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脫口而出的這一刻,大腦沒有太多思考,好像是另一個人藏在自己的身體裏呐喊,出口後就立刻理智回籠了。

她哈哈打岔:“哦,我記得你說過你不載人的。那算了,沒事。”

孟仕龍沉默半晌,說:“那是謊話。”

“啊?”

“我經常載阿爸去早市采購。”

“……好家夥。”

這小子居然這麽深藏不漏,他拒絕當時那個女生,說自己隻載過外賣的口吻完全不像作假,她都被他騙到了。

孟仕龍主動說:“所以可以載你。”

“真的嗎?”

“作為回禮的話,可以。”他看了眼手機,“但是你能再等我一個小時嗎?有常客剛下單了讓我送,我得回趟店裏。”

等等等,又是等。可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尤雪珍轉念一想:“不然我和你一起去送吧,這個過程不也是兜風嗎。”

孟仕龍一怔,聽她這麽說後也不再多說什麽,很痛快地把掛在手把上的頭盔遞過來。

“你戴上這個。”

尤雪珍依言將頭盔往自己頭上一套,他的頭盔很大,一套上感覺自己像頂了個空****的金魚缸,晃一下就叮鈴桄榔。

孟仕龍低頭看著她戴頭盔,邊比劃了下頭盔邊緣的鬆緊帶。

“你頭太小了,得調下這個。”

“這樣嗎?”她試著調了一下,他搖搖頭,又看了會兒她不熟悉的動作,冷不丁傾身,一手連著頭盔捧住她整個腦袋,另一隻手抽了下鬆緊的係帶,“現在緊了麽?”

“……緊,緊了。”

他突然靠過來那一下,她回答的語氣跟著不自覺卡了一下。

孟仕龍長腿一邁,跨在車上,扭頭衝著她歪了下腦袋。

“上來吧。”

尤雪珍遲疑道:“那你不戴頭盔沒事嗎?”

“你說什麽?”

頭盔阻隔了大部分聲音,他聽不太清,她隻好提高音量大聲又問了一遍。

“我說,那你不戴頭盔沒事嗎?”

畢竟他上次還撞過車來著……

“沒事。”

這次換她聽不清:“——你說什麽?”

他隻好也放大音量重複:“沒事的。”

尤雪珍終於聽清,將信將疑,小心翼翼地夠到他後座上。

這個摩托還真高啊……完全坐上去之後,視線都跟著騰空。

不安和遲疑在這一刻被新奇感打敗,這還是她第一次搭摩托,迫不及待想要感受在風裏飛馳的感覺了。

她語氣開始興奮:“我坐好了!”

孟仕龍又扭頭看了她一眼,又對她說了句話。

尤雪珍頂著“金魚缸”:“啊?你說什麽?”

孟仕龍放棄言語,直接化為行動——伸手隔著衣服扣住她的手腕,搭到了他的腰上。

他依然穿得很薄,一件黑T,因此能摸到布料下肌膚的餘溫,還有堅實的觸感。

碰到的一瞬間,她就不由彎了下指尖,不自在地想要回縮。

但飆起的引擎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車身離弦,她被巨大的氣壓摁著往前推,緊緊地貼住孟仕龍的後背,頭盔還啵一下砸到他的肩頭。

“……對不起啊!”

她連忙道歉,但他似乎沒聽到,轟鳴的聲音灌滿他和她之間。

摩托駛入街頭,但說實話,有點失望。

並沒有多大的爽感,畢竟摩托隻是很普通的交通工具,自己想要的也根本不是兜風。

但是想到被甩在身後的校門,那個今天她傻傻等了一整天的地方,她還是想振臂高呼,覺得這一刻頭也不回的自己瀟灑極了。

摩托車七拐八拐,離開大學聚集的區域,往南町開去。無數幢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將夜晚照得魂不守舍。

尤雪珍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不會吧,他家的燒烤店居然開在南町這麽繁華的商區?

