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真相 源

林譽之對醫院有著不同的感情。

祖輩積累的財產和醫院息息相關。

他的姥爺算得上是當地的一個傳奇, 一開始窮到冬天隻有一個棉襖一條棉褲,還是他姐姐穿剩下的,個子高, 袖腿和褲腿短了, 就裁幾塊兒棉布, 填上棉花絮子,縫好,接上;等接的這一段兒短了,再裁,再填,再接。幾年過去,袖子和褲子都是五彩繽紛的一圈又一圈。這省布料又省錢的衣服,也有個致命的缺點, 一旦他長胖, 就再也穿不了。幸好姥爺家裏窮, 窮到飯菜油水少,從根源上杜絕了長胖這一浪費錢的巨大隱患。他在村裏,往上數十幾代都是貧農, 進不了廠子,隻能老老實實在土裏刨食吃。

到了姥爺這一代, 才稍稍有了些變化,他腦袋機靈,從小跟赤腳醫生身後幹, 後來村裏有了去規範化培養醫生的機會,無兒無女的赤腳醫生把機會給了他。姥爺自此入了行, 肯吃苦, 學成後常常一個人背著藥箱, 翻山越嶺地去診療——後來去城裏開診所,攢夠了錢就往市裏去,和大醫院合作,後來又去開藥店,依仗著之前結交的人脈,開始做藥品批發和采購的生意,硬生生地闖出一片天。

他唯一的舅舅路毅重,則是把私人醫院業務主要拓展的那個。

姥爺常說年輕時做了些虧心事,導致他人到晚年,子孫凋敝。路毅重天生弱精症,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結果年紀小小就傻了(後來又檢測到並非親生);路啟藻身患絕症,早早病逝。他唯一的孫子,也就是林譽之,看著是健全的,卻也不那麽“健全”。

姥爺家的舊院子裏種了個老槐樹,四十多年來,林譽之出生後沒多久,姥爺就帶著寫有他名字的紙條和胎發,在樹下燒掉,說是認樹做義父,能保佑孩子一生順遂。姥爺過世的那一年,老槐樹也被雷劈死了。

又剩下林譽之孤零零的一個。

他起初並不覺自己孤單,他還有妹妹,一個雖然同他多有爭執、吵架,卻再親密不過的妹妹。大約是天也可憐他孤苦伶丁,才會大發慈悲到讓林格來做他的妹妹。

她也差點離開了。

林譽之說不出看到林格昏厥時的心情,她先前的昏厥沒有如此嚴重,過度激烈的結合後,她的暫時性昏迷也不過一兩分鍾,且沒有其他異常反應。但今天不是,她明顯的呼吸過度,蜷縮,發抖——

林譽之連衣服都未整理,慘白一張臉,他的腿有傷,不能開車,打了醫院的急救電話,將她送到醫院。

在救護車來臨前,他已經意識到妹妹多半是呼吸堿中毒,他拿了塑料袋套在林格頭上,半攬著她。林譽之自己那條傷腿還在流血,縫合線撕裂,他感覺不到痛,隻伸手去摸妹妹的脖子。

有史以來學到的所有醫學知識,都清楚地告訴林譽之,她不會死,她沒有問題;

常年累月積累的情感,嚴重影響著他的理性思考能力,督促著林譽之顫抖著、一遍遍去試她脖頸上的脈搏。

什麽自尊自愛,什麽名聲廉恥……

都不重要了。

護士勸說林譽之去處理他腿上的傷口,他說再等等,不著急;他看著呼吸麵罩下的妹妹,看她緩慢睜開眼。

她不在乎自己身體如何,她早就已經有了輕生的念頭。在林譽之所不知道的時刻,她去看過心理醫生,她的手腕上有輕生後留下的疤痕。

林譽之不能用錢去購買一個心理醫生最基本的基礎道德,他從那個溫和的、為妹妹做診療的心理醫生處得不到任何信息。病人的隱私至上,心理醫生把這點貫徹得很好。

他不能想象,在某個他不曾參與的時刻,林格曾選擇輕生。

現在剛蘇醒的她,第一反應仍舊是他那條傷腿。

然後林譽表白了。

直接的,毫不拖泥帶水的表白。

“我愛你。”

格格,我一直都愛你,在你還是我妹妹的時刻,我就愛你;

你是妹妹的時候,我愛你;你是戀人的時候,我也愛你。

分手後,做不成兄妹,也當不了戀人——

我還在愛你。

“你再不愛我,我就要瘋了。”

不。

其實他早就瘋了。

在你愛上我之後,在我得到你之前。

林格說:“林譽之。”

“你先躺下,不要情緒激動,冷靜——”林譽之抬手,示意她好好躺著,“你需要休息。”

林格說:“你說這種話要我怎麽休息?”

