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敬雲兄什麽時候啟程?最快的船, 從京城到蘇州也要快兩個月,會試在二月,是否能趕得及回來參加?”
“是啊, 依我言敬雲兄還是留在京城過年罷, 萬一錯過了開科時間可大大的不好。”
“可不是。”
長街一酒家二樓雅間內,考生們七嘴八舌地提著建議, 宋敬雲手掌握著酒杯, 臉上微微紅, 可見已經喝了不少。
他視線虛虛落在新上的酒壺上, 一雙鳳眼半眯, 不知在想什麽。
考生們見他沒說話, 相互看一眼, 不知是誰先笑出聲。
“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 我瞧著啊, 那方舟之內也有顏如玉。我們敬雲兄啊,是要一路當護花使者去的!我們可別亂出主意了, 萬一耽擱了敬雲兄的終身大事, 誰能負責!”
此話一出眾人哄笑,有人朝他投去意味深長的笑,有人羨慕地長歎短噓。
他們都和宋敬雲熟悉,自然知道宋敬雲在京城有個姓林的表妹,更何況宋敬雲沒瞞著大家, 昨日下午喝酒的時候就說了林幼萱會跟著一塊回蘇州。
宋敬雲聽著同窗們的打趣隻是笑笑,收回在酒壺上的視線,揚聲道:“真是有酒也堵不住你們的嘴巴, 別亂說,汙了我表妹的名譽!”
大家又是一陣笑, 紛紛舉杯認錯,自罰三杯,果真不再多提林幼萱一句,更不再勸他留在京城過年。
把隔壁考生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的陸少淵冷了臉。
他是這一科的解元,昨日推脫一日,今日實在推脫不得,被兩個好友拽出來認識同科中舉的幾個考生。
其實說認識,他都知道這些人,畢竟都是土生土長在京城的,其中還有前世有打過交道的。
殊不知這麽巧,隔壁的雅間居然是宋敬雲,然後聽到了昨夜就已經在幾個祖籍是江南舉子傳出來的話。
昨夜明方告訴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林幼萱的決絕。
京城已經沒有她留戀的人和事了,回蘇州去,那裏有她的血親。
可真的就沒有了嗎……更叫他介意的是宋敬雲,那個前世為了她終身未娶的宋敬雲!
也是在朝堂上,他最為棘手的政敵。
她若是去了蘇州,沒有了林家的後顧之憂,她是不是就要和宋敬雲定下親事了?
老天爺的懲罰是一環扣一環。
陸少淵滿腦子官司,握著酒杯往嘴裏灌了一口。
腥辣的酒水剛入喉,他胳膊就被人撞了一下,他眸光沉沉掃了過去,把暗暗給他示意的杜煜嚇得心都在哆嗦。
“——我的世子爺,這些可能往後都是你的同僚,你再不耐煩應酬,也不該冷著臉要殺人全家一樣吧!”
“啊,給哥哥我個麵子啊!”
杜煜真的服了,平時總愛笑的公子哥兒今日臭著一張臉,以前好歹再不願意和人來往,麵子上亦能笑著敷衍敷衍啊。
這還是那個溫潤有禮的陸少淵嗎?!
陸少淵抬眸,就被杜煜的幽怨糊了一眼。
他太陽穴突突地跳,伸手揉按了兩下,這才察覺到大家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
修長的手指不緊不慢地又在太陽穴上輕摁,握著酒杯的手抬了起來,唇角同時亦仰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昨夜和家裏的兄弟多喝了幾杯,酒還不曾醒透,失禮了。”他話落,舉杯飲了個幹淨。
大家都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威遠伯府的事沒少聽,陸少淵也常有照麵,但那都是在他年紀小一些的時候。後來威遠伯出事,陸少淵這個人就像徹底退出了他們的視線,誰都不曾想到他居然會參加科舉。
甚至還得了他們這一科的解元。
所以有杜煜在中間牽線,他們就來了會一會許久不見的陸世子爺。哪知從剛才開書他就一直心不在焉,冷著臉給人過於孤傲的不好親近。
不過現在好歹是笑了,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麵子上都是要過得去。大家一塊舉杯。
喝過一杯酒,氣氛終於輕鬆不少。
作為牽線人的杜煜眉開眼笑,親自拎著酒壺給大家斟酒,笑吟吟地說:“說起來崔二公子前些年還和我們一塊釣過魚,我記得當時崔二公子了得,一條三斤的鯉魚上了勾。”
“杜公子沒記錯,當時還是陸世子伸出援手,拉了在下一把,不然就要被那鯉魚拽湖裏去。”
崔二公子很有眼色地接上話。
他和杜煜最近來往得比較多,兩家的長輩同朝為官,還都是文官,往後都入仕後肯定還有交集,是以給足了麵子。
隻是崔二公子想不明白,為何杜煜這個書香世家的公子會和八竿子打不著的武將後代耍到了一塊。
好友拚命地給自己結交人脈,陸少淵隻能給足耐心地不負好意,接上話題,後麵杯觥交錯,哪怕有著明顯文武交界的書香世家公子也被陸少淵學識折服了。
他們一開始還不太服氣自己居然輸給一個武夫家的兒子,故意給了難題陸少淵都言之有物,反倒把他們淺薄的心思顯得狼狽。
到最後可以說是相聚甚歡,杜煜臉上的假笑跟著真了三分,心道他都舍下臉麵給這小子拉人脈了,就跟那皮條客沒兩樣,好在有效。
酒過三巡,眾人微醺,長街上忽然響起奔跑的動靜。
外頭有人驚訝地拔高聲音道:“聖上要重審百屍案?!”