她很少來這一帶活動,這邊出沒的全是白領。因此她現在根本不清楚,在這個光線亮麗的城市中心,還有一處城中村。

巷弄犬牙交錯,同一旁快聳入雲霄的大樓比,這裏一溜兒的矮房,如果從空中俯瞰,這裏就像是一處被隕石撞擊後凹陷下來的盆地,地麵都不平整,高高低低。整條巷弄上灌滿了隆隆的土嗨流行歌,巷口的霓虹彩燈閃得人眼睛疼。

這個地方充滿了一種為了生存而拚命強調自己的高飽和度。

孟仕龍就將摩托停在這跟前熄火,示意她可以下來了。

他說:“裏麵特別窄,得走進去。”

“哦,好。”

“你在這裏等我也行,我很快回來。”

“那怎麽行,來都來了,當然要看看你家的店啊。”

她摘下頭盔,很好奇地跟著孟仕龍往裏走。

裏麵完全就是五線小城的樣子,菜販將蔬果堆在門口,旁邊的雜貨鋪跟著把一籮筐的零食也擱在門口方便挑選,全是散裝的,包裝紙晶晶亮。隔兩步就有一個發廊,三色燈忽明忽暗地自轉著,模糊的毛玻璃窗裏映出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裏麵剃頭。

明明就走了幾步路而已,世界翻天覆地。幾步路之外就是寬闊的街道,寫字樓燈火通明。

未免也太諷刺了。

尤雪珍被這強烈的對比畫麵所衝擊,一路上都沒開口講話,跟在孟仕龍身後左右張望,終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招牌——孟記燒烤。點過幾次外賣,還是第一次看見店鋪,她有一種網戀奔現的興奮感。

比起旁邊的平房,店鋪看著氣派些,是一棟二層小樓。一樓就是燒烤店,二樓……尤雪珍仰頭看著黑燈的窗戶,心裏想,那大概就是他們的家吧?怪不得他身上總是縈繞著油煙味。

孟仕龍停下腳步:“我進去拿單子,很快。”

“好。”

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怕給人添麻煩,隻粗略瞄了一眼。

店內生意說多不多,有幾桌客人,坐在壓著報紙的桌邊。她這才注意到陳設有點違和,碧綠色的格紋瓷磚牆壁上貼著一些港式剪報。如果忽略外麵的燒烤招牌,這怎麽看都像一個地道的茶餐廳。

一個中年男人拿著瓶啤酒從後廚出來,相貌和孟仕龍有幾分相似——應該是他爸。

兩人一個出來,一個進去,擦身而過時簡單地招呼對方:

“有兩袋,唔好漏拎。”

“知啦。”

他們說的是粵語。

尤雪珍又看了看餐廳的裝潢,心裏揣測他們父子不會是港島人吧?她不確定,因為不同地區粵語腔調的微妙區別在她這個外行人聽來都一樣。不過,她覺得粵語是非常動聽的一種語言,源於她從小就對港島有種情結。

孟爸把啤酒拎到某桌,尤雪珍怕和他對上眼,走到更偏僻的門外角落等。隻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告誡自己別去看手機,但盯著腳尖放空了一會兒,還是控製不住點開微信。

沒有來自葉漸白的消息。

她又偷偷點進黃芊茹的朋友圈,她更新了一條動態。

『病號隻能來喝粥了,慘兮兮』

配了一張食物的圖:兩碗粥,一碗白粥,另一碗是生滾魚片粥。

生滾魚片粥,也是葉漸白的口味。

看來轉移陣地去喝粥了。

她吐出一口氣,迅速摁滅屏幕。孟仕龍正好拎著兩個燒烤袋出來。

尤雪珍倉促地將手機收進口袋,指了指袋子:“我幫你拿吧!這樣就不用掛車上了。”

孟仕龍停在她麵前,輕微側頭看了看她。

“放心,摔不了。”他果斷掠下一句:“你今天隻管享受兜風。”

*

等孟仕龍把外賣送到,這個任務完成之後,她才明白他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兜風。

他開著摩托載著她開始往郊外駛去,車速突然發動得極快,她就像坐上跳樓機,在他提速的刹那失神,接著胸口狂跳。

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有了一點自己真的是在兜風的實感。

摩托越開越快,也越開越偏,周遭開始變得冷清,這讓尤雪珍的心也跟著跳得越來越快——不僅因為速度,還摻雜了一絲疑慮和恐懼。

自己是不是太魯莽了?現在載著她的人,她和他完全不熟,滿打滿算加起來也就相處了那一個晚上。

她其實並不了解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是不是真的無害。

萬一他會傷害自己呢?

