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春光與雪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林格靴子上的雪, 幹的部分已經掉下來,還有些被氣溫烘化了的,濕漉漉地貼在鞋麵上, 像踩過了整個江南的潮潮潤潤雨季。

她沒有用“幼稚”來同林譽之鬥嘴, 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抬手,搭在他膝蓋上,輕輕放鬆,放鬆,直到手掌心完全地貼合在他冰冷的膝蓋上,寒氣侵體,他現在摸起來就是涼的,一塊兒在雪地裏長途跋涉的石頭。

林格說:“你們倆我可都抱不動。”

這樣說著, 她又皺眉, 好久, 才說:“我不知道要選誰。”

林譽之說:“為什麽?”

林格說:“……就是很難取舍,他是我好朋友,這次又是因為我才來的, 如果他因為我出了意外,我下半輩子都不會安心——”

“所以你下意識的反應是選我, ”林譽之笑,“我知道了。”

林格愣了:“我可沒這麽說。”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林譽之含笑, “謝謝你。”

暴雪天的急診室比以往都要安靜,走廊上的雪白地板反射著皎潔白光, 林格坐在木質長椅上, 聽到遠處病房裏的交談聲, 這一切都安穩得不像極端的惡劣天氣。林譽之等待著杜靜霖的診斷結果,而唯一的妹妹則在旁側安靜地陪著他——

這樣尋常的場景,卻令林譽之忽然想,倘若他和林格有個孩子,如今天這般,暴風雪夜裏,一同送孩子去醫院診療治病,似乎也不錯。

不太妙的念頭在腦海中隻停留了不足十秒,林譽之摘下妹妹的圍巾,彈一彈上麵的積雪,放在膝蓋上,撫平上麵被融雪沾濕的痕跡。

如果換在三天前,林譽之絕不會送杜靜霖去醫院。

他頂多給杜靜霖找些物理降溫的法子,給他吃足量的退燒藥,而不是這樣,冒著風雪,在糟糕的夜晚背著杜靜霖一路走來。

三天前的林譽之草木皆兵,稍有向妹妹示好跡象的異性都會被他劃到危險禁區;而現在,他卻願意主動送杜靜霖,還讓妹妹陪著。

不需要深究轉變背後的原因,林譽之比任何人都清楚,杜靜霖真應該感謝他提出的那個真心話大冒險。

還有杜靜霖提出的打地鋪睡覺。

但林格現在靠近他,究竟有幾分出於真正的喜愛?還是說,隻是習慣了依賴他?

倘若不去深究、不去苛求一顆真心,這兩者之間似乎並無區別,可惜人是貪得無厭的生物。

一想到昨晚林格主動鑽入他的被子,林譽之對杜靜霖的忍耐便能多上兩分。

杜靜霖的檢查結果很快出來,流感病毒引起的發熱,需要輸液治療,有一定的傳染性。林譽之給林格戴上口罩,想把她送回去,林格不肯,堅持在這裏陪診。

早餐在醫院裏吃的,林譽之去買的飯,熱騰騰的包子和豆漿,都沒有加糖。

大冬天的,路途難行,好在暴風雪停了,市政也開始工作,清掃地麵凍結實的積雪、撒融雪劑。

杜靜霖燒得嘴唇都掉了一層皮,好在溫度降下來了,他倒是矜持,捂著臉,拒絕林格看他此時的糗樣,唉聲歎氣,說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很醜。

林格不為所動:“你高中時候坐人摩托車摔掉一顆牙的樣子我都記得,現在又害羞什麽?”

杜靜霖說:“這不是不一樣嘛。”

“哪裏不一樣?”林格遞過去豆漿,“喝,多吃多喝,早點養好病。”

杜靜霖沒有繼續往下說了,他倒挺感激林譽之的,眼睛閃閃,感動地說林譽之從今往後就是他親哥,比血親的親哥還親……林譽之沒有同他多聊,手機響了,他往外走。

隻剩下杜靜霖,艱難地啜著豆漿——高燒燒得喉嚨痛,長了好幾個潰瘍,豆漿雖然是溫的,但每次吞咽都像上刑。

林格低頭吃包子,酸豆角豬肉餡兒的,純瘦肉,熱騰騰,咬了兩口,杜靜霖饞了,要拿沒咬過的包子和她換,林格不願意:“不行,太曖昧了吧。”

“我吃你剩下的就算曖昧了嗎?”杜靜霖失望,“林譽之還用你的杯子喝水呢。”

林格說:“他是我哥。”

“又沒血緣關係,”杜靜霖喉嚨痛,握著豆漿杯,“對了,你昨天晚上怎麽睡的?”

“還能怎麽睡?”林格莫名其妙,“就是睡你旁邊那張陪護床呀。”

“就一張,林譽之呢?也和你一起睡的?”

林格說:“他在外麵長椅上睡的,幾乎沒怎麽合眼,後半夜你的針鼓了,還是他去叫的護士,怎麽啦?”

