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 也省得她再記掛著,生怕大舅舅為了她再多費心神。
如今人到林家了,反倒有了已成定局的輕鬆, 林幼萱也不心焦了。
她扶著桌子慢慢又坐了回去, 吳大見此繼續方才不曾說完的話,躊躇著問:“如若高公子那邊一再糾纏呢?”
林幼萱仰著白皙的一張臉, 忽地笑了:“那就讓高家人直接上門來提親。”
吳大:……
姑娘的意思難道不是不理會高家了, 怎麽又讓他們來提親呢?!
吳大實在是猜不透林幼萱在想什麽, 可能就是應了那句女人心海底針吧。
左右他隻要按著自家姑娘的吩咐去做事就可以了。
吳大離開, 馮媽媽看著冷靜的林幼萱, 又聽她說要冷著高家, 以為她想清楚了, 臉上露出笑容來:“老奴陪姑娘去更衣?不一會舅老爺和表公子該過來了……”
“不用收拾, 又不是外人。”林幼萱說著站起身, 隻是整理了一下衣擺,悠閑往外去。
馮媽媽當即跟上, 方才的樂觀頓時變得不確定起來, 問道:“姑娘這是要去哪裏?”
“自然是去見大舅舅。”
少女施施然走在前頭,裙裾輕擺,那放鬆的姿態更叫跟在身後的馮媽媽憂心忡忡起來。
宋迦齊已然到了林老夫人跟前。
他穿著天色的圓領錦袍,身材高大筆挺,完全沒有中年後的發福, 客氣地拱手見過禮,又讓兒子給老人問安。
林老夫人視線就調轉到了宋敬雲身上,年輕的公子長身玉立, 眉目溫潤,是真的俊俏。
這宋家人啊, 真是個個都長得好!
林老夫人收回打量的視線,笑得假惺惺:“許久不見了,難得你們記掛著我這老婆子,特意來探望我,快坐下說話。”
哪知宋迦齊並沒準備和她多寒暄,而是在她一聲請坐後單刀直入道:“我今日來,是為了萱兒的親事。”
林老夫人不曾想到宋家如此直接,反倒愣了愣,下刻笑得更虛偽了:“萱兒去歲及笄了,是該說親,老婆子我這些日子就正為她挑好的……”
相比於讓林幼萱嫁到宋家那金銀窩,她更希望林幼萱嫁入勳貴之家,如此一來宋家依舊要幫襯林家,林幼萱還能從婆家那邊為林家取得利益。
她的雙贏,才能算是好買賣,宋家從來就不是林老夫人的首選!
哪知素來敬著林家的宋大老爺卻截斷了她的話,不客氣道:“我今日來是代表著宋家,來向林家提親,並且已經托了如今戶部侍郎的夫人保媒,隻要老夫人點頭,侍郎夫人下午便能過來給兩家做個見證。”
“……戶部侍郎夫人?!”林老夫人先是不悅的皺了眉頭,下刻反應過來戶部侍郎正是自己長子如今的頂頭上峰,當即心驚起來。
宋家是什麽時候和戶部侍郎有了走動?!
那是他們林家屢次送銀子,都送不進去的人家!
見那假不溜的老婆子慌神,宋迦齊撚了一下胡子,說道:“我們家敬雲不才,勝在勤懇上進,被一大儒看中,收入門內。恩師恰好曾教授過侍郎大人,所以侍郎大人才請了他的夫人來做個見證。”
所以他們宋家敢來,是有底氣的,是有把握能讓林家答應把林幼萱嫁到宋家。
林老夫人懂得了宋家的底氣何在,宋迦齊的話也大有威脅之意,登時氣青了臉,咬牙冷笑了一聲。
“原來貴府少爺拜了個好老師,老身先在這裏恭喜宋老爺了。”一番話說得陰陽怪氣,林老夫人並不準備相讓,“可嫁娶之事,素來都是父母之命,我家萱丫頭命苦,沒有了父母親,但老身還活著,她的婚事自當是我來做主。而不是什麽侍郎夫人,或是誰家想娶就娶的。”
早就知道林家這老東西難纏,宋迦齊聞言並不生氣,反倒笑吟吟地說:“是啊,自古以來,孩子的婚事都是由長輩做主。萱兒沒了爹娘,有祖母,也有外祖,都是為她好的長輩護著她。”說到這裏,他話音一轉道,“想來萱兒的大伯父也一直都在照顧他,聽說林大人今年又該考核了,想來該高升了。”
“你!”