尤雪珍想張口勒令他立刻停下,返回去,別再往那麽荒涼的地方開了。

她的確也這麽說了。

周邊沒這麽吵鬧,於是他聽見她在說話,可是沒聽清她說什麽。

“——你說什麽?”

“我說——”

她突然又猶豫,腦海裏閃過地鐵裏他的手一路墊著老人腦袋的畫麵。

於是,這麽一猶豫,脫口而出的變成了:

“我說你開得好快。”

“——太快?”

風聲模糊了她的音節,他會錯意,慢慢降速。

“我開慢點,你別怕。”

尤雪珍深吸了口氣,最後悶悶地嗯了一聲。

*

過了一小時,車子已經駛到近郊的山道上。

摩托再往上就開不上了,隻能停在半山腰。但眼下的景色已經足夠壯麗——仿佛夜班飛機快降落時從舷窗望下去的景色,西榮市的夜色盡入眼底。

她坐在摩托上,連頭盔都忘記摘,整個世界隔著一層塑料罩,變得影綽而夢幻。

“好美……這裏又是哪裏?”

“峰山。”

這是她今晚第二次遭受衝擊,感覺在西榮的這三年大學白讀了,竟然有這麽多出乎她意料的地方。

不過也難怪,自己懶到學校周邊都還沒有完全摸清楚。

兩個人忽然都安靜下來,夜蟲鳴叫的聲音在深秋也隱約可聞。背後就是黑漆漆的山林,麵前又是如棋盤般輝煌交錯的燈帶,甚至還能眺望到西榮灣,江水切開了城市南北。

此刻他們似乎離城市很近,又離城市很遠。

尤雪珍跳下摩托,拿出手機哢哢拍了好幾張夜景,慶幸剛才沒有膽小地縮回去,錯過這樣的景色就太可惜了。

孟仕龍也跟著下車,兩人隔著半寸距離,一起靠在摩托上眺望。

尤雪珍問他:“這裏你是怎麽發現的?”

“阿爸偶爾會帶我來這裏爬山。”孟仕龍的視線裏映著很遠的燈火,“他說這裏會讓他想起太平山。有江,有船,有樓。但從太平山望下去的景色更擁擠,也更明亮,人也更渺小。”

“——港島的太平山嗎?”

然後她聽到他輕描淡寫回了一句:“係呀。”

尤雪珍聽到他又爆了句粵語,篤定道:“所以,你是港島人?”

孟仕龍點頭:“我十八歲前都在港島,然後才來的這裏。當時阿爸想開茶餐廳,開了段時間才發現好像燒烤的生意更好做。”

“哇,這麽說你爸爸很會做粵菜了!說起來……我還沒去過港島吃過正宗的茶餐廳。”她一下子來了精神,眉飛色舞道,“不過我一直很想去港島!”

“你喜歡港島?”

“是啊!”

“為什麽?”

“嗯……非要說個緣由的話。”尤雪珍忽然問他,“你喜歡聽無線電廣播嗎?”

他搖頭。

“我爺爺很喜歡無線電,我小時候就會跟他一起聽廣播。一般收聽的頻道範圍是有限的,我們隻能聽到我們那兒的電台。”

“你是哪裏人?”

“連城。你去過嗎?”

他再次搖頭。

“有機會你也可以去看看,很漂亮的。但是別冬天去,可冷了,絕對比港島冷!”

“有多冷?”

“海會結冰。更冷的時候海岸邊都是雪。”

“雪啊……”他似乎陷入想象,“我在港島的時候從沒見過下雪,在這裏四年了也沒見過。”

“西榮畢竟也是南方城市嘛,下雪的概率不大。但是我們那裏冬天一定會下雪。”她又把話題拉回來,“扯遠了,剛說到廣播,就是我小學的時候,有天傍晚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收聽廣播的時候突然就聽到了粵語。奇怪的信號持續了幾分鍾,我聽不明白,但爺爺跟我說,裏麵的人在講太平山纜車,講維多利亞港。”

“他告訴我,那信號是來自千裏之外的港島。”

孟仕龍不了解這其中的門道:“這很特別嗎?”

