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所謂兔子急了咬人, 狗急了跳牆。
林老夫人此時此刻正是急了的狗,見到陸少淵這塊肥肉隻會咬著不放。
醉仙樓是京城有名的酒樓,達官貴人最愛樓裏的外域舞姬, 有空閑時間都會來啜兩口清酒看舞姬扭腰肢, 久而久之醉仙樓就被京城百姓打趣成朝廷第一大衙門。
今日醉仙樓依舊人來人往,熱鬧無比。
陸少淵被堵了正, 樓裏的聲樂未停, 笑鬧聲起伏, 焉知下刻熱鬧會不會就落在他身上。
林老夫人趕來堵人倚仗的正是那群比女子還八卦的達官貴人。
“老身且問一句世子爺, 貴府是否要出爾反爾!”林老夫人雙手拄著拐杖, 垂落的眼皮下一雙眼光芒銳利, 質問更是中氣十足。
陸少淵餘光掃了一眼醉仙樓擁擠的大堂, 緩緩回過身, 眉宇間沒有林老夫人想見到的慌亂, 端的是一派溫潤坦**。
說起來,林老夫人是首回正式和陸家這位世子見麵。
第一眼是驚歎, 武將中居然出了個相貌如此周正之人, 雖有耳聞卻不如實實在在見了真實。第二眼是在她逼問下陸少淵從容的反應中再歎,關乎終身聲譽的事他也不慌,內斂沉穩,是個人才,卻被她配了那個白眼狼孫女。
林老夫人心裏動搖起來, 甚至暗暗問了自己一句:如若現在反悔,把陸少淵定給三孫女才是最好的選擇。
“老夫人,陸某從不做反悔之事。”他在林老夫人越發詭異的目光中拱手一禮。
林老夫人回神, 冷哼道:“空口無憑,一模一樣的把戲難道我林家還要再上一次當!”
這一聲比方才聲音拔高了一個度, 離得門近的賓客聽見了,紛紛轉頭投來視線。
探究的視線就落在陸少淵背後,是一道道沒有實質的鋒芒,他無需扭頭去瞧也知道後方的人已經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都是林老夫人預想中的舉動。
任憑風雨欲來,他這個被烏雲籠罩在其中的人卻是溫和地笑了:“我若是老夫人,今日斷然不會再大吼大叫。老夫人走的是待價而沽的路子,陸某糙人一個,陸家陷於風言風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老夫人今日要堅持滅敵一千自損八百,陸某是無所謂的,所以……老夫人愛信不信。”
話落,他再一拱手,頗有良言盡於此別不知好歹的倨傲。
林老夫人被他那番‘我今日就是要當無賴’的話氣得手發抖,氣又歸氣,惡毒謾罵的話卻都哽在喉嚨裏,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可不正是陸少淵所言,自損八百!
她挑來揀去想訛上陸家,不就是因為知道庶出的林幼萱價值隻能到這兒了,本就出身低微,再嚷嚷開要定的婚事不成了,那就真要再降一等了。
陸少淵如今就是本著虱子多了不怕癢的無賴勁兒,直接堵死了她今日的來勢洶洶。
林老夫人站在太陽底下,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最終望著早沒了陸少淵人影的醉仙樓,咬著牙讓婆子扶著自己上馬車,灰溜溜回了林家。
“這老貨居然是老首輔的發妻,手段下作得叫人驚歎啊。”
二樓臨街廂房的窗前,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凝視遠去的馬車,嘴裏嘖嘖有聲。
陸少淵倚靠著牆柱子,手裏把玩著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鞘不知去向,銀色的刀身在他修長的指間宛如靈蛇翻騰遊動,鋒利刀刃折射的寒光不時映亮他眉眼。
中年男子側目就瞧見他滿眼戾氣的模樣,忙把窗戶關上:“你什麽時候掏的刀子!那老貨要走慢一步,這刀子恐怕就紮她眉心裏了吧!”說著還一陣後怕,自己光看熱鬧忘記身邊這個一言不合就愛拔刀的人。
老首輔的發妻死在醉仙樓前大街上,那絕對是要塌天的大事,誰能給他兜得住!
陸少淵沒有說話,視線隨著匕首遊移,心裏一麵想著算老虔婆還算識趣,聽勸走了,一麵又是憤怒無比。因為老虔婆離開,確實是沒把林幼萱當人,就是一個估算價值的物件,離開是怕真因為風言風語讓林幼萱失去價值。
所以殺心猛然竄起。
可他需要留著老虔婆,好讓林幼萱能光明正大地脫離林家。
他指間翻轉的匕首忽地被他握住,隨後在掌心轉了個圈,山羊胡子再一眨眼,那帶著殺氣的凶器就在他手上不見了。
山羊胡子的視線從他手掌看到他的袖子,又遊走到他腰間,不管怎麽看,也沒看明白匕首被他收哪裏了。
“跟你多待一刻都得短命一年,快說快說,找我何事。”山羊胡子懶得再猜無關緊要的事,舉起兩個胳膊伸了個懶腰。
“藥不夠了,再給點。”
“——不夠了?!”
