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雨 森林

林格捧著那一盒櫻桃。

水果店的員工將它們盛在一個硬挺的塑料盒子中送來, 林臣儒擔心不幹淨,自己來來回回洗了三遍,一部分放入果盤點綴、招待客人, 另一部分仍放入塑料盒子中, 沒有完全瀝幹, 邊緣還是潤的。

不是沒有試過車上,是家裏的那輛舊車,確認戀愛關係後的第二周,林格的堂姐結婚,在鎮上擺席,探親的重任就這麽落在他和林格的肩膀上。那時候龍嬌本要跟著一起去,但她身體不好,一直咳嗽, 堂姐那邊的人也說, 要開兩小時車呢, 什麽時候都可以見麵,勸她先養好精神,不用著急過來。

車上隻有林格和林譽之兩人, 等婚禮結束、喜宴吃完,已經是晚上七點鍾, 林譽之開著車,載著妹妹,在沒有路燈的鄉道上安靜行駛。

沒有紅綠燈, 也沒有道路燈和警示牌,那時候的天眼尚未布滿四麵八方, 和現在不同。那條鄉道也需要翻修, 路麵上不少坑坑窪窪, 全是被過路車壓出的坑。家裏的那輛車舊了,底盤低,稍有不慎就被絆一下,林格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正仰臉喝水,冷不丁車一顛簸,礦泉水潑出,澆透衣領。她一邊咳嗽一邊手忙腳亂地抽紙巾擦那些水,林譽之便將車停靠在路旁,解開自己安全帶,探身幫妹妹清理。

林格至今記得,那天她穿的是條淺藍色的裙子,介於蒂凡尼藍和洗褪色天藍床單中的一件。她那陣子晚上貪吃,進食多了些,也重了五斤,不算什麽,隻是多了薄薄一層脂肪,柔軟又舒展。礦泉水撒在裙子上,將那些藍洇得更深了一些,更像奢侈品展櫃中那輕盈又漂亮的蒂凡尼藍,她隻見過一次,隔著昂貴的透明玻璃,在櫥窗中優雅大方地展示給大部分不會購買的人來看。

他們的愛也是奢侈品,是小心翼翼私藏的奢侈品。

林譽之一直嚐試用紙巾擦拭幹淨那片被礦泉水打濕的痕跡,遺憾失敗,衛生紙表層的那些纖維,被團成圓圓的、細小的細細薄屑,像在她裙子上落了一層灰撲撲的雪。

一個好的哥哥,不會弄髒妹妹的裙擺。

於是林譽之更深地俯下身,一點一點將那些淩亂的紙屑收攏,有幾粒順著不安分的裙擺落在腿上,他一頓,抬頭看妹妹。

林格隻是安靜地掀開那一角裙擺,低頭看他。

林譽之沉靜地撿起那片紙屑:“你很冷。”

“對,”林格說,“外麵也很冷,沒有人會過來。”

外麵的確很冷,那時候夏天已經接近尾聲,晝夜溫差大,車窗外是幽幽森森的寒氣,冷冷地在車玻璃窗上凝結出一層白茫茫、一層比一層厚的霧。這層霧隔絕了人的視線,好像也隔離了人的道德廉恥心。林格的手貼靠在車玻璃窗的邊緣,因兄長充分、徹底、深深的擁抱而攥緊。她仰起臉,不住地吸著冷氣,車子內的空調開著,而摩擦和月長卻燃起熊熊烈焰。那輛家用的車子還是日產,特點就是車皮薄,省油,也經不住人的動靜,微微地、左左右右地一歪一歪,像湖麵上一艘晃晃悠悠、卻怎麽也破不了水麵的船。

那晚的記憶清晰到時隔多年後猶如剛擠落在紙的濕潤顏料。薄薄的霧,車玻璃窗外涼涼的冰霜,隱入遠山的濃色森林,廣袤的夜,半清醒的大陸,林格臍橙在兄長月退上,月兌力到隻能將下巴擱在他肩膀,像被抽了竹骨的布娃娃,軟軟和和地攤成一片池塘,一個被雨淋透的月亮,一叢被澆到劈裏啪啦開到荼靡的薔薇花。狹窄的空間放大著所有感官,就像在吊橋上的擁抱,人本能地想要將對方融入自己,以至於周圍的鐵皮或車座都成了助力。

