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長寒宮裏,靜悄悄一片。

霧玥和謝鶩行,一個跪著一個站著,一個伏低著身,一個腦袋都快埋進了胸口。

霧玥悄悄抬起眼睫,想瞅瞅蘭嬤嬤的神色,目光對上她肅然沉凝的臉,霧玥心頭一跳,忙又把眼垂下。

霧玥暗自數著自己做錯的都有哪些事,先是沒聽嬤嬤的告誡,管了不該管的事,又扯謊每日悄悄溜出去喂養小太監,今日還擅作主張把人帶了回來。

霧玥在心裏嗚咽了一聲,越發老實的大氣都不敢喘。

她把目光轉向跪在自己旁邊的謝鶩行,連她都害怕,小太監豈不是更心慌。

霧玥用齒尖咬住唇,給自己鼓了鼓勁,才挪步到蘭嬤嬤身旁,吞吐著小聲喚,“嬤嬤。”

蘭嬤嬤轉過頭,還是麵無表情的模樣。

霧玥抿了下唇,輕閃著眼,眼尾微微垂下,乖巧又可憐的望著蘭嬤嬤,“要我說呀,咱們宮裏添個小太監也不是壞事,往後有什麽粗活累活,嬤嬤往後都差使他去做就是了。”

霧玥拉著她的手臂輕輕搖,“嬤嬤也可以輕鬆些。”

以往霧玥隻要一撒嬌賣乖,蘭嬤嬤就拿她沒辦法,這回卻不為所動。

“老奴不需要,這長寒宮也無需內侍。”蘭嬤嬤語氣甚是冷淡,目光銳利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你自回到監欄院去罷。”

“嬤嬤!”霧玥急了起來。

“奴才自知沒有資格伺候公主。”謝鶩行蒼白的手撐著地麵,低俯下瘦削的背脊,向霧玥輕輕叩首,嗓音輕啞,“公主對奴才的恩情,奴才定當銘記於心,但求將來還能有機會回報公主。”

沒有爭取,平靜的認命,就像一早就已經認定了自己要被丟棄一般,隻在最後喚她公主時,微微帶了停頓。

霧玥輕而易舉就被他展露出的脆弱和可憐所迷惑,好像自己若是不要他,就真的再沒有人會要他了。

“嬤嬤,我已經問管事太監要了他,而且。”

霧玥情急的拉住蘭嬤嬤的手臂,思緒飛快轉著,“而且今日是我的生辰,嬤嬤便當他是我的生辰禮。”

謝鶩行眉眼輕動,今日竟也是小公主的生辰麽。

霧玥跑回到了他身旁,謝鶩行收起思緒,略抬起眼簾,靜看著擋在自己麵前的嬌弱身軀。

霧玥像護犢子般與蘭嬤嬤爭取,“他已經是我的人了。”

謝鶩行將霧玥所說的話,一字不落全聽進耳中。

忽然想,小公主的聲音,真的是很好聽啊。

尤其是,維護他的時候。

蘭嬤嬤沉下眸色,公主雖然偶爾執拗孩子氣些,但對自己的話向來是聽的。

她再次審看起跪在地上的謝鶩行。

少年卑微的低垂著頭,蒼白清雋的麵容無害且虛弱,嘴角還有淡淡的淤青,衣袍上也有殘留的腳印。

蘭嬤嬤還是沒有鬆開皺緊的眉頭,而霧玥倔強的與她僵持,唇抿的很緊,眼裏又是委屈巴巴的央求。

蘭嬤嬤自然是不在意謝鶩行如何,但今天是霧玥的生辰,她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到底還是鬆了口,“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蘭嬤嬤側目對謝鶩行說:“往後,你便在公主身旁伺候。”

霧玥先反應過來,喜出望外的回身,笑看著謝鶩行,“你可聽見了?”

蘭嬤嬤則是始終不動聲色地注意著他的神色,少年怔然抬眸,灰寂的眼眸內也映入一縷不敢聲張的光亮,旋即又惶恐地垂下頭,握緊雙手,鄭重承諾,“奴才定當全心服侍公主,不敢有一絲懈怠。”

蘭嬤嬤點點頭,“既然入了長寒宮,公主便給他賜個名吧。”

賜名?

霧玥茫然了一瞬,一時也想不出來要給他起什麽名,看著謝鶩行問:“你原來叫什麽呀?”

“回公主,奴才叫仲五,是進宮時起的名。”

霧玥悄悄皺起鼻尖,怪不好聽的,於是又問:“入宮前呢?”

入宮前麽,小畜生?亦或者是那個同仲五一樣,隨時可以被取替的代號。

小公主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你自己的名字,叫什麽?”

