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酒店 一間房

林格在次日早餐時才得知這一驚天動地的計劃改變。

“什麽?”林格震驚, “您不去了?我?我和林譽之?”

林譽之站在旁邊,正在盛粥,先給龍嬌, 再是林臣儒, 然後林格, 最後——最後才是他的碗。

他說:“我昨天也很驚訝。”

龍嬌不說話,她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麽。林譽之將滿滿一碗粥穩穩當當地放在她麵前,她用一柄白色小瓷勺,一口一口往口中送,一言不發,隻吞咽著那盛出的粥飯。

“我越想,越覺得我和你去不合適, ”林臣儒說, 他已經很久不染發, 脫發、白發問題接踵而至,現在的他眼角堆著皺紋,晨起時的人, 年齡是遮蓋不住的,“別的不說, 就說那邊人說話,還有那些字母,我都不懂;你再看我這把老骨頭, 萬一真遇到個難民,打起來, 我也隻會成為人質, 拖你的後腿——”

“爸, ”林格哭笑不得,“你當這是成龍的電影呀?出去旅遊一趟又是綁架又是劫匪的?放心好啦,沒那麽危險的。”

林譽之說:“隻有個別區域危險,完全可以避開那些。”

“還是你們年輕人一塊兒,我才能放心,”林臣儒說,“你看,譽之也說了,還是存在危險。”

龍嬌不說話,喝粥,一小碗吃掉,林譽之雙手拿走空碗,用一柄圓勺重新盛,再雙手輕輕遞放在母親麵前。

“公司給訂的是一間房,倆床,”林格說,“我和您是親父女,住一塊兒也沒事,可我和林譽之有沒有血緣關係,不合適吧?”

昨天林譽之已經提到這個問題,林臣儒幾乎不需要再多思索,張口就來:“你倆和親的也差不多了,這麽多年感情,當初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媽媽生病,也多虧了譽之照顧你——現在說不是親兄妹,你也不怕傷你哥哥的心。”

林格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我都懂,”林臣儒說,“你看,我和你媽沒來的時候,你和譽之這不也是住在一起?”

林格說:“這不一樣,這是住一個房子,不是一間房子。”

她著重強調這點,林譽之側臉往她的方向看。

“之前我們全家一起去杭州玩,你忘了?”林臣儒說,“那個時候,酒店裏房間不夠,你媽媽夜裏覺淺,你睡覺不老實,動靜大——最後不也是我和你媽一間房,你和譽之一間?”

林格尷尬:“爸。”

……提到這些事,她還有些心虛。

“你再想想吧,”林臣儒說,“我覺得這樣挺好的,譽之也沒什麽異議。再想想,再想想,啊?”

林格哪裏有什麽好想的。

林臣儒很明顯,十分放心她和林譽之,似乎實打實地把他們當作一母同胞的兄妹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受到基因或精神上的某種壓製,的的確確不會對對方產生什麽異性的意識。可林格和林譽之認識的節點尷尬,那個時候的林譽之基本已經度過了青春期的後半截,林格才懵懵懂懂地建立起對異性的好奇。

他們倆的確也在一個房間睡過,夏天天氣熱,舍不得開空調時就打地鋪,兄妹倆在客廳裏鋪一張大的麻將席睡覺,倆人間井水不犯河水,或者林格睡覺,林譽之坐在席子上,一邊看書,一邊用扇子給妹妹扇扇風打打蚊子。

後來睡一個房間,也多是林格偷偷摸摸地跑進林譽之那邊,瞞住龍嬌,躲著父母,纏著他和自己睡覺覺。未必是做,情至深處的擁抱勝過千萬次的鎬潮。再後,父母眼中唯一一次“過明路”的兄妹同寢,發生在林臣儒假釋期結束後的第二個月。

林臣儒並沒有實打實地在監獄中度過完整的刑期,他在牢獄中兢兢業業地勞動,接受改造和學習,獲得了假釋的機會。假釋期為六個月,這六個月中,他可以離開監獄,住在家中,但按照規定,也不能離開這一片區,需要定時去所屬轄區的公安局報道。