林老夫人最見不得就是他人拿自己長子的官路來說事,更何況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氣得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來。
宋家人的意思是絕不再把林幼萱留在林家,哪怕撕破臉皮也無所謂,如果能用銀子解決更好。就是林老夫人心太貪了,所以宋迦齊深知對方的貪婪,才一而再緊逼。
這口窩囊氣,他們不想再忍!
“舅舅來了怎麽也不著人給我說一聲,我要不高興了。”
正是對峙的緊張時候,林幼萱拎著裙擺邁入廳堂,笑容明媚,仿佛沒有察覺到屋裏都快要打起來的嚴肅氣氛。
宋迦齊見到她,眉頭擰了起來,但在她盈盈的笑容下舍不得責備她一句,無奈道:“這不是準備和你祖母商議事情後,再去看你。”
她來了也沒用,今日這親事林家必須定下來!
宋迦齊話落,就示意長子把林幼萱先支開。
宋敬雲朝自己走來,林幼萱知道大舅舅的用意,不外乎就是支開她,然後好和祖母談條件。
而林老夫人見到她,眼睛頓時亮了。
她這個孫女和自己鬧別扭,為的不就是不想連累外祖家,想來是不敢嫁到宋家去。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讓孫女當麵回絕,還省得她麻煩了。
宋迦齊句句威脅,實在叫她生氣,不挫他銳氣,叫他難堪,難消她心裏的恨!
打定主意,林老夫人朝林幼萱招手,先一步在宋敬雲前開口:“萱丫頭來得正好,你舅舅和我要商議的事,正和你有關……”
“我的事素來是祖母您做主的,我也不懂那許多,就不添亂了。我有事著急找表哥呢。”
林幼萱卻不接茬,一眼就看透祖母打的什麽主意。
想讓她來叫舅舅丟臉?!
可做春秋大夢去吧!
如今已經撕破臉了,她不願意宋家再為她受製於林家,又怎麽會願意讓舅舅在林家難堪!
她祖母有時候真是過於自負,認為事事都該由著自個操控,把所有人當傻子一樣。她巴不得今日舅舅朝林家發難撒氣,直接把她祖母氣得起不來床才好呢。
林幼萱承認自己惡毒,並堅定做這個惡人,拽著宋敬雲離開前還朝愣住的祖母翹著嘴角一笑:“祖母您一定得好好招待舅舅,不然孫女真的會不依不饒的。”
林老夫人還沒從被宋迦齊威脅的惱怒中平息,又被孫女再次威脅,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隨著她離開的腳步聲漸遠,廳堂裏的氣氛也變得越發尷尬。
宋迦齊端著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心裏是痛快的。
他這外甥女居然硬氣起來了,可真叫他吃驚。以前她為了不讓林家人多有緣由找宋家,總是對林家人忍氣吞聲,可說到底,憑什麽,林家不拿她當寶貝,他們宋家要,她就該這般恣意才是!
廳堂安靜得針落可聞,林老夫人喘了好幾口氣,臉色才緩和下來。
是她小看了這個孫女,全身都是反骨!