原來剛剛有人在布告欄上貼了皇帝新下的旨意,引起百姓圍觀。
一句高聲,路過的百姓們也紛紛駐足前去看熱鬧,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討論了起來。
杜煜聽到百屍案三字亦震驚,立馬起身來到窗戶前,打開了窗往外看去。
百姓已經把布告欄那個位置圍了個水泄不通,實在離得太遠,看不清公告上的文字,杜煜隻能縮了回來。
“今年真是奇事多啊,這案子當年不是敲定毫無疑點,牽連了近萬人,過了快十年了,居然要重審!”
“朝堂自有主意,你站那大小聲的,被杜大人得知,又得訓斥你妄議政事了。”陸少淵亦撩了袍子起身,視線往外掃一眼,就要把窗戶關上。
隔壁的窗戶啪一聲被撐起來,陸少淵餘光掠過,正好對上了探頭出來的宋敬雲。
兩人目光撞到一塊,皆一愣。
宋敬雲嘴唇一撇,單手撐著下巴繼續看街上熱鬧,心道冤家路窄啊。
陸少淵目光鎖定在他清俊的側臉上,眸光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本來要坐下的杜煜見他站著不動,又上前,好奇順著他視線所在看去,驚喜地喊了一聲:“宋公子!”
看熱鬧的宋敬雲聽到耳熟的聲音,再偏過頭望過來,見到杜煜朝自己揮手隻好站直,朝對方拱手一禮打了聲招呼。
杜煜無比熱情:“今兒可真巧,宋公子過來坐會,正好給你介紹認識今科解元!”
宋敬雲眸光一轉,落在正被杜煜拍著肩膀的陸少淵身上:……
介紹個鬼,他們不但認識,還險些成為……下刻想到什麽,頓時燦爛地笑著點頭:“好呀,這是我的榮幸,杜公子稍等。”
隔壁的窗戶重新關了起來,窗紙發黃,陸少淵卻覺得比純白更為刺眼。
“噯,你怎麽又不高興了?前十的舉子,你不該認識認識?聽說他恩師有來頭,隻是遲遲到現在都不曾暴露身份,不知是不是祖籍江南的在京城的大儒。”
杜煜一回頭就瞧見陸少淵那雙冒冷氣的桃花眼,頭疼地壓低聲給他說宋敬雲身份。
陸少淵聞言一曬。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都知道,還用得著巴巴再去結實嗎?
此時房門被敲響,杜煜拿胳膊肘再捅了陸少淵一下:“一會笑笑啊,你這還沒入仕呢,就要把人都得罪光了!”
房門打開,果然是宋敬雲拎著酒壺過來。
屋內的大概聽到了幾句,知道他的身份,不動聲色地觀察著。
今年科舉可是真奇怪啊,參加的有武將之後,有皇商之後,雖說本朝唯才是用,不拘出身,像今年這種情況是真少見。偏生這兩個身份特殊的還一個比一個厲害,半路殺出兩匹黑馬,他們就算是嫉妒也隻能是紅紅眼而已。
宋敬雲拱手朝眾人見一禮,杜煜這個拉皮條的熱情拉著他入座,給大家介紹,陸少淵也回到座位上,沒有去看宋敬雲。
不多時,交換了名姓,宋敬雲提著酒壺就給大家倒上了:“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酒,不多好,諸位嚐嚐味道。”
“魚米之鄉釀造的酒聽說醇厚爽口,今日多虧宋兄,我等有口福了。”杜煜樂嗬嗬接話,見大家都端起酒杯,唯獨陸少淵不動,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腳。
宋敬雲想起表妹昨日說要離開時有一瞬發紅的雙眼,心裏就恨得咬牙。
肯定是這廝對不住表妹,不然林幼萱的性子怎麽可能說反悔兩人之間的親事。
不懂珍惜的王八蛋,還有臉讀聖賢書!
