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剛剛添了心思,還沒有解決的頭緒,又來一樁官司,嶽氏聽得頭都大了。

她沒好氣地訓斥道:“你們都是做什麽吃的,姑娘行事冒進,你們在姑娘身邊居然不懂規勸!”

丫鬟在冷言厲色中腿一軟跪倒,忙澄清道:“太太明鑒,不是我等不曾勸阻,是實在攔不住姑娘,還怕姑娘在氣頭上把自己弄傷了!”

自己生的女兒是什麽性子,嶽氏當然知道,不過就是遷怒罷了。火氣發出來,望著瑟瑟發抖的丫鬟深知再是埋怨,頂多隻能打人一頓教訓,眼下還是得先解決問題。

嶽氏神色微緩:“你們姑娘回屋去了?二姑娘當時怎麽個說法?可有去老夫人那邊告狀?!”

丫鬟聽著嶽氏的語氣,知道自己躲過一頓皮肉苦,自然是不敢再犯任何錯處,一字不漏稟道:“姑娘忽然衝出去搶衣裳,罵二姑娘破落戶,不配穿。二姑娘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後才說姑娘不該那樣說話,然後……”

“然後姑娘就威脅二姑娘說不許把事情告訴祖母,就說是她相贈的,不然就讓她連高秀才那樣的人家都嫁不了,給她嫁到小娘養的人家裏去……”

最後一句話讓劉媽媽都聽不下去了,嘶地抽了一口冷氣,嶽氏的臉色更是難看。

“鍋配鍋,蓋配蓋,那句話雖然不該從大家閨秀嘴裏說出來,卻是在理!”嶽氏一麵嫌棄女兒學得了汙言穢語,一麵又覺得莫名解氣。

林幼萱可不是就該配小娘養的貨色,怎麽還敢打起她準女婿的念頭來!就憑那張狐媚子臉嗎?!

丫鬟低垂著頭繼續說:“三姑娘說完就跑走了,奴婢也害怕二姑娘到老夫人那邊說是非,便穩住二姑娘說會先來稟報太太您做主,讓她別擾老夫人的靜養。二姑娘倒是點頭應了,就是被三姑娘又推了一把,手掌心擦破了。”

推一把有什麽要緊,現在得知婆母居然有心讓林幼萱嫁到平西伯府去,嶽氏都恨不得林幼萱這個人直接沒了才好!

嶽氏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得不分出精神來給女兒收拾爛攤子。

“我知道了,你去把二姑娘請來。”一個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

丫鬟連聲應是,有著劫後餘生的輕鬆,一路小跑著往二房的院落去。

林幼萱拐著腿回到住處,剛進門就瞧見懶散幾日的丫鬟婆子都守在門口和屋簷下,她臉上溫吞的表情頓時染上了喜悅。

她加快步子往屋子裏去,一道藏藍色的身影先從屋內出來,臉上的表情如同她一樣歡喜。

“姑娘,老奴回來了!”馮媽媽三步化作兩步,上前扶住小主子的胳膊。隻消一眼,便發現了小主子走路姿勢不對,當即就變了臉,“姑娘這是怎麽了?摔著了?!”

說著,眼尖地瞥見林幼萱裙擺側邊沾的灰土,忙開始 從她臉上再到胳膊手掌的檢查。

果然瞧見她手掌上的幾道血痕。

“姑娘怎麽摔著的?!可是那個沒有教養的東西又欺負您了!老娘不過出門幾日,這些個殺才,真當姑娘是沒親人了嗎?!老奴這就找他們理論去!”

馮媽媽受林幼萱所托,到她外祖家給大舅老爺送生辰禮,離開十天不到,剛進家門口就先聽說自家寶貝姑娘被長房那個不講道理的推倒摔到頭。正是惱火,就又瞧見姑娘再度摔了,這口氣哪裏還能忍得下!

“姑娘在林家沒人撐腰,可宋家還在呢,苛待一個孩子,傳出去我看她嶽明霜的臉還要不要了!”馮媽媽氣得臉上的肉都在顫抖,擼起袖子就要出門找長房算賬去。

林幼萱忙拽住她袖子,“媽媽別急,這裏頭有原因,你且等我慢慢給你說。你這跑過去,反倒要壞事!”

旁人都覺得林幼萱呆愣不懂世故,馮媽媽是一手把人帶大的,知道自家姑娘最會的事就是藏拙,頓時就停下步子。

“姑娘還是快進屋吧,老奴幫您先把手上的傷處理處理。”

馮媽媽說著,把擼起來的袖子也放下,扶著她穩穩當當上台階進了屋。

福丫早就聽到外頭的動靜,正忐忑地躲門後看,聽到馮媽媽的話,二話沒說就找銅盆去打熱水。

馮媽媽欣慰地笑:“福丫越來越懂事了。”

“人家本來就懂事,媽媽不在家這些日子,屋裏的事兒都是她幹的,樣樣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林幼萱回頭望著福丫忙碌的身影笑。

“老奴年紀越來越大了,姑娘身邊得多幾個機靈能擔事的人才好。”馮媽媽感慨道,“老太太和老太爺說過些日子把**好的人送姑娘身邊來,賣身契簽的是宋家,放在姑娘手上,由宋家發月銀。”

“怎麽又提起這事了。”林幼萱坐下,在馮媽媽的注視下乖乖伸出手,“先前不是說不送過來了,省得那頭膈應再多生是非。”

福丫把水打了過來,還把放著傷藥一應物品的小箱子也送到跟前。

馮媽媽抿唇一笑,語氣有幾分打趣:“還不是姑娘到說親的年紀了。姑娘出閣,身邊沒有幾個得力的陪房哪裏能成,他們的人什麽時候盡心盡力過,不給姑娘添麻煩就不錯了!”