“親家老爺瞧瞧,萱丫頭長大了,說是我這老婆子事事做主,其實自個有主意得很。我可做不動她的主的。”林老夫人捏著帕子一笑,一推到底。
宋迦齊眸光閃動,下刻嗬地一笑:“老夫人這樣說,到底是瞧不上我宋家,那我便先差人跟侍郎夫人說一聲,今日先不勞她走這一趟。”
林幼萱過來,就是在告訴自己她不願意,他心裏明白。這會長子跟著她離開,也未必能勸得動那倔強的丫頭,真枉顧她的意願,她估摸還有脾氣要鬧。
方才外甥女的強勢未必不是做給他看的,那就先不讓這老虔婆舒心,後麵他再好好跟那小丫頭商量就是。
反正今日就是要先惡心這老虔婆。
果然,宋迦齊的話很奏效,讓林老夫人不得不又打起精神來和他應對。
林幼萱那廂拽著宋敬雲的袖子,一路把他拽到安靜的小道上,終於在灌木叢邊鬆開了手。
頭頂是如雪的梨花,陽光穿過花瓣和枝葉,細碎地落在兩人肩頭上。
“我知道表妹想說什麽,我和祖父、父親的意見一致……”宋敬雲也是頂頂聰明的人,哪裏不懂她用意,在她開口勸自己之前,先做出表態。
年輕的公子姿容出色,一雙眼眸跟她還十分的相似,帶著真誠看人的時候,有著叫人無法拒絕的溫柔。
可林幼萱不吃這一套,因為她身上也流淌著宋家人的血,所以她和他們一樣,都希望對方好……不惜一切代價。
“表哥喜歡我嗎?”她仰頭對上宋敬雲的雙眸,定定的望著他。
認真的眼神仿佛要望進他心裏,撬開他心裏最真實的想法。
可這話太過直白了,直白到讓宋敬雲措手不及,甚至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紅了臉。
“表、表妹這問的,我自然是……”
“是兄妹之間的喜歡,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喜歡到能坦誠相見那種?”
“萱表妹!你是不是又看什麽亂七八糟的話本了,這是姑娘能說的話嗎?!”宋敬雲整張臉漲得通紅。
什麽坦誠相見!詞是這個詞不假,但從她嘴裏說出來,結合現在的情況,分明就是另有代指,就是虎狼之詞!
林幼萱才不管是不是虎狼之詞,她向他走了一步,依舊在逼問:“表哥你說啊,是那種喜歡嗎?!”
宋敬雲哪裏招架得住,嚇得一哆嗦,往後連退了三步。
“我們是表兄妹,親上加親是再正常不過,什麽樣的喜歡又有什麽區別!”宋敬雲手心都是汗,連脖子都紅了,但腦子還是清醒的。
沒有被她三兩句話就擊潰,還能繼續辯解。
“詭辯。”林幼萱不再逼上前,反倒笑了。
她鄙夷地睨那慌亂的年輕公子一眼,抬頭看正隨著微風搖曳的梨花,神色無比的輕鬆。
“所以表哥對我並沒有男女之情,那何必委屈自己呢。我最後問表哥一個問題,如若我現在答應嫁給你了,往後你遇到了叫你心動的姑娘,那姑娘什麽都不用做就叫你挪不開視線,一見她你就心髒怦怦跳,然後你發現了,原來這才是喜歡。”
她說著笑容收斂,聲音也跟著沉了下去:“可你已經娶我了,我是你的妻子,身邊再也沒有她的位置。到時候你覺得我該如何自處?你又如何自處?”
宋敬雲在她犀利的問題中怔愣。
他從來沒有想過以後會再遇到心動的姑娘,從他懂事以來,他就認為自己該承擔身為宋家男兒的責任,隻要家族需要他做的事。他就會拚盡全力去做好,這些事……包括婚姻。
“宋家什麽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過於喜歡為親人犧牲自己。大舅舅是,大表姐是……大表哥你也是,其實你們都應該學學小舅舅,去做真正對的事,而不是自己認為是對的事。”
宋家家大業大,聽著風光無限,可這世上總是樹大招風。宋家走到今日,同樣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譬如財富的積攢帶來的危機,富可敵國也得要有能守住家業的本事。所以大舅舅一人扛下宋家商行所有壓力,讓自己的兄弟入了仕,走另外的道路,這是為家族的犧牲。
可二舅舅入仕,何嚐又不是為了有保護宋家的能力。
她的大表姐呢,認為弟弟也不該困在宋家的商行之中,畢竟商賈不入流,所以她學著父親扛住了原本是長房長子該擔當的責任,想給弟弟鋪一條青雲路。
如今她大表哥又要為了她而犧牲一輩子的幸福。
宋家人可真是一脈相承。
整個宋家也就她小舅舅是個‘出格’的,也正是因為小舅舅,她才懂得宋家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麽。
“——表妹話是這麽說,可你何嚐又不是在勉強自己?為了不讓林家再對宋家諸多要求,而在勉強自己,犧牲自己的以後。”
宋敬雲搖了搖頭,林幼萱的這些話不能說服她。
他們的出發點其實是相同的。
“不。”林幼萱無比堅定的否認道,“我和你們想的都不一樣,我是不想讓祖母再扒著宋家吸血不假,但我並沒有屈服於她,去葬送自己的餘生。我的困境都是暫時的,但你和大舅舅插手了,那才是永遠都無法掙脫了。”
“表哥難道不信我嗎?”