陸少淵依舊沒動,宋敬雲卻握著杯子直接朝他抬了抬,皮笑肉不笑道:“陸解元怎麽一聲不吭,看著心情不太好,還是覺得我們宋家人不配和陸解元喝上這一杯?”
在場的人都被他直白到可以說是挑釁的話嚇得手一抖,偷偷去看陸少淵。
端坐在桌前的陸少淵一動不動,像是神遊天際,安靜了片刻才緩緩抬頭,終於回神一般,薄薄的唇一抿,抿出一個溫和地笑。
他兩指捏了酒杯對著宋敬雲舉杯示意:“宋公子言重了,陸某確實有事憂心,不像宋公子……想來好事將近了吧。”
原本還笑著的宋敬雲霎時變得麵無表情,其他更是在這兩人變臉一樣的戲法表演中莫名其妙。
宋家有什麽好事?
哦,對了,他們一大早聽說宋敬雲要回蘇州,是和他表妹一塊回去。這位表妹姓林,可是前首輔的孫女。
好事應該是兩家要定親了?!
“恭喜宋公子!”杜煜和眾人想得是一樣的,立馬舉杯道喜。
宋敬雲的臉色更難看了,青了白,白了青。
該死的陸少淵在紮他心窩呢,暗諷上回他想要和林幼萱訂親也被拒絕了,他們之間一樣可憐!
陸少淵嘴角啜著笑,在宋敬雲吃癟難受的時候又舉杯示意,爽快地喝下他帶來的酒。
江南的酒確實醇厚,甚至還有一絲絲的甜……像她上回酒後朝自己的笑,一點點滲入心肺。
宋敬雲咬著後牙槽擠出一抹笑,硬著頭皮謝眾人的恭賀。
氣氛剛開始熱絡,房門又被敲響,杜煜去打開門,瞧見是一個穿著半新不舊比甲的婆子。
“這位媽媽是……”杜煜疑惑地在腦海裏搜尋一群,確認麵前的人眼生。
宋敬雲回頭瞧見熟悉的麵容,略驚訝:“馮媽媽怎麽來了?”
馮媽媽臉上堆著笑,朝內裏的公子們福一禮,餘光瞥了站起來的陸少淵一眼,飛快地和宋敬雲說道:“表公子忘記了,您和姑娘約好去書畫鋪子的,要給兩老挑禮物不是。姑娘已經等你一會兒了,遲遲不見您,這才讓老奴來瞧瞧您是不是喝多了,這會姑娘就在門口。”
方才快要憋出內傷的宋敬雲渾身舒暢,誇張地一拍腦門哎喲一聲:“是是是,瞧我,竟然叫表妹久等。我的不是,我的不是……”說完,故意朝陸少淵方向看去,心思惡劣地說,“下回我再請陸解元喝酒,今兒和表妹先約好了,實在對不住啊。”
在見到陸少淵那假惺惺的笑臉冷了下去,他差點要當場大笑高喊一聲痛快,忙不迭跟眾人再次抱歉跟著馮媽媽下樓去了。
屋內人太多,陸少淵死死壓著腳步才沒讓自己跟了上去。
杜煜在關上門後嘖嘖有聲:“宋公子真是春風得意啊!功名有了,美嬌娘也有了!真是羨煞我也!”
這句話狠狠刺在了陸少淵心頭上,麵上卻不敢顯露半點端倪,強行逼著自己重新坐下,連窗戶都不敢靠近一步,就怕自己看見林幼萱和宋敬雲有親昵的互動。
到時候他還能按捺得住嗎?
若是叫他們看出端倪,於她名聲有礙。
陸少淵閉了閉眼,伸手去倒酒,完全不知身邊人內傷得快要爆炸的杜煜忽然噯了一聲,轉過來看他:“放榜那日,你在林家對吧,林老首輔的林家!報喜的人上那去找著你的,你當時怎麽在林家呢?”
苦澀的味道就從陸少淵的舌尖一直蔓延到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