他們用掉了車上所有的紙巾,最後一次,林譽之把他T恤脫下來,幫她擦拭弄到腿上的東西,自己隻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扣上所有紐扣。這種真空式的說法抖得林格笑,一邊笑一邊捂著肚子,笑過了,小腹那邊也痛,不是岔氣的那種痛,是一種不小心碾碎一整顆未成熟檸檬的酸痛,被搗成酸月長果泥。

可現在並不是那濃霧彌漫的夏夜小路,也不是年少輕狂的情投意合。這裏是隻要放大攝像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都市,是隻要有人臉就可以精準識別出身份信息的現代社會。

林格心髒狂跳,喉嚨都幹了:“林譽之。”

林譽之:“嗯?”

她說:“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林譽之笑了,他低聲:“再往下坐一坐,攝像頭拍不到,有視覺盲區。”

是,的確是視覺盲區。

車上貼著防窺膜,車外的人看不見車內的情況。這也不是當年那個隻要動作激烈就會搖晃的薄皮日本車,更不是狹窄到連動作都受限的小車廂。

當然,車身兩側,隻要有心人窺探,仍能察覺到異樣。就像現在林格轉臉,也能看到,左邊的車降下車窗,裏麵的人將半隻手伸出,百無聊賴地往外看;右前方,交警站得筆挺,正指揮交通,嚐試緩解堵車壓力。

林格說:“這裏一直都是車禍高發路段,堵車時也是車禍高發期。”

林譽之說:“嗯,我知道。”

林格說:“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則。”

林譽之說:“我隻想確認一下。”

林格好奇:“確認什麽?”

“今天王霆來我們家,找爸媽聊天,說了很多話,”林譽之說,“我看著他,忽然想到,我都不能像他這樣,正大光明地告訴爸媽,我很喜歡你。”

林格心下恍然,若有所失,又隱約有所得。

她不辯解,隻講:“你也可以說呀,說你很喜歡我——”

“然後強調,是哥哥對妹妹的那種喜歡,對不對?”林譽之苦笑,“別岔開話題,格格,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林格不能若無其事地說出“我不知道”這種話,她不能問心無愧,隻好轉臉看窗外風景。

外麵已近薄夜,夕陽墜入地平線,高樓明燈璀璨。

在坑坑窪窪的顛簸鄉道上,那輛薄皮日產車裏,他們曾經距離最近;於高樓聳立的鋼鐵叢林中,寬闊舒適的頭層小牛皮座椅上,二人如今客氣疏離。

“我尊重你的一切決定,包括在這件事上的選擇。你喜歡,那我就去和父母講;你若是不喜歡,那我絕不會主動向他們提半個字,”林譽之說,“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格格。”

林格說:“可不會有哥哥會想要把櫻桃塞進妹妹的小貓裏。”

直接講ABC中間那個字母太顯粗俗,可若是講浦西,又是對上海浦西人民的大大不尊重,思來想去,還是回歸了pussy的本意,柔軟的小貓。

林譽之說:“也不會有妹妹喜歡和哥哥做悄悄的地下情人。”

林格說:“哼。”

“名不正言不順,我都認了,”林譽之輕輕歎氣,“但總要允許我稍微地、在合理範圍內吃一點點醋,我認為這樣並不過分,格格,你認為呢?”

林格呆住:“啊?”

“坦白來說,我是有些不舒服,”林譽之說,“我在羨慕王霆能光明正大地向父母說愛你,一點點,不多,所以需要一點糖,也不用太多,一點點就夠。”

林格說:“可也沒有你這樣的。”

他什麽樣?