杜靜霖狠狠喝了兩口豆漿:“沒什麽,我還以為……”

片刻,他喉嚨一梗:“沒什麽,對了,咱們什麽時候出發?”

杜靜霖隻輸了一天液,就不肯再接受注射治療了,央求醫生給他開了些能口服的抗生素及治療藥物,念念叨叨,說不能耽誤了林格的“正事”。

暴風雪停了,過了今夜,車子也能跑高速了。

林譽之已經準備好車子,換了雪地胎的車胎,一整個大的越野車,沉穩的黑色,杜靜霖繞著車走了三圈,連連誇帥。

誇完了後,杜靜霖左顧右盼:“司機呢?”

林譽之給林格細心地係上圍巾,把圍巾下擺塞進外套裏,拉上拉鏈,平靜極了:“我就是司機。”

杜靜霖:“啊?”

林格忍下一個噴嚏,聲音都帶著鼻音:“我坐哪裏?”

林譽之說:“你去後座,毛毯和暖手寶都給你準備好了,還有零食,路程比較遠,等到服務區休息時我叫你。”

林格的鼻子還在發癢:“這次不讓我坐副駕駛了嗎?”

杜靜霖驕傲:“我知道,下雪天跑高速容易雪盲對不對?你需要一個可靠的成年男性幫你勘測路線對不對?”

林譽之把林格臉頰的頭發往耳後掖一掖,側臉看杜靜霖的臭屁樣子,沉吟片刻,說:“下雪天跑高速的確危險——副駕駛座更危險。”

杜靜霖:“……就算是實話,也不要以這種傷害人心的方式講出來吧哥?”

車的後座已經全是林格的東西了,這輛越野車大,空間也大,鋪著一個柔軟的毛毯,又一個蓋毯,還有零食飲料甚至於剝好了的榛子仁瓜子仁,就差把大屏幕也搬來給林格觀影了。杜靜霖上了副駕駛座,又花了五分鍾誇讚這車的內部裝飾,不到五分鍾,林譽之便提醒他:“小點聲,格格睡著了。”

杜靜霖不信,回頭看。

還沒上高速,林格果然已經裹著毛毯睡成一團了。

林譽之點了導航,從京哈高速到長長高速,還有五百八十六公裏,預計六小時八分鍾。

路途很長,足夠林格睡一個長覺。她早晨也有些鼻塞,吃的藥物裏有一定的鎮定安眠效果。

她雖然有輕微的失眠征兆,但還沒有濫用安眠藥和鎮定藥物,這樣很好。林譽之慢慢地想,借著後視鏡,看一眼鎖成一團雪兔般地妹妹。

酒店那邊,早就已經有人提前過去了,就是為了探一探那個陸總的底細,也觀察著對方的動靜——實際上,即使林格不來這一趟,林譽之也有辦法解決林臣儒的養老金問題。

但她來了,還帶著一個不討喜的薩摩耶。

現在,這個薩摩耶又開始聒噪,喋喋不休,哪怕林譽之提醒了他低聲,對方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嘴巴似的,同林譽之談天說地,拐來拐去,忽然提到林格的工作。

“格格她上班的時候經常遇到一些怪人,哥,你知道嗎?”杜靜霖說,“就是,忽然大手筆地買下她上小黃車的衣服,越是怪、越是清倉的,買的越迅速。”

林譽之專注看前路:“我不看直播,不太了解她的工作,大概是審美偏好。”

杜靜霖說:“還都是不同的賬號買,哎,格格沒和你說啊?”

林譽之說:“沒。”

“格格什麽都和我說,”杜靜霖說,“我和格格認識這麽多年了,她和我一直都是無話不談,和哥你可能還是有代溝吧。”

林譽之平靜:“我不知道什麽是代溝,靜霖,我隻知道,如果你吵醒了格格,等會兒我就把你從高速橋上丟進路邊深溝。”

杜靜霖:“……”

林譽之盡量忽略掉這個有些愚蠢話多的弟弟,不想讓對方毀掉自己那本就淡薄的兄弟情誼。車子在第二個服務區停下時,喝多了水的杜靜霖忙不迭地下車去上衛生間。

林譽之則是坐在車中,關掉手機的聲音,繼續看《春光乍泄》。

是林格提到的那個電影,那個她喜歡的服裝店名字,妹妹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到一個無所謂的東西,林譽之直覺那是她隱藏、不能出口的心境。

他不確定妹妹說的“很出名”的那一句是哪一句,思來想去,還是強忍著看了電影——對於一個異性戀的男性來講,看同性相戀題材的電影很不可思議。

他尊重性向自由是真,會有不適感也是真。

這個電影不算長,但斷斷續續看了很久,現在電影進度已經快接近尾聲,林譽之仍舊沒有判斷出林格那晚欲言又止的究竟是哪一句。眼看著杜靜霖又跑回來,他抬手,想要關掉電影,卻冷不丁,看到屏幕上跳出的一句話。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