任重兩人的態度是既友好又不失身份,既沒有對她的“誇下海口”持有懷疑態度,也沒有表現得過於迫切。
但令任重和趙剛萬萬沒想到的是,蘇盼和他們以往見過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樣,沒有半點想要讓談話循序漸進的想法,更沒有采取任何含蓄委婉的措辭,開口第一句就是:“關於養雞場即將倒閉這件事,我在聽說後我所想到的解決辦法很簡單——”
“我會以盼盼食品廠的名義出資入股養雞場,並由我本人持國家股及政府股份外的全部股份。屆時,我將全權負責養雞場生意,包括那些賣不出去的,雞和雞蛋。”
蘇盼說這話時的聲音輕輕柔柔得像是她這個人帶給人的感覺——柔弱且無害。可偏偏,她就是用這樣的聲音說出了直白到不容置疑的內容。
任重和趙剛被她話裏的意思驚到了,這是在改革開放的當下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國家的企業政府投資的廠子,怎麽能被個人實現絕對控股?一旦成為個人控股,那、那豈不是又回到了從前,走了資本主義的老路子?!
改革開放究竟姓資還是姓社,是當下不少人因個體戶的出現而發起的針對性的熱議,但不可否認的是,改革開放的確是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讓不少或遊手好閑或窮得叮當響的人有了自力更生、養家糊口的本事,也給很多人提供了能夠像工人一樣的,隻是待遇沒有那麽好也沒辦法“傳宗接代”的崗位。
像是坐在他們麵前的這位蘇廠長,她這一個廠子,就盤活了周邊幾個村子,也是這個原因,讓趙剛和任重哪怕心中再如何驚濤駭浪,麵上也都沒有表現出來,更沒有一口否認對方提出的條件——因為他們知道,盡管蘇盼話說得不客氣,可在這番話背後,是她的魄力,也是她自信能夠做到的底氣。
在意識到這是能挽救養雞場最後也最有希望的機會後,任重和趙剛默默咽下了哽在喉頭的否認,但也沒說同意不同意。
場麵瞬間陷入沉默的僵持中。
蘇盼對此並不在意,像是剛想起來般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了她早就預備好的策劃書,輕輕將其放在了麵前的小茶幾上:“今天來得匆忙,想必兩位領導也有不少事要忙,就不多叨擾了。”
沒頭沒尾的話說完,蘇盼起身,將公文包交給從始至終都站在自己身後的趙勇軍後,帶著人幹脆利落地離開了辦公室。
任重和趙剛看著那扇被打開又關上的門,聽著隨關門聲而漸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的腳步聲,轉而默默看向桌上同樣沉默不吭一聲的策劃書……隻覺得,一場真正的對話,現在才剛剛開始。
……
“盼姐,你說這兩位領導會同意咱們的要求嗎?”
回去路上,趙勇軍琢磨著對方領導的態度,一會兒覺得夠嗆,一會兒又覺得有一定可能,翻來倒去說著,還不忘覷著眼瞅後視鏡裏的蘇盼,見她神色和來時候沒啥變化,又憋不住好奇地問:“盼姐,咱廠今年盈利不少,銀行的貸款也都還清了,為啥還非得花錢入股這快要倒閉的政府養雞場呢?”
蘇盼:“你也說這是政府的養雞場——”
話說到這裏突然戛然,蘇盼趕在趙勇軍察覺到停頓後接著說道:“——你之前也不是沒進去看過,那裏頭的機器設備就得花不少錢,更別說那還都是政府才能有資格買到的!”
趙勇軍想著自己之前在養雞場看到過的機器設備,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也是。之前龐大海還跟我吹牛說那些機器都是政府特批才買到手的,花了不少錢的。”
說著,趙勇軍一臉崇拜地看向蘇盼:“現在看來,還是盼姐你有遠見!要不是剛你這麽一解釋,我到現在都還想不明白呢!”
蘇盼:“……”
你開心就好。
在成功將趙勇軍糊弄過去後,為防止他又冒出新的疑問,蘇盼果斷掏出自己之前順手放進公文包裏的材料看了起來,給了對方一個“別影響我看材料”的埋頭苦讀動作,以此逃避了對方的目光。
她倒不是防備趙勇軍,隻是對於對方所提出的問題,蘇盼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之所以這麽執著於入股政府投資的養雞場,主要是未雨綢繆。
改革開放,不止是經濟的開放,還有道德法律的開放。
簡單來說,就是犯罪行為。
八零年代還好點,但等到了九零年代,那可是嚴打都打不動的黑惡勢力最猖獗的時期。
蘇盼之前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就在頭陣子,京市裏一夥遊手好閑卻又不敢在京市動地盤的混混在發現街麵上不少小吃攤都從盼盼食品廠進貨的事情以後,就想要過來收保護費,還是趙勇軍等人帶著廠裏的工人給他們嚇唬走的。
這時候的流氓混混還沒成氣候,隨便嚇唬嚇唬就不敢再來了,可在未來九零年代,西瓜保熟不保熟這種事情隨處可見,蘇盼可不想被動挨打,自然是得想出格辦法。畢竟現在距離那個混亂的時期,也沒幾年了。
其中,趙勇軍等人和不斷被招聘到廠裏當工人的退伍軍人是她最信任的對象,是自帶正義感,任何時候都不會反水的忠誠夥伴。
附近村子的村民們則是可以相對信任但不能絕對信任的勢力團夥,之所以稱作是勢力,是因為在當下這個年代,村裏頭幾乎都有具備一定話語權的大姓,凝聚力很大且在大是大非麵前團結對外,是不管什麽時候都輕易不能惹的存在。
隻是比起廠裏那些受過專業訓練且極具責任心、正義感的退伍軍人們,這些村民更偏向於到手的實惠和利益,隻要廠子一直盈利下去,為他們提供崗位、提高周邊經濟,他們就不會輕易反水。
當然,以利益作為保證是不值得信任也不利於長久合作的,總會有“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出現,或是“鬥米恩升米仇”的情緒浮動,這也是蘇盼寧可花費更多的心力並讓出一部分利益也要入股養雞場的原因——她要扯上政府的大旗,以此來威懾這幾個村子勢力——再沒有什麽比官方的力量能夠讓老百姓安分安穩了。
隻是這些話涉及到了未來發生的事,蘇盼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是這麽知道等過幾年會有比現在嚴打前還嚴重的事情出現,所以才不能和趙勇軍說。
至於對方問出的第一個關於縣領導會不會同意自己條件的問題……
蘇盼想了想,給了趙勇軍一個延遲了的回答:“如果這兩位領導是真心想為老百姓謀福利的好領導,那他們就一定會同意;但如果他們無所謂養雞場能不能繼續開下去,也無所謂之前投資的錢全都打水漂的話,那這事成不成的也就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