陸少淵沒什麽情緒的話激起了對方一番巨浪,山羊胡子激動得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一個月前給你的分量是預足了四個月!他把四個月的用量都用完了?等死吧,還要什麽藥!我也不神仙,說要就能給!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藥丸配起來多麻煩,他當糖豆磕了嗎,要吃糖豆去西大街上買不行嗎!”
“給點,夠一個月就行。”
陸少淵在對方咋呼聲中神色不變,加上準確的數量。
山羊胡子被噎得聲音都發不出來,一張臉青白交加,抬手指著他鼻子,指了又指,點了又點,最終所有憤怒和怨懟都化作了一句咬牙切齒的,“後日送你府上!”
房門被摔得哐當一聲響,門扇重重關上,又快速打開再彈回去,門板和門框的碰撞聲響了三四下,終於止了。
陸少淵深邃的眼眸落在還在微微擺動的門扇上,這一幕似曾相識。
是了,林幼萱也當他麵摔過門,力道沒比剛才的人輕多少,然後一頭紮進了落日餘暉最後的光暈中。那之後,她和他開始了真正的相敬如賓。
想起林幼萱,不免就想起那日在逸園,她纖細的胳膊環繞著他的腰。
她緊張無比,他亦口幹舌燥,她借著一句抱怨說他腰身粗,她抱不過來了鬆開了手。他已然動情,不敢再和她多親近,遵循著她蹩腳的借口拉開彼此距離,邀請她賞花喝酒去了。
那一日她眉角眼梢都染著笑意,是他從未見過的自在歡快。
明知她不勝酒力,他也沒多勸攔。
她就該恣意歡笑,恣意玩鬧。
可那日一見之後,明明都是盡興而歸,他心裏卻總不安穩。
她親口答應的嫁他,哪裏還有什麽好心不定、不安穩的。陸少淵出神片刻,將沒來有由的情緒都歸咎於患得患失,失而複得確實讓人感到不真實。
小二端著放置了美味佳肴的托盤前來敲門,看著門半開著,敲響房門後往裏一探,發現隻有陸少淵孤身在內。但這一屋子可是點了十幾道菜啊,難道……
“都打點好,一會我派人來取。”他從腰間掏出飯錢,擱在桌上。
小二見那一錠銀子,超出飯錢可不是一二兩的事,眉開眼笑著就要說討好的話。哪知出手闊綽的客官說:“剩餘的銀子我的人會一塊來取。”
小二:……
穿得人模人樣的,怎地那麽摳門啊,白給笑臉了!
背後埋汰人的小二還在陸少淵離開後翻了個白眼,全然不知在前世,陸少淵不止摳門,一塊銅板要掰開兩塊花,就連自己也常在外餓肚子。
戰火連綿,災禍不斷,朝廷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陸少淵把自己的體己銀子都貼補進去了,如若不回府用飯,在外頭基本就是餓著的,更別提到賑災處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有飯也記不起來吃。
離開醉仙樓,陸少淵在馬車內簡單寫了幾句話概括今日見著林老夫人的人,讓人給吳大送去再轉交到林幼萱那。
她祖母坐不住了,到底是要告訴她一聲,起碼知道了被遷怒時還能快速應對。
這邊剛讓一人送信離開,心腹又帶著消息來到,林大老爺四個字剛落入耳中就讓他笑了。她的謀劃很成功,隨即想到什麽,快速吩咐道:“讓眼線今日開始多關切著,若起衝突,第一時間送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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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幼萱今日來了興致。
秋高氣爽,庭院裏有著暖暖的陽光,微涼的風,十分舒適的氣溫,她就讓福丫帶著一眾小丫鬟把爹爹的藏書都搬出來晾曬。
她跟著丫鬟們一本一本攤開發黃的書頁,彎腰直起,單一枯燥的動作卻永遠不覺得累,哪怕氣喘籲籲了臉上還是染著笑。
陸少淵說她爹爹很快就能洗清冤屈了。
可真是太好了。
爹爹的冤屈洗清,爹娘在泉下肯定會歡喜,宋家人往後在朝堂上更能直起腰杆子,不必受爹爹的冤屈多牽連。
這樣的日子,是她最期盼,也是最奢望的。如今被一個陸少淵送到了跟前,一一實現,想起來心裏更是甜蜜無比。
那是她要嫁的郎君呢。
“——老夫人!老夫人!我們姑娘正忙著!”
林幼萱唇角含笑,剛攤完一摞書,就聽到一進院落處傳來驚慌失措的勸阻聲。
她回身,從連接著一進的院門往前看去,瞧見了頭發半白的祖母,被人攙扶著一路快速走來。
速度之快,在她一眨眼的時候就要到二進了。
她……祖母,這架勢,是來找她晦氣的。
她杏眸滴溜溜一轉,大概猜到了能叫林老夫人如此氣急敗壞的事,臉上笑意更甚。
林老夫人對著她幾乎是撲過去的,她一動不動,做好準備擋在前頭的馮媽媽等人也沒能防住,就那麽眼睜睜看著老婦人揚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自家姑娘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