林格好像很少見林譽之發怒時的表現,一直以來,他都是那樣子,生氣也好,喜歡也好,麵上都是波瀾不驚的,像是練了什麽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般,情緒穩定到幾乎沒有情緒。僅有的那幾次,大多也和她、和吃醋有關。

在前方車子緩慢啟動的時候,重重的長裙遮蓋下,被擦幹水分的飽滿櫻桃也被默不做聲地緩緩推入小貓口中。一切進行得隱秘而安靜,隻有好似氣泡破裂的柔軟聲響,又像黏膩的紫藤蘿開花,擠擠壓壓,咕嘰咕嘰,溫暖的,潮濕的,幹淨的手指,細細的銀絲。林譽之又取了一張濕紙巾緩慢擦拭幹淨雙手,側臉,對著妹妹柔軟一笑:“再堅持堅持,馬上就到家了,格格。”

他口中的堅持仍舊是近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林格不知是否該慶幸櫻桃不會跳?還是說,慶幸這盒櫻桃裏最大的也隻是比一元硬幣大一些?

她本以為這種事情很好解決,隻是一個小小櫻桃而已,大約也就是比衛,生棉條稍稍地、略略地存在感強烈一些?更何況櫻桃還是圓圓的光滑麵,隻有一個梗。

問題就在梗上。

不確定林譽之是有意還是無意,大約也是醫生的本能,不會亂七八糟地放糟糕的東西,櫻桃也淺,梗就在小貓口處,若有似無,恰到好處地觸碰到藏起來的小鳥喙紅豆尖。

林格嚐試坐起,調整姿勢,偏偏車子忽然右轉,不是急轉彎,但沒有防備的她還是重重地坐下。她差點叫出聲,轉臉看林譽之。

林譽之溫和問:“怎麽了?”

林格說:“沒事。”

緩緩,緩緩調整姿態,她不知道天眼的威力有多大,更不知攝像頭能清晰地捕捉到多少信息。

林格隻知道自己已經隱隱約約在崩潰邊緣了。她打開手機,導航顯示距離家中大約還有四十五分鍾的路程,這還是在不會繼續出現堵車的前提下。這個時間長度令林格後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濕,她慢慢地喘口氣,竭力地令自己保持冷靜。

這種事情在此刻變得如此困難,擔心監控而不敢伸手去拿,裙子貼在腿上,櫻桃梗被絲質褲壓到貼在鳥喙旁,車子行駛平穩,但每次麵對紅燈時的停車,總能令林格一晃,用力伸手按緊車玻璃窗。

她第一次覺得回家的路途這樣的漫長,漫長到等下車後,她仍舊坐了很久,才下車。

林譽之伸手要扶她,被林格重重一巴掌拍在手臂上。

林格看他時的眼睛都像藏了一團岩漿,汩汩地流著。

“別扶我,”林格說,“才不用你扶。”

林譽之笑,不反駁,隻在身後看著妹妹走。

林格這幾步路走得艱難,本以為坐車時候的紅綠燈已經足夠煎熬了,沒想到走路時的摩擦更能被稱作“磨人”,一步一磨,一路走,一路淌,還不能抓撓,也掉不了,被真絲穩穩地托住。電梯停在門口時,門剛開,林格有些粗魯地甩掉腳上的鞋子,也來不及仔細換,踢踏著自己的拖鞋,歪歪扭扭地往房間中走,龍嬌和林臣儒都在廚房忙碌,劈裏啪啦的炒菜聲,鍋碗瓢盆碰撞,呲呲啦啦,熱油滾香肉——

林臣儒探出半個身體,隻看到林譽之拎著包往林格房間中去。

他問:“格格呢?”

林譽之說:“回她自己房間了,東西太多,我幫她拿過去。”

林臣儒不疑有他,喔一聲,叮囑:“早點出來吃飯。”

林譽之笑:“好的,爸。”

的確得早,還得快。

林格背對著他,已經捏著櫻桃丟到桌上的托盤裏,那本來是她盛換下來首飾的小玻璃托盤,幹淨透徹,燈光一打是純淨的光,並不遜於江戶切子。現在那上麵隻有孤零零一個紅櫻桃,拖拖地曳著一串晶瑩的銀光,瞧著就知已經熟透了。

林格不避諱他,自顧自地換上睡衣,彎腰從床邊小櫃子中翻自己的玩具和清潔紙巾,打算去清洗:“你出去吧,幫我拖拖爸媽,等會兒我就好了。”

林譽之自背後摟住她,下巴放在她頭頂,柔聲:“考慮一下我?”