那次的杭州之旅,就在假釋結束後。彼時龍嬌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們前往更遠的城市,就近選擇杭州,算是久違的一次放鬆之旅。白天乘擠擠壓壓的公交車去靈隱寺上香,龍嬌求家人平安,林臣儒求財運穩健,林格悄悄求能和林譽之長長久久——林譽之求什麽,沒人知道。夜裏住狹窄的旅館,不足22平米的小房間中放兩個雙床房,送走了困倦的龍嬌,林格轉身就跳到林譽之剛剛鋪好的床。林譽之緊繃著臉,提醒她,父母還在門外呢,林格不聽,抬起腳去蹭林譽之那邊緣泛白的運動褲,那時候的林格穿八塊錢一條的廉價絲襪,小腿肚處破開一個洞,下麵是氣血充足,肌肉豐盈的一條腿。林譽之抬手,想幫妹妹把絲襪上這一破洞撫平,沒能成功,林格抬手拉住哥哥衣領,拉到哥哥彎腰,拉到他一步一步地跪上潔白的床單。

今時不同往日。

那時候的同宿是躲著父母的求之不得,就像過年前親戚給的巨額壓歲錢,客氣禮貌地拒絕,還真怕再被收回;現在的同宿是林格義正嚴辭的拒絕,絞盡腦汁地想讓林臣儒打消這一念頭——還是失敗了。

林臣儒性格也倔,曾經不通知龍嬌就把林譽之帶回家。現在也是,沒和林格商量,就這麽定下了絕妙的計劃。

讓林譽之陪林格去德國。

林譽之的簽證還在限期之內,又會德語——該死的德語,林格憤憤地想,他小時候為什麽要學這麽多種語言?隻是英語難道還不足夠滿足他的求學需求?

如果不是年輕時和他談過的那一場畸戀,他還真是完美的“伴遊”人選。

林譽之主動提出,公司那邊隻付林格房費,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他可以再訂一間。

一般來說,酒店的房間不會這麽緊張,不可能全部滿房。

這話一出,就連龍嬌也點頭,說好。

林格更找不出理由拒絕。

總不能去和爸媽說,我真的不能和林譽之一起出去玩,因為我倆曾經搞在一起過,容易出事情?

不,不能。

老人經不起更多的打擊了。

林格最終還是和林譽之一同飛去慕尼黑。

離開的時候是個大晴天,陽光燦爛,碧空如洗,從剛到航站樓,林格就開始頻頻收到艋艋的短信。

這個和她關係並不好的男主播,連環發消息問她在哪裏。

林格回:「V1休息室」

艋艋:「???」

他打來電話,不可思議地問林格,問她,是不是經理給她訂錯了票?還是她自己在哪裏兌換了休息室的權益?

林格看了眼旁邊的林譽之,麵無表情地回。

不是。

因為林譽之要跟著去,他的腿傷了,又開始了之前養尊處優的少爺生活。接近九個半小時的航行時間,讓林譽之去坐經濟艙,簡直就像是要他的命——

連帶著林格也享受了一把升艙。

林格不知道林譽之現在能有多少錢,她對錢財的概念很模糊,知道窮人過什麽日子,知道一塊錢也要斟酌是什麽感覺,卻不清楚林譽之現今擁有的財富。

對於林譽之來說,一萬塊和一塊錢似乎也沒什麽分別。

飛機上的兩人沒什麽溝通,林格躺下就睡,倒是林譽之似乎沒有休息的意思,隻是安靜地看工作人員提供的報紙。乘務人員來送冰激淋時,林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林譽之微微皺著眉,正伸手撫摸他受傷的那條腿。

他看起來很痛。

林格連冰激淋也不想吃了,半趴著,小聲問他:“傷口痛嗎?”

林譽之笑:“沒有,哪裏有那麽嬌氣。”

林格盯著他:“但你剛才都皺眉了。”

“沒有,”林譽之風輕雲淡,“你的錯覺——好了,再躺會兒。”

他低頭看時間:“還有六個小時。”

林格說:“你別逞強,我聽人說了,傷口沒有完全愈合的情況下,坐飛機是會出問題的。”

林譽之說:“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格格,聽話,躺下來睡覺,能幫你更快倒時差。”

北京時間比慕尼黑“快”六個小時,他們早晨從北京出發,落地慕尼黑時仍舊是上午。林譽之說得沒錯,現在的林格躺下休息,多睡一會兒,能有效減緩這“時間錯亂”帶來的不適。

林格說:“你瘦了好多。”

“嗯,”林譽之說,“工作麽,不都這樣。”