信她……如何信,她隻是一個姑娘家,無父無母,除了他們無人做主!
宋敬雲不說話,以沉默替代回答。
“起碼,你們也要給我一個去嚐試的機會不是嗎?”林幼萱說到最後眼眶微紅,“不管你和大舅舅應承不應承,隻要我不答應這門親事,這門親事都成不了!你們總不能和我祖母一樣,都來逼迫我吧。”
宋敬雲麵對眼裏蓄滿了淚水的林幼萱,徹底失語。
最後,宋敬雲情緒低落的回到了廳堂,宋迦齊一看長子的神情就知道,果然萱丫頭比林家這老虔婆難搞得多啊。
宋迦齊此時也懶得和林老夫人再打太極了,一拍膝蓋站起身道:“今日打擾許久,我們就先告辭了,謝謝老夫人的招待。”
他說走就走,反倒是林老夫人著急,可已經有平西伯府在前,她舍得不這個香饃饃啊!
她假惺惺道:“舅老爺不去萱丫頭那邊坐坐?那小丫頭,怎麽這會子人就不見了。”
宋迦齊道:“改日我讓她帶我到京城各處轉轉,到時候老夫人別不放人就成。”
他一句話直白得就差沒指著林老夫人的臉罵她別不知好歹了。
林老夫人眼角一陣抽搐,目送父子倆離開後抬手狠狠砸了茶杯。
“果真是下三流的玩意兒,不過是剛攀上了靠山,就敢到我跟前作威作福來了!”
摔了茶杯,罵了人,但林老夫人心裏還是堵得慌。
宋迦齊的那些話確實起到了作用,莫欺少年窮,宋家如今正在起勢,要是外放的宋二老爺這兩年立功,那宋家就真的要翻身壓住林家了。
——林幼萱到底是放回宋家,還是繼續把她塞進平西伯府呢。
林老夫人在見過宋迦齊後開始搖擺不定了。
“去把你們二姑娘喊來。”林老夫人越想心裏越亂,忍不住想把林幼萱喊到跟前再敲打敲打。
然而林幼萱並沒有來,隻讓來人帶了一句話。
“二姑娘說她現在傷口疼得難受,心情不好,讓老夫人有話等過幾日再說。”
氣得林老夫人又摔了一套瓷器。
然而今日好似所有人都要跟她來作對,宋家人前腳剛走不久,出嫁的林大姑娘從婆家回來,想給母親求情說合。
嶽氏回家那麽多日,嶽家人當縮頭烏龜不敢來林家,卻把她大孫女說動,調轉骨頭來對付他們自家人!嶽家人的算盤可打得真好!
林老夫人氣頭上,直言出嫁的姑娘就別多管娘家的事。
素來順從的林大姑娘哭得雙眼通紅,情急之下頂撞道:“祖母!如若我娘親被休棄,那我在婆家同樣也直不起來脊梁骨,指不定也會因為你和母親的鬥氣而被休棄下堂!難道祖母真認為天底下隻有你是聰明人,所有的好事都能被你占盡了不成!”
