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盼感慨自己可能要迎來重操舊業機會的同時,樹叢那邊的兩個人還在繼續他們之間的對話。

在另一個人的勸說下,開始說話的那個人也沒剛剛那麽激動了,音量也跟著變低了不少。

兩個人後頭說的話雖然聽不太清楚了,但蘇盼從一開始也沒打算偷聽人家聊天,剛聽見那兩句也純屬是趕巧。但既然已經聽見,並且聽見的內容和她還有點關係——

蘇盼思來想去,還是不想錯過這次可能的機會,便故意弄出了點動靜從樹叢那頭繞了出來,並走到了對麵這兩個因自己出現而麵露防備的男同誌麵前,開口問道:“那個,兩位同誌你們好。請問,你們知道這個學校的二食堂怎麽走嗎?”

“你不是本校學生?”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同誌狐疑地打量著蘇盼。

“我咋可能是清北大學的學生。”蘇盼見對方有所防備,便故作沒聽懂的樣子,自嘲道,“不過我倒是參加過兩次高考,可惜下鄉插隊的這些年一直沒機會碰課本,等知道恢複高考消息的時候再複習也早就晚了,考了兩次連中專都沒考上。”

“那你是幹什麽的?怎麽進來的學校?”眼鏡男說著,似乎又覺得自己這樣的語氣太過強硬,就主動自我介紹道,“我叫趙傳,是學校裏的老師,從來都沒在學校裏頭見過你,你應該也不是學校的外聘職工……”

“您沒見過我就對了。”

蘇盼說道:“我是剛過來京市這邊找工作的返城知青,聽說清北大學的二食堂招人,我就說過來試試。但我是頭一回來清北,這校園實在是太大了,我在這旮繞了好幾圈也沒找到二食堂在哪兒。剛問了個同學說二食堂是在這方向,但我朝著這邊走了十來分鍾了也沒見著食堂的影子,又碰巧走到這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就說過來再問問路。”

二食堂的確是在招人,好像就是今天麵試。

聽完蘇盼的話,男人卸下了剛升起的防備。

——隻要這人不是故意躲在這裏偷聽就行。

“同誌你想去二食堂的話,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岔口的時候往右拐……”另外一個胸口口袋處別了一根鋼筆的男同誌也放了心,熱心腸地給蘇盼指著路。

蘇盼禮貌地感謝後,說著就朝著兩人所指的方向往前走。

但才剛走了幾步,她又突然回過頭,似有猶豫地對兩個人小聲說道:“那個,兩位同誌,我先聲明一點,就是我不是故意偷聽,但你們剛說話聲音的確是挺大的,我想不聽都難,所以……”

兩個人如臨大敵:“……你都聽到了什麽?”

蘇盼沒有直接回答,隻說道:“兩位同誌你們應該也知道,現在找工作挺難的,我就想,要是二食堂那邊我沒能麵試上的話,你們剛說要找人伺候病人的活兒要是也還沒找到合適的人的話,那我能不能試試?”

“誰說我們要找人伺候人了。”眼鏡男趙傳矢口否認道,“同誌,現在可是新社會,不興地主老財那樣的剝削人的。”

“是啊,現在都是新社會了,不光要講究平等,還應該尊老愛幼。”

蘇盼像是沒察覺到對麵兩個人的警惕,自顧自地說著:“你們不知道,我以前插隊時,集體戶裏麵不夠住,就把我在內的幾個人分配到了社員家裏。我分配的農戶家裏有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太,我那時候幹農活不太行,但我小時候在老家跟親戚家的老太太生活過,地裏活不行,但照顧老人卻很擅長。我插隊那幾年,就靠伺候這老太太,和給這戶一家八口人做飯掙口糧,才熬過了工分不夠分,口糧不夠吃的插隊十年……”

“你當了十年知青?”/“你照顧過癱瘓病人?”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不同重點的話,卻都沒能得到蘇盼的回答。

“我照顧這位老太太和她那一家子人,算是剝削嗎?”蘇盼像是在問他們,卻又自問自答地回答道,“可他們都是根正苗紅且踏實肯幹的貧農階層,而我也是正兒八經的工人家庭子弟。我幫助他們照顧老人,他們幫助我適應下鄉生活,這明明是互相幫助,怎麽能叫剝削,又怎麽算是壓迫呢。”

“……”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說話。

他們倆和蘇盼才剛見過一次麵,連對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不能完全信任對方,尤其是在這種極度敏感的話題上,他們都要謹慎才行。

蘇盼似乎也沒想過要兩個人立刻表態,隻是把自己的想法、訴求和態度都表明後,說了句“我叫蘇盼,就住在離這不遠的xx招待所”後,就又朝著食堂走去,留下了這倆人在原地糾結。