說罷看向外頭站著的那些個丫鬟婆子努努嘴。

林家人可把他們姑娘當成搖錢樹,香饃饃!送來說是伺候的人,一個比一個精乖,那是來伺候人的嗎,那都是他們林家人的眼線,盯著他們姑娘一舉一動,好探聽宋家的情況。

“姑娘出嫁可是會帶著您娘親留下的嫁妝走的,他們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撓心撓肺的著急。”

馮媽媽刻薄的一笑,語氣裏全是對林家人的鄙夷。

宋家祖上經商,積攢了許多的財富,到了宋老太爺這一輩更是為一方首富。林幼萱娘親嫁進來的時候,帶的東西都快抵整個林家留下的產業了。

林老夫人能同意身為商戶女進門,看中的也是嫁妝,林家式微多年,有一個富有的兒媳婦幫忙,那必然能減輕許多負擔。畢竟身為庶出的二老爺想要出人頭地,不還得靠家裏的嫡母嫡兄扶持。

於是,宋家出錢,林家出積攢的人脈給子孫鋪路,就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約定。

然而天降橫禍,林二老爺外放在任上受一樁案子牽連,連命都搭進去了。宋氏思慮成疾,沒幾年也留下幼女撒手人寰。

但讓林家人沒想到的是,宋氏離世前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嫁妝,京城的鋪子收益直接歸女兒,在女兒出嫁前由林家人幫忙打理。而其他都列好單子交給兄長打理,宋家立下契到衙門過了明路,等林幼萱出嫁時連帶收益一並歸還。

京城裏的鋪子一半是在林老夫人那邊打理,一半則是在嶽氏手上,用來維係林幼萱這些年的支出。

所以馮媽媽說起這些,一半是鄙夷,一半是痛快。

宋氏給女兒鋪好路,哪怕林家最後真的待女兒不好,出嫁之後的林幼萱也能夠活得比誰都滋潤,而林家一根毛都撈不著。

說起親事,林幼萱到底年紀小麵皮薄,被打趣得雙頰泛紅。

馮媽媽又拿出一樣叫她差點想要鑽地洞的東西,鄭重交她手上:“這是您吩咐吳掌櫃打聽的,不知道這人究竟能不能成為我們的準姑爺呢!”

“媽媽再笑話我,我就要惱了。”林幼萱手上的信封簡直燙人,急得直跺腳。

她讓鋪子裏的掌櫃調查高秀才家世、為人,結果吳掌櫃直接給馮媽媽了,自己去查要相看的對象,說出去那都是叫人震撼的事。

馮媽媽一陣好笑,到底顧忌自家姑娘麵皮薄,收了笑認真給她清理擦傷的手掌。

林幼萱望著信,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單手去拆開信,臉皮滾燙地認真逐個字的看。

高秀才長得儀表堂堂,祖父父親都是當過官的,雖然沒有太出色的政績,卻也是清流人家。父親不幸病故,如今和寡母、妹妹一塊生活,身世上也是個可憐人。

還特別查了高秀才常出入的地方和來往的朋友,說是溫雅自愛的公子,母親對他的教導嚴厲,他亦上進,這才年紀輕輕考上秀才,還拜得在朝中有名望的老師。

看下來高秀才可謂是前途無量。

馮媽媽心疼著給她擦掉手掌上被沙子刮出的血痕,仔細看了看,發現是淺淺的傷口,總算是鬆一口氣。一抬頭,就見她眸光閃動,凝眉在想什麽,忍不住又打趣問道:“怎麽樣,姑娘覺得高秀才當姑爺可合適?”

林幼萱忙把信壓在桌子上,“都沒見過,三言兩語的就能知道合適不適合嗎?”

“吳掌櫃大概和老奴說了,聽著是個好的。”馮媽媽道,“我聽福丫說,長房那個要三月三帶你相看去?如若真是說的那般,她這回算是當個人了。”

這話把林幼萱逗得直笑,“三妹妹也要及笄說親了,我這個當姐姐的還不嫁,不得耽誤人家。”

她一句話就帶出真相,叫馮媽媽又是朝地上啐一口,林幼萱便傾身靠到馮媽媽肩頭,低聲將平西伯府要和林家說親帶來的是非都仔細說了。

馮媽媽越聽眉頭越是緊鎖,一時也沒能琢磨明白林老夫人的意圖:“難道是那平西伯世子有什麽隱情?譬如身子不好一類的……”