林幼萱得知總是唯唯諾諾的堂姐居然反擊祖母,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看來她堂姐心裏什麽都明白,往前隻是懦弱了一些。”她感慨道。
“誰也不是傻子,都對那老家夥忍耐到極限了。”馮媽媽聽得心裏無比痛快。
林幼萱點點頭:“可不就是大姐姐那句話,天底下的好事難道還都讓她占盡不成。”
“三姑娘本來還想仗著長姐回來,要來找姑娘麻煩的,被大姑娘下令直接關了禁閉,說讓反省三日,三日後她再回來。”馮媽媽又丟出一個打聽到的消息。
林幼萱聞言沒有說話,托著臉頰不知道在想什麽。
馮媽媽等了片刻,見她不吭聲,擔憂道:“您今日和表公子說了那些話,舅老爺知道了肯定要生氣的,離開的時候都沒來看您,按老奴說,您還是好好和舅老爺說說。或許先定下親事,左右是權宜之計,實在不想嫁,您再反悔舅老爺也不會怪您。”
“那何必多此一舉。”林幼萱直接趴在了桌麵上,側頭笑了笑,“他生氣也沒用,我不答應就是不答應。”
“您這性子……真真是和太太如出一轍!倔得跟頭牛一樣!”馮媽媽無奈得直想跺腳。
她卻與有榮焉:“那可是,我是我娘親的女兒。”
“可您和高家那邊……”馮媽媽拿她沒辦法,可又不能不操心。
提到高家,林幼萱眸光黯淡了許多:“總會有個說法。”
宋林兩家在暗中交鋒,陸少淵送到宋記的信遲遲沒有回複,心裏亦是天人交戰。
等了兩日,他再次讓人送信過去,接下來又是兩日不見回音。
郝嬤嬤見他靠著床頭出神,幫他換過藥後小聲詢問:“若不讓人直接送到二姑娘手裏?”
“她既然不想見,送到她手上結果也一樣。”陸少淵搖頭。
或許他真的不夠了解林幼萱,但有一樣他是清楚的,那就是她的決心。
一但她決定了什麽,那麽誰也無法阻攔他,譬如……她想跟高家合作,又如前世與他的……老死不相往來。
“可好好的,二姑娘怎麽就不願意見麵了?是反悔了?不過……這對世子爺來說是好事,起碼她不曾真的看中高家,到時候定親指不定更加順利。”
郝嬤嬤寬慰道。
陸少淵心裏卻在苦笑:那是不曾看中高家嗎,是從頭到尾都不曾看中他才對,他可是‘高公子’。
他又再次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弄得一團糟糕,她罵自己罵得一點也不差。
一個自以為是,實則毫無擔當的男人。
“嬤嬤把這送到林家,務必送到她手上,其餘的什麽都不用說,隻說是去探病。”
他從床頭的暗格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錦袋,交到郝嬤嬤手上。
林幼萱見到郝嬤嬤的時候,正好午歇起來。
剛醒來的少女淨了麵,鬢邊還染著濕漉漉的水汽,兩腮嫣紅,一笑露出兩個可愛的梨渦,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郝嬤嬤還是垂了眼,讓身邊的小丫鬟把滋補藥材送上:“我們夫人一直記掛著姑娘的傷,前兒府裏得了些人參,品相看著還行,夫人便命我給姑娘帶來,並問姑娘好。”
林幼萱笑著軟聲道:“勞煩夫人記掛,我一切都好,這些禮物太過貴重,我就不收下了。”
和氣是和氣,但這份和氣也帶著疏離。
郝嬤嬤哪裏會聽不出來,想到陸少淵吩咐,如若禮物不接也無妨,重要的是那錦袋。
郝嬤嬤就上前兩步,牽過她手作打量:“二姑娘太客氣了,但這是二姑娘的意思,我回去一定會稟告夫人,看二姑娘起色不錯,想來夫人也放心了。”
就在牽起她手拿一瞬,郝嬤嬤已經把手心裏的錦袋塞了過去。
林幼萱動作一僵,反應過來被塞了東西要還回去的時候,郝嬤嬤已經鬆開她退開,朝她福了一禮告辭離去。
她手裏捏著錦袋,滿心都是疑惑。
但可以猜到郝嬤嬤今日來,送禮是假,把這東西交給她才是真。
她隻能按捺住追出去的衝動,待人離開後,自己回到內間,小心翼翼打開袋子查看是什麽東西。
袋子太小,看不真切裏頭的東西,她倒到手心裏,發現是一片碎玉。
“這是做什麽?”林幼萱更奇怪了,就是送禮,也不可能送一片碎玉吧!
她捏了起來,對著光看紋路,剛抬起手,她就認出了這玉的主人是誰!
“——媽媽!”她臉色難看至極,捏著碎玉一路小跑到房門前。
馮媽媽正教福丫打絡子,被她嚇一跳。
“出什麽事了?”馮媽媽跑上前,林幼萱緊張得手都在抖,深吸一口氣後才急急說道,“讓吳大哥在鋪子門口掛上旗子。”
她要見小舅舅!
這東西又是怎麽到他手上的,他送過來是什麽意思!