林格還真的沒有考慮林譽之。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快的話用不了一分鍾,可林譽之若是來,那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結束得了。但話又說回來,和這東西相比,顯然易見的,林譽之更合適更舒服。

她沒想清楚,林譽之已經捧住她的臉:“好格格,時間不多了。”

的確不多了。

林格都不知道他哪裏來的本領,怎能一句話就叫她神魂顛倒,東西也丟了,窗簾也拉了。她按著林譽之的肩膀,想讓他坐下,但林譽之卻示意她站著,站穩,他輕鬆地將妹妹整個人抱起,示意她摟緊。

“摟住我脖子,”林譽之含笑,“月退也夾穩些,別掉下去。”

林格說:“你不要嚇我。”

“我們快一點,”林譽之說,“把我們格格弄開心了就停,好不好?”

十分鍾後。

有著濃烈林格味道的西裝褲被丟進洗衣機中,林格換上睡衣,沒什麽力氣但周身懶洋洋地坐在餐桌前一勺勺喝湯,換了褲子的林譽之站起來,體貼地給家人一碗碗地盛湯。

父母絕不會知道十分鍾前發生了什麽,龍嬌一臉凝重,同兒女宣布自己現在的感想。

“王霆這個孩子,的確,優柔寡斷,在男女關係上,有些理不清楚,”龍嬌說,“那要真是他前女友,也就算了,偏偏就是個不怎麽熟悉的同事。對待不怎麽熟悉的實習生都這麽親密了,那要是有幾個好朋友,咱們格格以後可怎麽辦啊?”

林臣儒說:“對對對。”

“所以,雖然說他家庭不錯,其他條件也都很好,但這是一個不能忽視的短板,嚴重的、非常可怕的短板,”龍嬌說,“格格。”

林格抬頭:“啊?”

燈光下,她眼下、臉頰都是薄薄一層粉,像是成熟桃子那般的薄粉。乍一看像是剛喝了酒,又像是剛剛運動好,白裏透紅的氣色好。

龍嬌愣了愣,心想不愧是我生的,我姑娘可真好看。

又想,這麽好看的姑娘,哪裏能愁結婚的事呢?還是格格喜歡最重要,普通的男人哪裏能配得上她。

況且。

林譽之穩穩給林臣儒盛飯,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放在林臣儒麵前,小碗裏,米飯堆得圓圓。

林譽之也是,他對家裏麵的妹妹也隻是好了些,和妹妹也更親近了些,現在還買了那種東西,證明一定是在悄悄交女友,或者已經有了穩定的關係……那樣揣度他和格格,其實很不好,很不應該。

龍嬌對林格鄭重地說:“經過這一次,媽媽認清了,強扭的瓜不甜。往後,媽媽絕對再也不逼你相親了。”

林格說:“媽,您知道這句話我等多久了嗎?”

她捧起飯碗:“讓我們為媽媽的偉大決策,幹飯——”

龍嬌啞然失笑:“你這孩子,放下放下,別燙著。”

飯碗放下,林格的睡衣衣袖往下滑落,龍嬌眼尖,瞧著她胳膊上有些痕跡,看不清楚是什麽紅紅的一小塊兒,隱入其中了。

龍嬌放下了勸女兒相親這件事,但心裏麵還是過不去,晚上睡不著,坐在沙發上織圍巾。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鏡,她眯著眼睛,握著幾根銀簽子,來來回回地繞著毛線,還是最最最基礎的元寶針,但用的是林譽之精心挑選來的羊絨線,又柔軟又輕便。龍嬌誇了他好幾次,預備著拿這些線給格格織一個長長的、能幫女兒擋住涼風的暖和大圍巾。