“當然!”尤雪珍言簡意賅地解釋,“無線電的信號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穿梭,但是它有固定的頻段,一般信號隻會在這個頻段裏傳輸。所以我們那時候在連城聽到你們那邊的信號,就和收聽到宇宙信號一樣不可思議。”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原來如此。”

“在某些時候信號會飛去你想不到的地方,所以那個時候的我聽到了,我就想著之後有機會,一定要親眼去看看廣播裏提到的維多利亞港,坐一下太平山的纜車。”

孟仕龍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聽到港島:“……是很奇妙。”

尤雪珍的語氣突然沮喪:“可惜,前兩年本來打算去的,因為一些原因沒能成行。但今年我一定要去成,計劃聖誕節之類的。那個時候港島的聖誕氛圍應該很濃吧?”

他愉快地點頭:“很濃。我很喜歡港島的聖誕節,因為那天是阿婆生日。小時候她會帶我去教堂,那天晚上會有唱詩班,隔很遠都能聽到頌歌。街頭亮滿了彩燈,花花綠綠的。”

尤雪珍的眼前跟著他的描述不自覺浮現出畫麵,感歎道:“聽上去好快樂。”

他卻話鋒一轉:“所以你現在有感覺快樂點嗎?”

尤雪珍一怔。

“……怎麽突然這麽問?”

“我感覺你今晚不是很開心。”

尤雪珍沉默。

——看似很鈍感的這個人,居然意外地敏銳,一早就注意到她情緒的低落。

所以才不嫌遠地帶她兜風到這裏轉換心情嗎?

如果是這樣……那他的的確確是一個很好的人。

尤雪珍為自己剛才在內心懷疑他默默懺悔。

也許在並不了解的陌生人麵前容易**心聲,她本想嘴硬說自己沒有不開心,但臨到嘴邊,低聲說:“嗯……有一點點不開心。”

孟仕龍似乎並不擅長安慰人,想了一會兒,笨拙地說:“今天不是什麽節日,但也祝你今天快樂。”

像是在回應那天,她對他說的那句萬聖節快樂。

但尤雪珍更喜歡他的這句祝福。

祝你今天快樂。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做到:好,不去想昨天明天,隻要今天快樂,哪怕隻是最普通的一個日子。

不過……

尤雪珍搖了搖手指笑道:“其實今天是節日哦,隻不過這個節日很少人知道。”

他疑惑:“節日?”

尤雪珍故弄玄虛地拖長語調:“世界———噔噔噔——廁所日!”

她本來是打算製造笑話,結果說完就冷場,因為孟仕龍完全沒笑。

他一臉長知識的驚訝,點點頭:“居然還有這種節日。”然後一本正經地同她講,“那更好,祝你世界廁所日快樂。”

如果是別人這麽說,尤雪珍一定會覺得對方在陰陽怪氣。但從孟仕龍口裏講出來就不一樣,像真的更有由頭祝她快樂,哪怕是這種聽上去奇奇怪怪的節日。

她一愣,然後哈哈一笑:“那也祝你今天世界廁所日快樂!”

拂過夜風的半山腰,兩個人看著滿城的燈火互相祝彼此世界廁所日快樂。尤雪珍下山的時候忍不住覺得他們倆太煞風景,對著美景滿口廁所幹什麽,但,又覺得很輕盈。

回去的路上運氣不錯,一路綠燈。摩托因此暢通無阻,開著開著,孟仕龍在某個轉向途中突兀停下了。

尤雪珍奇怪地探頭一看,才發現這裏是一條人行橫道,轉道的綠燈和行人的綠燈是並行的,可沒有一輛車願意讓,全都刷刷轉彎。正在過馬路的一個小女孩被迫幹等在半截,眼看著綠燈就要過去,孟仕龍立刻停下車,輕輕地按了下喇叭。

女孩一愣,回過頭看了摩托一眼,爾後意識到他在為她讓路,立刻像隻小貓一樣小跑過去了。

目送她到了路邊,孟仕龍才一擰車把,踩著綠燈的尾巴線駛出。

車子再度呼嘯,一切又滾動起來。深夜漸漸弱下去的喇叭聲,輪胎軋過地麵的摩擦聲,紅綠燈,燈下暈成色塊的廣告牌,卷起的氣流,猛烈的晚風,她裹在他頭盔下的呼吸。抬起頭,還有很高很遠的月亮。

她抓緊他的衣角,放任自己被扔進這座迷幻的城市地圖。

風越來越猛,尤雪珍幹脆閉上眼,漆黑的視線裏卻浮現剛才他停下那一幕。

她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真的有一隻小貓踩著她心頭跑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