威脅她嗎?!
“不……先別掛旗子了,讓吳大給高公子的人送信,說我明日還在老地方等他。”
“姑娘怎麽又要見他?”馮媽媽忍不住問。
話落卻見林幼萱臉色慘白,仿佛再多說一句話,她就該昏厥過去。馮媽媽不忍再過多追問,扶著她先進屋去了。
這一夜,林幼萱睡不安穩。
夢裏的自己跟別人爭吵著什麽,或者說是她單方麵在和對方發泄不滿,歇斯底裏的,醒來後發現枕頭都淚濕了。
她怔怔地看著淚痕,試圖回想昨夜夢裏的自己都說了什麽,卻一個字都想不起來,更別說拚湊出完整的夢境了。
……頭疼。
林幼萱揉按著漲疼的太陽穴,緩了半刻鍾才起身梳洗。
約定的時間將近,宋迦齊父子如今住在宋記後院,她便讓吳大找借口直接到林家來接她,一路直接朝酒樓去。
再次來到廂房門外,她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原本,她想著兩人應該不會那麽快就再見麵,起碼在科舉結束前,他都不會出現才是。
結果自己低估了他的無賴。
“吳大哥就在外頭等我,我有話要單獨和他說。”她推開門,把吳大留在外頭。
陸少淵一早就到了,在屋內枯坐許久,聽到推門的聲,抬頭便見她抱著自己給的那一株紫花地丁走來。
他站起身,掃見她眼下的烏青,自責道:“我本意並不是要姑娘受驚……”
“不管是不是,總歸是如了你的意,陸世子,我來了。”林幼萱冷著一張臉,把白玉盆放在桌子上。
動作並不輕柔,盆底撞在桌麵上,發出裹挾著她怒火的咚一聲響。
陸少淵拱手的動作一頓,餘光掃過花盆,苦笑一聲:“我承認,是想見姑娘,卻不是現在。”
“是因為現在沒臉見我麽?還是沒想好怎麽繼續騙我?”林幼萱像是塞滿火藥的火銃,一點就炸。
陸少淵:……
他閉上了嘴。
似乎現在說什麽都是錯的。
確實是他有錯在先,欺瞞在先。
他站在那裏,眸光落在她身上,綿綿的,像是有數不盡的話語想說。
“您這麽盯著我瞧做什麽,如今我來了,您有話直說不成嗎?”她卻被他那種委屈巴巴的目光徹底惹毛了。
明明是他幹的狗屁事,怎麽好像是她欺負了人一樣!
他委屈給誰看?
該委屈的到底是誰?!
陸少淵:……
不說話也是錯。
她是氣極了。
他歎氣一聲,比了個請的手勢:“二姑娘先坐下吧,坐下罵我,起碼腿不累。”
他一副為她考慮的溫柔,林幼萱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樣,更覺得憋屈了。
她氣呼呼坐下,冷眼瞪著他。
生氣並不能解決問題,她努力壓製著心裏的怒火,目光在他那張溫潤的麵容上掃射。
衣冠楚楚,卻是下作玩意,冒充他人來耍弄人!
她在心裏狠狠罵一句,這才再開了口:“那東西你是怎麽得來的!”
她很謹慎,並不提起碎玉,也不提起碎玉的來曆。陸少淵忽然就明白前世她在自己跟前的麵麵俱到,不過都是出於對他的不信任。
確實是他做得欠缺,從來不曾給到她自己是值得依賴的安全感。
眼下一塊碎玉,不也讓她誤會而如臨大敵。
“二姑娘,這東西是我無意間拾到了,認出他的主人,所以想借二姑娘的手歸還。僅僅而已。”
……僅僅而已?
林幼萱從他眼眸中看到了真摯,可這人哄騙她在先,委實不值得相信。
她抿唇,想著怎麽試探,就又聽他道:“我知姑娘心裏不信任我,這是人之常情,畢竟我不磊落在先。不管姑娘信與不信,那塊碎玉,姑娘都早些歸還才是,我想它主人此時此刻正在為此煩惱。”
“如若無所圖,為何你不直接交回去,又是什麽時候拾得的,為何不第一時間送還?!說來說去,你還是有所圖謀……”
好聽的話,是人都會說。
林幼萱字字如針,一點一點挑破他謊言。
陸少淵果然被她反駁得又收了聲,她亦耐心耗盡。
從見他第一麵開始,她心裏就莫名對他厭惡,或者說不是第一麵,而是從知道自己要被和他作配開始,就對陸少淵這個名字、這個人充滿了敵意。
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厭煩,這個人,就不值得她多費一絲口舌。
滿嘴謊言,做的也盡是欺瞞的事!