林譽之今天也沒有睡,坐在沙發上看龍嬌織圍巾,一邊往她杯子中添水,一邊笑吟吟地和她聊天。

話題還是林格。

龍嬌說了掏心窩子的話,說自己身體不好,林臣儒也是,坐牢時候雖然規律作息,但在那裏麵也心情不好,出來後壓力也大,看了幾次醫生,才調過來;格格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小時候家裏條件說不上多麽好,可也是把孩子當寶貝心肝地疼……

“我就是怕,萬一有個意外,我和你爸都沒了,”龍嬌說,“格格還這麽小,可怎麽辦才好喲。”

林譽之勸慰:“不是還有我嗎?爸,媽,您放心,您們倆人的身體硬硬朗朗的,好著呢。”

龍嬌看著他,搖頭:“你現在還沒成家,不懂。以後你結了婚,怎麽辦?你老婆,你孩子,這些都會排在格格前麵。”

林譽之說:“格格不結婚,我也絕不會結婚。”

龍嬌織了陣圍巾,覺著這話有點重了,想了想,又歎氣。

“是啊,人為什麽非要結婚,”龍嬌感慨,“就現在,咱們這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夠了。”

林譽之笑:“我也這麽想,媽,您想想,如果格格結婚不幸福……是不是還不如留在我身邊?”

龍嬌覺得這話沒什麽問題,點頭。

她還是上了年紀,沒織幾下就累了。林譽之幫她收拾了剩下的東西,送她去休息,說自己還有些事——等龍嬌蹣跚著進了房間,林譽之默不作聲,敲開了林格的房門。

林格一天就嚐遍了夜夜笙歌的滋味。

要不是剩下的櫻桃被他們倆吃了,林格都要懷疑林譽之一開始放進去的那個櫻桃被染了毒,怎麽如此讓人難以自拔?晚餐前抱著炒的那幾下根本填不飽,隻能解那一時的渴,不能止。如焦灼時的幾口水,清涼過後,又是無盡的渴。也像晚餐前的一頓小甜點,解饞,解不了癮,甚至還成癮,癮大到淩晨兩點才沉沉入睡。

林格也發覺林譽之越來越會說了。

先前的他其實很少開口,即使說,也都是一些必要的詢問,可現在不一樣,他似乎很樂意詢問她,問她,這裏好不好,還是那裏更好一些呢?她這些年有沒有想過他?她自己都怎麽解決的?可不可以讓他看看?

哥哥不知道,隻是想更深地了解妹妹的喜好。

嗯?你哭什麽呢?又哭又饞,看東西弄得到處都是又濆了怎麽回事?壞掉了,還是生病了?要不要醫生檢查一下,還是要好好體檢?

或者,隻是抱著她,溫柔地叫她好格格,乖寶寶,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抱著哥哥,真棒。好聰明,都會這樣珈哥哥了。

好漂亮,我們格格真的好漂亮,哭什麽?就連濆時也這麽漂亮,為什麽要哭呢?

林格想不到他那裏來得這麽多話。

隻知道入睡前,林譽之還在輕輕地拍她的背,誇她好棒。

哪裏棒呢?

林格感覺其實還蠻糟糕的。

——因為林許柯又給她單獨打了電話,問她,可不可以幫忙,讓他和林譽之見一麵。

這種事情其實並不難做,林格甚至不需要安排兩人的見麵,她隻要提出,去哪裏哪裏吃飯,帶著林譽之,就能“偶遇”林許柯。

林許柯大約是知道了林譽之的堅決態度,有些訥訥地講,隻要能見一麵,林臣儒的退休金問題,他們那邊也能幫著解決一下。

龍嬌屬於提前病退的,退休金少了很多,她一直為這件事唉聲歎氣。當初林臣儒早早地替龍嬌交了一筆養老保險,現在每個月能領到幾百塊,雖然不多,可也算是聊勝於無。

到林臣儒這邊,就難做了些。

他畢竟是坐了幾年牢,中間漏了一段時間的養老金繳納,現在想要再補齊,需要公司那邊出具手續、申請。

而這一道手續,則必須要經過林許柯。

當然,不補繳那幾年也可以,但到手的退休金將大打折扣,不再是以萬結尾,而是千,也就是之前林臣儒說的,隻有那麽幾千塊。倘若龍嬌的身體再有個意外,這幾千塊就杯水車薪了。