林格敏銳地察覺到,林譽之有什麽東西在瞞著她。

她沒有更深層次地去想,隻看到他眼下有淡淡一層烏青,大約是近期都沒有睡好吧,也可能是……算了。

林格躺下,她想,自己沒必要替林譽之操心,他什麽都好,什麽都有,完全不缺她無關痛癢的幾句問好。

她重新閉上眼。

落地後,等了好久才終於和艋艋、及他的那個攝影師匯合。一打照麵,林格就知道為什麽艋艋強烈要求用這個攝影師了——對方是個很熱辣的女性,自我介紹叫趙薔,薔薇的薔,比艋艋還高出一頭。倆人如膠似漆的,就連行李箱都是情侶款,貼著能湊成完整一顆愛心的卡通貼紙。

艋艋不懂英語,攝影師的口語能力也相當有限,磕磕絆絆。林格比他們強一些,還能正常溝通,等她也詞窮的時刻,林譽之才出麵,負責一些難度較大的詢問。

在酒店前台辦理入住的時候,艋艋看了林譽之好久,用手肘戳一戳林格:“格格,這是你什麽人?”

林格亂扯一通:“我雇來的保鏢兼翻譯,別用你手肘亂搗我,很不禮貌。”

艋艋收回手臂,一臉寫著“你看我傻嗎?”

林格懶得解釋,她能聽懂英文,看著林譽之在前台訂房間。這時候果真是旅遊淡季,空房間還有很多,林譽之選了店裏最好的套房,和她們的房間甚至不在同一幢樓上——

林格心不在焉地想,喔,不愧是他。

落地的第一天沒什麽計劃,午餐就在酒店裏吃,味道說不上好,也不算壞,麵包香腸烤肉和土豆,艋艋和攝影師看中了酒店的一個露台,借助翻譯器詢問服務員,可不可以允許他們過去拍照。林格沒有倒好時差,困得隻想回去睡覺。

她沒想到噩夢就從這裏開始。

剛躺在**,林格就眼睜睜地看著一隻蟑螂悠然自得地飛到潔白的牆麵上,這種以極強抗藥性而聞名的正宗德國小鐮全然不顧林格的尖叫,晃晃悠悠地整理著它的翅膀。

林格飛速地拿起電蚊拍,狠狠地壓在蟑螂上——

下一刻,她清晰地看到這隻蟑螂身上往下爬密密麻麻的小蟲。

“啊————!!!”

兩分鍾後的林格心有餘悸地坐在前台,磕磕絆絆地和對方溝通換房間的事。關於房間裏出現蟲子這件事,酒店方也表示十分抱歉,但——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酒店裏願意給客人更換房間,但不能保證百分百沒有蟲子。

公司給她們訂購的是低價房,在專供低價房的這樓上,住著來自各地的客人,服務員也無法確定能夠做到百分百的隔離。

因為蟑螂隨時可能順著下水道爬上去,就是這麽一種具備頑強生命力的昆蟲。

全程聽到林格和酒店方溝通的林譽之,在這個時候問酒店方,可不可以再訂購一間套房?

工作人員在查閱後,遺憾告知,沒有了。

另一幢樓上的房間都滿員了。

林譽之頷首說好,他示意林格跟他走:“你今晚睡我那邊,我收拾一下行李,和你換一換。”

林格說:“你不怕蟲子?”

“我一個大男人,忍忍就過去了,”林譽之說,“你不行,格格,我知道你害怕。”

林格不說話了。

她看著林譽之的腿,大概還是疼的,走路也微微的有些跛,之前沒有關注,可今天,從下了飛機後,他走路姿勢就有些別扭了,應當是在忍痛……

林格手臂上的傷口沒那麽深,在兩個月後還隱隱有幻痛,更何況林譽之是出了“車禍”,玻璃實打實地插入皮肉。

他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現在腿受傷了,卻願意和她換房間,去睡很可能有德國小鐮及未知名小蟲的廉價房間。

林格叫:“林譽之。”

林譽之:“嗯?”

“我們別換房間了,”林格說,“你那個套房,不是雙人床嗎?我和你一起睡吧。”

林譽之沉吟片刻,搖頭:“還是算了。”

林格急了:“你的腿還沒完全好,不怕被蟲子咬嗎?”

“怕,但我更怕你因此睡不好,”林譽之說,“這樣,套房裏外間有雙人沙發,今晚,你睡床,我睡外麵的雙人沙發,怎麽樣?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