不然林老夫人為何會把這樣的好人家給他們姑娘,不是她認為自家姑娘配不上人,而是如今的世道就是不公平的,長幼尊卑就是個枷鎖,叫人不服氣又無力。

“身子不好?”林幼萱一愣,下刻明白馮媽媽指的是什麽意思,臉頓時再次燒得滾燙。

她娘親喜歡鑽研醫術,還曾拜過師父,她從小耳習目染,娘親離世後在後宅是不能拜師繼續學醫,卻也在娘親留下的書受益不少,當然明白所謂男人身子不好是指什麽。

“且不提他好不好,總之我們不能捧上這燙手的山芋。”林幼萱忙回到正題,“我這頭犯愁,媽媽就回來了,可是太好了。”

她說著就在馮媽媽肩頭上撒嬌,腦袋直亂拱。

也就隻有在馮媽媽跟前,她才會有如此小孩子氣的一麵。

馮媽媽被她毛茸茸腦袋拱得癢癢發笑:“我們姑娘聰慧得很,沒有我老婆子不也處理好了嗎。不過也不能叫姑娘總勞累,一會兒長房那邊肯定要找姑娘,免不得又是那一套套假不溜的話術來穩住姑娘……”

“二姑娘在嗎?太太那邊有請。”

馮媽媽的話還沒說完,外頭就響起林幼晴丫鬟的聲音。

主仆倆對視一眼,都笑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馮媽媽笑過後冷哼,“姑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您就在家裏歇著,別再為這些個破事汙耳朵。老奴也該去太太那兒問個‘安’,畢竟那是當家主母……”

馮媽媽留下充滿火藥味的話,雄赳赳就出門了。

傻丫在邊上看得直驚歎:“馮媽媽好厲害,一點也不怕太太。”

林幼萱坐在方桌前,目送馮媽媽出了門,視線才慢悠悠轉到自己的小花池邊。

除去紫花地丁,熬了一個冬天的植物也開始有嫩綠的小芽冒出來,再過不久,整個院子都會是生機勃勃的一片。

又一年春天來了。

嶽氏得到婆母和自己唱反調的消息後,就沒準備把衣裳再還給林幼萱,想著那麵團的性子揉捏幾下,什麽火氣也被她揉捏完了。哪裏知道來的是久不見的馮媽媽。

馮媽媽不是林家的人,嶽氏自然不敢太過直白幫女兒搶衣裳,差點沒能招架住馮媽媽的陰陽怪氣,廢了好一番心力,再從自個腰包掏了銀子才算是叫馮媽媽願意消停。

收了銀子,馮媽媽走前還指桑罵槐諷刺幾句,嶽氏鼻子都快氣歪了,等人徹底離開後才怒砸了茶杯。

“——這個不得好死的老貨!如若不是為了萬無一失,我會受她這鳥氣!”

長房的下人噤如寒蟬,嶽氏萬萬沒想到,馮媽媽罵得痛快不說,還配合著她們姑娘又坑了她一筆銀子。

林幼萱拿著沉甸甸的銀袋子,笑得燦爛:“我給媽媽做新衣裳!”

三月三那日,她肯定不能順利出現在祖母身邊去見平西伯夫人,至於嶽氏準備怎麽忽悠她祖母,她就不管了。

隻要能避開平西伯世子,嶽氏翻個天她都無所謂。

很快,三月三如期而來,果然如同林幼萱所想,嶽氏一早就將她喊到身邊去,對祖母那邊說自己頭暈不舒服,這會子連站都站不起來。這且不說,還讓她先換上原先的衣裳,見過祖母派來的人,再叫她換下來。

她好脾氣地受著差使,就連上馬車都是落在最後,確保她祖母不能見到她。

馬車嘚嘚出了門,林幼晴得意挑眉看她,她隻當沒瞧見,甚至還有心情在猜測嶽氏下一步準備怎麽瞞過祖母,把林幼晴推到平西伯夫人跟前。

而她祖母到時候又是怎麽個表情。

京城各家的女眷在今日都奔赴同一個地方,整條街上都是馬車軲轆碾過石板地的聲音。

平西伯夫人此刻亦準備著出發,可遲遲沒能等來繼子陸少淵,身邊的兒子不耐煩再三催促,她這才派人去陸少淵那頭看情況。

被人候著的陸少淵正在銅盆跟前,他雙手撐著盆的邊緣,看著水麵上倒映的麵孔。

水珠順著他的眉眼一顆一顆往下落,他的麵容在不停歇的水波間扭曲,昨夜的夢境也在腦海裏浮浮沉沉,一直揮之不去。

他又夢見前世種種。

夢到林幼萱給他的一紙和離書,夢到林幼萱病入膏肓的蒼白麵容,夢到她決絕的那句老死不相往來,而她確實做到了……她連自己祭拜的機會都不給,那埋著她芳魂的山日夜有人把守,叫他一步都靠近不得。

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叫她失望至此。

陸少淵自省過,卻不知道該從自己哪件混賬的事上開始捋清,一顆心彷徨又刺疼。

“世子,夫人那邊派人來催了。”明方在外敲響門。

陸少淵猛地從思緒中脫離,取過架子上的幹淨布巾擦臉,急促應了聲好。

不管如何,先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