……

就在蘇盼麵試完食堂,回招待所等待消息的第二天,趙傳和另外那位鋼筆男,也就是陸賈則又一次碰麵,相約朝著清北大學附屬醫院走去了。

趙傳是學校老師,陸賈是政府幹事。

按理說,來自不同單位,工作性質也不同的他們倆能湊在一起的幾率很小,可偏偏兩個人都接收到了各自領導的通知,讓他們負責之前對話中的那位“宋教授”的相關工作,兩個人也是因為這樣才認識的。

到了醫院,兩個人沒立刻去病房,而是站在走廊裏,交流了下這兩天的情況。

陸賈:“剛我問了大夫,宋教授這胳膊腿兒啥的,有從前的老病根也有這回摔的原因,不算特嚴重,但傷筋動骨總歸還是得養一百天,尤其是她這歲數,且得養著才行。”

趙傳:“我剛也和病房護士聊了聊,說是宋教授現在連她們都不願意用,頭天晚上又硬撐著自己起來,差點又摔著……老太太這性格死倔死倔的,可怎麽辦才好啊!”

兩個人說著,滿臉都是愁容。

這裏是單人病房的走廊,在他們不遠處的病房裏,住的就是宋教授。

宋教授名叫宋玉書。

是國內外最有名的,曾數次出訪國外,將國外的文學名著翻譯成中文,也曾憑借將國內經典文學翻譯成各國語言而聞名世界的著名翻譯家。

她曾經風華正茂。

如今卻垂垂老矣。

——隻十年的時間,曾經站在領獎台上,自信又大方的翻譯家,如今就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連生活起居都沒辦法再自理的殘疾老太太。

年輕時有多麽風光,如今就有多麽令人唏噓。

今年,她才剛回到首都,開始重新翻譯相關工作。

同時,也被作為母校的清北大學授予了教授頭銜。

能夠重新握起翻譯的筆杆,大聲朗讀外語詩歌,她是感恩的。

可身體的越發衰敗,和此生都無法行走的雙腿,讓她每每麵對台下的學生,看著他們不知是緊盯著自己還是自己那雙殘腿的目光,都隻覺得如芒在背。

但宋玉書不願意雇人照顧自己,不想將自己的傷疤暴露給外人看。

同時,她也不承認自己是殘疾人,她能做到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

直到兩天前。

宋玉書晚上起夜時摔倒在了地上,不光摔到了腰,還給胳膊也摔骨折了……

病房裏。

趙傳語重心長地對躺在病**的宋玉書說道:“宋教授,我問過醫生,您現在這個情況至少得再在醫院觀察一禮拜才能出院。而且,出院以後,也必須得有人照顧您。傷筋動骨一百天,您這個腿本就落了病根,這回又連著胳膊都摔成了骨折,怎麽能讓您出院以後還自己一個人住呢,必須得找個人照顧您才行!”

話音剛落,陸賈就用略顯強硬的語氣說道:“之前給您找來的那大姐您嫌她態度不好,幹活不利索還不講究衛生,不用就不用了,但就算不用她來,我也還能再找別人過來照顧您。總之,您就別想著現在就出院,也別想著自己照顧自己了!”

顯然,兩個人這是提前商量好,打算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不需要人照顧,我一個人可以。”宋玉書說話輕輕柔柔,態度卻堅決得不得了,“我以前就因為……犯過錯誤,現在好不容易才能回來首都,被社會重新接納,我怎麽能去剝削他人呢。我知道政府體恤我,領導們關心我,但我不能那麽做。像是之前那位女同誌,我趕她走並不是因為嫌棄她,而是我不能壓迫、剝削任何人來專門伺候我。”

說著,宋玉書見兩個人還有心勸下去,索性斬釘截鐵地決絕道:“我不需要人照顧!從前不需要,現在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

趙傳&陸賈:“……”

……

這樣的對話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如果宋玉書沒有摔這一跤,沒有把胳膊摔斷,腰摔傷,還牽扯到了兩條腿的病根的話,那麽在她如此強烈要求獨居的態度下,兩個人也不會為了這事兒跑這麽多趟,肯定是會選擇遵從她個人意願。

但現在問題就是,宋玉書沒辦法自理。

在醫院起碼還有護士照顧,可醫院不止她一個病人,護士也要下班,有時候照顧不過來她怎麽辦?還有,等她出了院以後,又該怎麽辦?

宋玉書如今不僅僅是清北大學的特聘教授,更是國家頂尖的翻譯專家,是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人才之一,身體狀況不容有失!

麵對油鹽不進的宋玉書倔強的麵孔,又一次碰壁受挫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天,他們在學校遇見過的,那位能說會道,還有過照顧臥床病人經驗的女同誌——

叫什麽來著?

兩個人想了半天也都沒想起來就記得這女同誌是返城知青,說話聲音不大但挺有條理,長得挺白淨、清秀的。

哦,她說她在學校附近的招待所。

但知道這人住哪兒就行,清北附近的招待所就一間,隻要過去跟招待所的人描述一下那位女同誌的長相就保準能找到人!

所以……

陸賈看了一眼趙傳。

趙傳也看了一眼他。

兩個人異口同聲也一拍即合地說道——

“要不,咱們讓那女同誌過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