謝鶩行眸光輕動,“謝鶩行。”

“謝鶩行……”霧玥輕輕咬著這幾個字。

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謝鶩行愣了一下。

霧玥在口中軟軟的跟著念了兩遍,才頗為滿意的點點頭。

她彎下腰,笑看著謝鶩行,唇畔輕輕翹起說:“那便還是叫這個吧。”

謝鶩行抬眼,回望著霧玥璨然的烏眸,輕聲道:“是。”

蘭嬤嬤才鬆開的眉頭又擰了起來,哪有入了宮還用自己名字的。

隻是霧玥已經發了話,她也不好說什麽。

“既然在公主身邊伺候,有些規矩我便要與你說。”蘭嬤嬤示意謝鶩行跟上自己,“你隨我來。”

“是。”謝鶩行站起身。

霧玥也想要跟上,蘭嬤嬤先一步道:“公主便先回寢殿歇息吧。”

霧玥盡管不放心,但也知道見好就收,還是聽話的先回了寢殿。

待隻剩下兩人,蘭嬤嬤才事無巨細的詢問起謝鶩行事情的始末,否則依照公主的性子,隻怕又是能瞞則瞞。

謝鶩行沒有掩藏,一五一十的講述,說到自己不堪的處境時,蘭嬤嬤也不禁唏噓,謝鶩行卻平靜的像在將別人的事。

蘭嬤嬤看著他,語含深意地說:“長寒宮在皇宮的偏僻處,素來無人問津,你即便不清楚,應該也有所耳聞……你留在此處,這輩子也就隻能當個最末等的小太監。”

謝鶩行道:“若非是公主相救,奴才隻怕早已丟了性命,隻要能報答公主,奴才別無他求。”

蘭嬤嬤鬆開些許凝緊的眸色,提點他,“你的言行也事關公主,要時刻緊記著謹小慎微。”

……

一刻鍾後,謝鶩行才走回前殿,正在屋內來回踱步的霧玥透過窗子看到他,神色一喜,揚著細嗓喚他,“謝鶩行。”

緊接著看到走在後麵的蘭嬤嬤,霧玥立馬把過於燦爛的笑容收起,清了清嗓子,對謝鶩行道:“你過來。”

謝鶩行走進殿內,“公主。”

霧玥心不在焉的嗯了聲,眼睛一直烏溜溜的看著窗外,等蘭嬤嬤走遠了才放鬆下神色,緊著問他,“嬤嬤都與你說什麽?”

她即擔心蘭嬤嬤為難謝鶩行,又怕他太老實,嬤嬤問什麽他就說什麽。

“蘭嬤嬤問了奴才是如何與公主相識的。”

“你都說了?”霧玥聲音微微提高。

謝鶩行看著她點頭。

“那我分你吃食的事,你沒說吧。”霧玥抬著眼睫,眼睛睜圓著,明顯還抱著些希望。

謝鶩行殘忍的打消了她的希冀,“也說了。”

“都說了呀。”霧玥拖長著懨懨的聲音,扁著嘴的可憐模樣和方才來長寒宮的路上如出一轍。

謝鶩行波瀾不興的黑眸動了動,淡淡的惡劣褪去,決定還是哄一下可憐的小公主,“公主別擔心,看蘭嬤嬤的樣子,應當不像生氣,若是嬤嬤真的要怪罪,就讓她怪罪奴才。”

霧玥本來還有些忐忑,一聽謝鶩行把什麽都攬在自己身上,反而顧不上自己,“不打緊,嬤嬤都準你留下了,不會怎麽樣的。”

“你別怕。”她反過來安慰謝鶩行。

這話小公主說過許多遍。

他哪裏怕了。

謝鶩行眼中若明若昧的笑意一閃而過。

小公主是真要保護他呢。

謝鶩行目光停了瞬息,才意味不明的啟唇,“奴才聽公主的,不怕。”

霧玥抿了個笑,想到什麽又認真看著他說,“你不用自稱奴才。”

聽他開口閉口奴才公主,霧玥隻覺得不習慣。

長寒宮裏從來也沒有過內侍,她救他也不是要他來伺候自己,其實這段時日相處,霧玥已經將他當作了朋友,是除了嬤嬤和雲娘娘以外,唯一可以說話的玩伴。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呢。”霧玥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念給他聽,“霧玥,我叫霧玥。”

謝鶩行無聲將她的名字含在唇齒間咀嚼過一遍。

霧玥,撥霧見明月麽。

“你以後都可以這麽叫我。”

就連少女溫軟的嗓音也似明月,清白皎皎,讓處心積慮之人的卑劣陰暗越發顯露無疑。

沉默片刻,謝鶩行微彎下腰,聲音恭敬,“奴才不敢逾矩。”

霧玥皺著眉,不大高興的糾正他改口,偏偏謝鶩行將唇線抿的不留一絲縫隙,低著眼簾搖頭。

“你怎得這麽倔。”霧玥氣惱地瞪他。

謝鶩行白皙的臉上有了細微的波瀾,看著霧玥,低聲解釋,“奴才怕被人聽見,落下話柄,對公主不利。”

