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捉蟲)

《重回1979》

作者/奶酪月亮

晉·江·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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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

沒有開窗的火車車廂宛如一個大蒸籠,散不出去的熱氣,混合著人們因出汗而冒出來的難聞的臭汗味,還有不少沒素質人把鞋子脫下來後的臭腳味……每多呼吸一口都能讓人窒息。

車廂過道,是孩子們跑來跑去,打打鬧鬧所發出來的噪音,和不少買了站票而坐在火車接口處的幾個大老爺們抽著劣質香煙,在煙霧繚繞中高談闊論的聲音。

難聞的氣息縈繞在鼻尖。

躁動的聲音盤旋在耳邊。

蘇盼眨動著原本緊閉著的眼睛,神情恍惚地望著周圍。

她這是……

在哪兒?

在醒來的前一刻還在感慨“死亡前的最後一口氣有多難咽”的蘇盼明明記得自己是成功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才對,可一低頭——

她看見了什麽?一雙同自己完全不同的,雖仍帶有薄薄一層繭子卻沒有半點褶皺與老年斑的年輕又令她眼熟的手掌。

這雙手的手背邊緣處有一道疤,形狀眼熟得和她年輕時插隊下鄉被麥草割傷留下的痕跡一樣。

是巧合?

蘇盼將目光落在坐在自己旁邊幾個年輕男女的身上。

看著他們極具特色的穿衣打扮,她覺得自己不該問現在是在哪裏。

她該問的是。

現在,是哪一年。

……

蘇盼直勾勾地望向車窗外,感受著自己多年前就曾體驗過的老式火車“況且況且”的動靜,思索著自己當下的感受究竟是真還是假。

“蘇盼你醒了?”這時,和蘇盼隔著大概兩個座位的人醒了,見她也睜著眼,小聲問道,“你要不要去廁所,咱倆搭伴去唄?”

蘇盼看了一眼這人,覺得挺眼熟的,可叫什麽她實在是想不起來,隻能含糊地點了點頭,起身繞過了坐在旁邊一直睜著眼但也一直都沒搭理過自己的一男一女,跟著那人走了。

這女同誌挺健談的。

從她們所在的車廂走到另外一個有廁所的車廂,也就幾分鍾的時間裏,都沒用蘇盼問,她就嘰裏呱啦地說了好一通話,都沒給蘇盼插嘴的機會。

不過也恰恰是她這樣不見外的態度,和健談的表現,讓蘇盼從自己早已經老去的記憶中翻出了這個人的名字——趙紅梅,和她一起插隊的同鄉。

趙紅梅可不知道一起插隊十年的蘇盼才剛想起自己名字,畢竟在她看來,蘇盼這人本來就沉默寡言,屬於八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那種。今天也隻是比平時更沉默罷了。

她繼續說著:“也不知道咱們這批回城的知青能不能給安排工作,哪怕是給安排個臨時工也行,總比回城以後遊手好閑,討家裏人嫌棄得好。一說起這個我也是真羨慕陳桂芳,你說咱們當初都是一塊插隊,咋人家就能早咱們一年回城呢,那時候多好安排工作呢……”

蘇盼:“……”

行吧,她不用問這是哪一年了,趙紅梅的話裏全是關鍵詞。

——這是1979年。

她上輩子剛剛回城的那一年。

……

蘇盼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去世,怎麽再睜開眼睛後,就又回到了1979年。

這一年,是她插隊整整十年後終於被批準回城的一年。

是她顛沛流離,漂泊半生這一悲慘命運開始的這一年。

可已經壽終正寢的她怎麽會回到這一年?

她明明已經在自己66歲那年的夏天去世了,就算要回,也該是回到她花了不少錢買的那塊坐北朝南,四麵通透有陽光的墓地裏才對!

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的蘇盼壓抑著心裏因自己竟如此不可思議地回到了四十年前的事實而慌張的情緒,也克製著自己因重回到26歲這一年,且還偏偏是已經坐上了回城火車的節點而忍不住因上輩子在下了火車後所遭遇的一切而產生的痛苦。

蘇盼前半輩子的人生就像是泡在苦水裏的黃連。

明明出生在工人家庭,父母都是正式工人,還有單位分房,日子怎麽過也不會太差。可偏偏家裏的爺爺奶奶重男輕女,連帶著父母思想也被帶跑偏,還沒出滿月就給她送去了鄉下親戚家裏撫養,一直到親戚家的兒媳婦生了孩子,家裏頭的地方不夠住了,她才被父母接回城裏生活。

在被接回家的路上,蘇盼滿心期待。

那年,她不到八歲,大弟蘇遠誌六歲,二弟蘇宏誌三歲多點,最小的妹妹蘇芳才剛過完一歲生日。

她以為回到自家的家裏能不再寄人籬下,不再被使喚幹活,幹不好還被責罵;

她以為回到自己的家裏能感受父母的愛,能背著包去上學,能有自己的房間;

她以為……

可是……

在被父母要求晚一年上學,好能夠更好負責家務活,照顧弟妹的時候;

在被父母勒令休學下鄉插隊,隻為了能不讓大弟去農村受苦的時候;

在插隊後每年探親回家卻連個房間都沒有,家務活卻都歸她的時候;