“你若想用它來威脅……”
“二姑娘說得對。”沉默的年輕公子忽然開了口,打斷她的話,“我確實有所圖謀,所圖就是二姑娘你。”
林幼萱激憤的話頓時被卡在了嗓子眼裏。
他……他是怎麽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如此不要臉的話!
陸少淵開了口,便沒準備再退怯。
前世的教訓夠了,再畏畏縮縮,整日跟個怨婦一般自怨自艾,不會讓她對自己有好感,反倒更說明他的懦弱無能。
他曾想過放手,可他知道自己放不開,既然如此,再爭取一回,堂堂正正的,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不好嗎。
“從知道二姑娘開始,我便開始謀劃,想著要如何讓二姑娘和我順利定親。可是……二姑娘瞧不上我,所以我無恥的耍小心機,一步一步想靠近你。”
“紙總是保不住火的,二姑娘聰慧,我暴露是遲早的,隻是抱著僥幸心罷了。二姑娘要罵要打,我都受著,唯有碎玉這件事,我不曾有一絲算計,是真心想盡快交給二姑娘。”
林幼萱原本以為他剛才的話足夠直白的了,哪知他後來說的這些更是野心昭昭,還說得那一個叫坦**。
坦**到讓她已經分不清楚這人是無恥到極致,還是真的過於……正直。
“那為何你不第一時間歸還?!由我送去,你又可曾想過,我需要解釋這玉佩的由來,最終不還是要把你扯出來。你不還是另有所圖!”
林幼萱頓了頓,很快又理清思路,但一顆心還是震驚於他過於赤|裸的心思中,在胸腔裏跳得劇烈。
獲取她的信任如此困難,陸少淵垂眸思索著,最終歎息一聲。
往往還是證據能叫人信服。
他抬手,解開了衣襟的一顆扣子,林幼萱被他的動作嚇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連退了好幾步。再往後,就該退到門口了。
他動作微微停滯,想起來兩人在今生可不曾有過親密接觸,他嚇著她了。
可他很快就又解開了第二口扣子,扯開衣領,在林幼萱如臨大敵的緊張中露出還帶血的綁帶。
“傷口有些棘手,修養三日才恢複了一些力氣。”他話說的時候垂了眸,倒不是不他害羞,是怕她不好意思看。
林幼萱視線一開始是到處飄,直到他說受傷了,目光才落在他敞開的衣襟上。
眼見為實,不曾第一時間歸還的事算他出於無奈。
“想讓姑娘送去,一是姑娘最為方便,不會因為我接觸他,而更容易暴露他的行蹤。二是他見了東西就知道誰給的姑娘,他已經見過我,知道我的身份,姑娘根本不必為此解釋。”
說到這裏,他又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什麽。
林幼萱依舊背靠著門扇,警惕著他。
前世他就一直瞞著她宋迦辰做的那些事,或許這一世讓宋迦辰跟她主動坦白更好。
“再有就是……姑娘把東西交給他了,能逼他說實話,往後他行事定然會更加謹慎,不會再為自己埋下禍根。”
林幼萱聞言出神片刻,隨後慢慢地回到了桌邊重新坐下:“這就些?”
陸少淵點頭,當即又想起前世就是因為他總有隱瞞,許多話都隻藏在心裏,才會讓她認為自己對她並不在意,立刻又補上一句:“是。當然,如若能叫二姑娘因此記我一點恩情,願意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那是最好不過了。畢竟,我對二姑娘有所圖……”
林幼萱杏眸頓時瞪圓了,大喝一聲:“你閉嘴!”
這人究竟多沒臉沒皮,才會一直說那些不知道害臊的話!
陸少淵被她嗬斥得一愣,下刻從她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垂看出了端倪。
他錯愕片刻,到底沒忍住,偏過頭抵拳輕輕笑了一聲。
她……害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