霧玥也意識到這樣不妥,“那你不要再自稱奴才了。”

正說著,蘭嬤嬤走了進來,謝鶩行便也沒有回答霧玥的話。

他退到一邊,略略低垂著頭,黑眸沉凝。

還是叫清楚些得好。

額前垂落的發,劃分開他的容色,無害溫順的眉目下,薄唇抿成冷漠的弧線,也將界限劃分得清楚。

*

夜過三更,本就清冷的長寒宮內一片俱寂,隨著最後一間屋子的燭火熄滅,謝鶩行在黑暗中起身,推門走出屋子。

他悄然掩身在夜色下,就像影子融進黑暗,無聲無息。

華景宮連通著皇宮後麵的鶴鳴山,據傳當年蕭臨帶叛軍攻入皇宮的時候,禁軍護著後妃公主一路退到此處,被追來的叛軍盡數誅殺,華景宮也荒廢至今。

謝鶩行跨進破敗的庭院內,冷月透過婆娑的樹影,張牙舞爪的投在滿是瘡痍的宮牆之上,照出一片孤寒。

庭院中負手站著一人,謝鶩行走過去,拱手道:“風無見過千戶大人。”

麵前的人轉過身,月光在他腰前的玉牌上流轉而過,隱約可見是西廠二字。

“入宮前,你主子沒有與你說明麽,等時機合適,我會設法安排你去太子宮中。”陰柔尖細的聲音,冰涼似蟄伏於暗處的毒蛇,語鋒陡然變得狠戾,“誰給你的膽子自作主張。”

謝鶩行恭敬垂著頭,麵上卻不見慌張,從容作答,“大人息怒,想必大人也清楚 ,太子一貫警惕,用人更是嚴謹,即便屬下能進東宮,隻怕也難得他重用。”

謝鶩行頓了頓,繼續說:“屬下發現太子近來對五公主似有幾分令待,若屬下以五公主貼身內侍的身份,反能更容易接近太子。”

謝鶩行輕掀起眼簾,“大人認為呢?”

對麵的人稍眯起眼,迫人的威壓從眼底透出,謝鶩行垂下眼,“屬下知罪。”

頭頂傳來一聲冷哼,“下不為例。”

謝鶩行輕扯嘴角,若有若無的譏諷一閃而過。

“太子忽然接近那位無人問津的五公主,倒是稀奇。”那人思索一番後道:“或許與不久後的月氏使臣來訪有關。”

他看向謝鶩行,“既然你入了長寒宮,查清楚。”

“是。”

“退下罷。”對麵的人再次背過身。

謝鶩行沒有動,而是仰頭望了眼天上懸著的月,“屬下如今在長寒宮伺候,關於五公主在宮中的情況,還望大人告知一二。”

“你知道多少?”

謝鶩行動了動唇,“據傳寧貴妃貌若天仙,深得宣仁帝寵愛,就連今上也為其著迷,登基後非但沒有像處死其他妃嬪一般將她處死,反而再次將她封妃,五公主就是在她封為貴妃後所生下。”

那人聽罷,輕輕頷首,“確實如此。”

他側目望向藤曼盤踞的宮牆,“當年撤退的宮妃在此被殺盡,除了寧貴妃,她非但沒有遭受波及,反而受聖上恩寵不斷。”

夜色裏,牆上那一道道深蜿蜒的藤曼就如同是破宮那夜灑下的血跡,謝鶩行無所動容,隻問:“既然聖上如此寵愛寧貴妃,為何會對自己的骨肉冷落至此。”

謝鶩行壓下舌根,他查過,寧貴妃懷孕的時日微妙,一個猜測早就在腦中形成,他不止想過一次。

“當年皇上剛登基不久,寧貴妃就查出了身孕。”那人說。

“也有人曾質疑寧貴妃所懷究竟是誰的骨肉,但五公主是足月所生。”

謝鶩行清瘦的身影被夜色籠罩的越發不清晰,仿佛滿院的蕭索都爬上了他,拉著他望黑暗裏墜。

不過短暫的緘默,他便好似沒有所謂地扯了扯嘴角,“屬下明白了。”

謝鶩行轉過身,卻聽對方繼續說:“寧貴妃生下公主後,皇上龍顏大悅,對其更是寵愛,可就在一日,寧貴妃不知為何觸怒了天顏,甚至沒等出月子,就被皇上下令搬出照月樓,連同繈褓內的五公主一起禁足於長寒宮內,不止如此,皇上還秘密斬殺了曾為寧貴妃診脈的太醫。”

謝鶩行回過頭,垂在身側的長指虛握了握,沉黑的眼裏映進些些月的清輝。

“隻是無人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而五公主究竟是誰的骨肉,除了皇上和已故的寧貴妃,同樣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