在回城後想要再參加高考卻被他們哄騙替小妹嫁給那個男人的時候……

身無分文也傷痕累累的蘇盼才明白,自己對那個家庭而言,就是一個不管她情不情願的,為家庭隨時犧牲、奉獻的工具。

在他們心裏,自己或許還不如家裏吃飯的桌子、睡覺的床、燒飯的灶台……甚至是廚房窗戶上那塊能堵住破了洞的玻璃的,那塊破抹布重要。

所以她跑了。

跑得幹幹脆脆,沒半點留戀。

跑得一直到上輩子壽終正寢,也再沒回來過。

隻是一別幾十年,蘇盼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再回來這裏的契機,竟然是先讓自己返老還童,回到26歲這年回城的列車上。

難道說,她還要再去麵對那些過去了的經曆、那些痛苦纏繞她至死的記憶和那些造成她苦難人生的人,要讓那一幕幕曾無數次成為她噩夢的源頭也跟著重新上演一次嗎?

——不!絕不可能!

曾經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她都能逃離這裏,那現在已經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且又擁有了曾經自己沒有過的閱曆與經驗的她又為什麽要害怕再次麵對呢!

這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而是老天爺賜給她彌補遺憾,能更早擁有更美好生活的機遇!

——幾十年來的閱曆、對未來發展軌跡的掌握和重回26歲這一年的機遇就是她最大的底牌!

想明白這一點後,蘇盼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踏實下來了。

望著車窗外那些曾在從前自己忽視的回城風景,蘇盼像是看到了一種自己不從擁有過的嶄新人生。

這讓她原本因重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產生的忐忑心情也得到了平複。

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一點點滋生出來的,對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的沉思,和那麽些許不易察覺但已然真切的——

興奮,與野心。

……

火車到站。

蘇盼拎著自己那一袋子少得可憐的行李隨著人流一起下了車。

當時坐在蘇盼附近的年輕男女,包括趙紅梅,和她都是來自江北省的知青,但當初分配的插隊點不一樣不說,也都是一個省份但不同市,下了火車還得再去坐不同方向的客運車才能到家。

同車不同路。

蘇盼在和趙紅梅說了聲再見後,兩個人也就各自朝著不同方向的客車站走去了。

隻是在離開眾人視線以後,蘇盼卻是一個閃身跑到了不遠處的值班室門口。那裏有個過道,除了車站的值班人員幾乎沒人會過去那裏,她打算先借這個沒人到訪也絕對安全的空間整理一下自己的行李。

蘇盼早就已經習慣了21世紀生活,對於重回的這個70年代末雖說還有印象,但很多事情也真是記得不清楚了。像是手裏拎著的行李,要是趙紅梅提醒,她都不知道哪個是自己的行李包,差點把這點子家當都給落下!

所以還是得趕緊理理行李裏頭都有什麽,心裏頭得有個數。

蘇盼打開自己這個舊得讓小偷都得含著眼淚走,恨不得還得給她兜裏揣幾塊錢的行李包,翻來翻去也隻翻出了幾本舊書、幾張糧票和不多的錢。

還有隻有幾身舊衣裳,和被縫在衣裳裏的回城介紹信,和能把戶口重新從她插隊地方挪回城裏的證明。

介紹信……

是了,79年雖說改革開放了,但去哪兒也還是得要介紹信。

這個問題腳本來打算離開這裏,先去到上輩子更熟悉環境裏開始新生活的蘇盼蹙起了眉頭。

想要離開的打算可不是蘇盼要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對那些曾傷害過自己的人的報複,隻是她如今要錢沒錢,要力氣也沒力氣,真要是現在回去,那基本上就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

還不如先猥·瑣發育,把日子過好後,再說來個回馬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

所以,安全起見,蘇盼是不打算回到那個家,也絕不會在人生重來後還傻乎乎像上輩子那樣任人宰割。

——她不會讓那些上輩子發生在她回家後的事情再度出現在自己這好不容易才重新擁有的新生活中,絕不!

……

一想到從前那些糟心事,蘇盼就控製不住負麵情緒的滋生。

不想了!

有想那的工夫還不如多想想怎麽搞錢,又怎麽解決戶口和介紹信的問題。

蹲在值班室門口,蘇盼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得先從最容易解決的問題開始。

——先想辦法搞點錢!

蘇盼站起身來,跺了跺因蹲得時間有點久而發麻的雙腿後,朝著客車站出發了。

……

兩個小時後。

從客車上下來後就用包裏的舊衣服把整個腦袋都給蒙住的蘇盼蹲在離一處名叫“劉家窪”的生產大隊幾百米遠的榆樹下麵,吭哧吭哧地挖著樹根附近的土。

幸好這會兒正是隊裏社員們忙活了一上午地裏活,全都歇晌午的時間,沒人注意到她。不然這要是讓社員們發現了,她想脫身可就難了。

不過別多想,她這不是發癲,是為了搞錢。

蘇盼“丈夫”的老家就在劉家窪大隊,她第一次逃跑未遂的時候,就是被“送”到這地方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在那段時間裏,她發現了被他們一家藏起來的秘密。

——那些不能放在明麵上的錢,都被她那位好“婆婆”藏在了大隊不遠處的這棵老榆樹下麵!

當年,她成功逃跑以後就是靠著這筆錢度過得最艱難的漂泊時光。

現在,她也不過是提前幾年把這筆不義之財拿走而已,早晚的事!

這樣想著,蘇盼刨土的動作就越發迅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