林格點頭說好,說我知道了,謝謝許叔叔。

現在的她並不想再讓林譽之去見林許柯。

這並不是什麽見一麵就能解決的事情,林譽之也很可憐——人又不是玩物,憑什麽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林許柯是林譽之的親生父親不錯,可也僅僅是提供了那一點點基因。

而林臣儒的養老金——

林格想了好久,最終還是給杜靜霖打電話,問他,現在公司那邊,是他老爹管事呢,還是他老媽管事?

杜靜霖還沒睡醒呢,打著哈欠:“再等十幾年,就是我管事。”

林格說:“正經點。”

“好好好,正經點,”杜靜霖坦率地說,“說實話,以前是我媽,現在是我爸。”

林格沉默了。

“怎麽?”杜靜霖沒心沒肺地說,“有事啊?找我啊,我,為兄弟出馬,甘願兩肋插刀。”

林格說:“你先養好你的肋骨吧,別插,我自己能解決。”

結束通話,她自己靜坐一陣,又覺一團亂麻。

這些東西,哪裏是她一個人能解決的?

還未想清楚,林許柯又給她發來短信,隻有一個酒店名字,包廂號,還有時間。

林格敲了好幾遍字,敲了刪,刪了又敲,最後回了句。

「我知道了」

她決定當麵去說清楚。

林臣儒的退休金,她會盡力去爭取;而勸林譽之“認祖歸宗”這件事,還是算了。

林格如此想。

那是林譽之的選擇,她不能幹涉,也沒有權利去幹涉。

她是林譽之的妹妹,在這件事情上,還是不能夠站在林譽之的對立麵。

至於爸爸的退休金……萬一真的拿不回來,那她就多努努力,再拚幾年,多賺些錢,給爸爸媽媽,也好讓父母安心。

想通之後,林格忽而覺得胸口順暢了許多。

“不就是錢嘛,”林格低頭,穿睡眠襪,自言自語,“錢這東西是賺不完的,不義之財,不拿也好……爸爸會理解的。”

——等事情結束後,她也會對爸爸講清楚,告訴她,自己選擇這麽做的原因。

退休金的手續那邊,實在不行,就再去找杜靜霖幫幫忙,林格知道他是獨子,很受家中人的器重。

“就這樣,”林格躺在**,說,“不要緊張。”

說千萬遍不緊張,她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這萬般穩妥的心理準備,在推開短信上包廂門的瞬間,仍舊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許柯不在,包廂中隻有林譽之。

圓桌之上隻一壺茶,配六隻圓圓小茶杯,林譽之連襯衫都未穿,幹淨的淺灰色圓領上衣,黑色的褲子,像落在黑岩上的一簇香灰。

他顯然也未想到林格在,愣了愣,下意識看向她身後,在察覺隻有她一人後,微微蹙眉。

“你怎麽也來了?”林譽之拉她過來,坐下,自然給她倒水,“爸也和你說了?”

林格說:“說什麽?”

“林許柯想和我見麵,我不同意,他就去找林爸。你也知道爸的性格,這件事情讓他左右為難,我不想讓他那麽痛苦——所以答應了見一麵,”林譽之解釋,“是不是爸和你說了,你擔心我,才過來了?瞧你,一頭汗,走累了?”

啊。

林格愣住。

現在有些不太合適,但她還是想說:“其實不是,因為林許柯他——”

“格格,”林譽之忽然打斷她,平和地笑了,“我知道,不管你是為什麽來到這裏,都是因為關心我,對嗎?”

他輕聲:“你這麽關心我,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