“反正你一直都知道我愛你,”林譽之看她,“現在隻是把那些藏著的東西挑明——有什麽問題?”

沒有問題。

沒有任何問題。

從那個吻之後,那些不願意承認的東西都被迫直接挑明。

林格躺在**,她胸口裏的一團氣還沒有完全舒出,在緩慢地呼吸。她不想第二次呼吸堿中毒,現在的她不想考慮和“死”有關的事情。

已經這麽晚了。

她伸手蓋住眼睛:“……那就拜托你,去看腿。”

林譽之說:“好。”

又是一陣沉默。

林格什麽都沒說,自從手腕上留下那難以磨滅的疤痕後,她便很少穿寬鬆衣袖的衣服了。和遮蓋那些痕跡這件事相比,她更接受不了旁人那些異樣的眼光。

都瘋了。

她的手蓋在眼睛上,想,真的瘋了。

林譽之在那樣的爭吵後向她表白。

林格還以為,兩個人從今往後要開始老死不相往來。

她已經做好了和對方決裂的準備,可林譽之卻向她告白。

林譽之還是看到了她受傷的那條胳膊,長長衣袖遮擋著紋身,紋身蓋著一道自殘後的疤。

那些鋒利的言語在這一刻被削去所有棱角。

“格格,”林譽之緩聲叫她名字,“我現在和你說這些,並不是想給你帶來什麽樣的心理負擔。”

林格一動不動。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林譽之坐在椅子上,他想了想,慢慢地說,“可以當沒聽過今天這些話。”

“然後繼續做我哥哥?”林格悶聲,“你會相信自己現在說出的話嗎?我們已經試過了,我們不一樣,分手後連兄妹都做不成。”

林譽之說:“不能。”

林格把手放下,偏臉去看他。

隻看一眼,她又移開視線。

不能多看。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林譽之,像顏料裏最濃的黑,那能吸收一切光彩的黑。

“你沒有給我其他選項,”林譽之說,“就像剛才,我也不想聽你直覺拒絕我,所以我主動提出,你可以忘掉。”

林格默然。

“你可以把我當哥哥,或者前男友,再不濟,就是房東,合租的人,或者,你有需求的話,也可以找我解決,”林譽之說,“我不在乎你將我定義成什麽。”

林格安靜將頭埋進被子裏,她拉起醫院的白色被單,將臉蒙上:“我現在隻想把你定義成’立刻去看腿傷的病人’。”

林譽之點頭:“也好。”

頓了頓,他又問:“我的感情是不是給你帶來了困擾?”

林格沒說話。

她縮在潔白潔白的被子裏,像入冬後躲在地下企圖過冬的一隻瘦弱鬆鼠。

林格沒辦法告訴林譽之,她過不去心裏的那一關。她的腦子現在很亂,亂成一團肮髒的、糾纏的毛線。

存儲著愛的箱子被關在充滿自厭和自殺念頭的房間中,林譽之的每一次敲門都在驚動著它們。

“我全忘了,”林格說,“從我和你一塊兒回到家後的事情,我全忘了。”

她沒聽到林譽之說話,隻聽到輪椅似乎重重地撞了什麽,緊接著是他低低的悶哼。

林格掀開被子坐起,驚異地看著林譽之——林譽之的手壓著那條完好的腿,察覺到她視線後,他輕輕搖頭,說了聲我沒事。

“我現在就去看腿,”林譽之說,“等會兒再來看你,你今夜需要住院觀察。”

林格問:“你呢?”

林譽之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我努力試試看,能不能用點不那麽光明的手段,申請住在你隔壁。”

林格覺得越來越猜不透他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竟然還能開玩笑。

不過,除了開玩笑,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他們尷尬的身份讓這段關係像染了雜菌的生物培養皿。

林譽之控製著輪椅慢慢離開,門開後,才聽到外麵護士的聲音。林格想,那些人大約一直都在外麵,隻是林譽之想單獨和她談話……

她今天太疲倦了。

不能多想,多想,負麵情緒會先一步淹沒她。

林格在次日中午出院,抄寫了醫生的電話。

按照慣例,她還需要住院觀察一天,但林格各項指標正常,又堅持要求離開,醫生也不好強留她。

畢竟是林醫生的親妹妹。

但林格沒想到,當天晚上,林臣儒和龍嬌就千裏迢迢地趕過來。

她剛剛收拾好行李,門都沒出,林譽之的司機就載著二老過來。

還有二老的行李,大包小包,看著就像是要搬家——如果林格沒猜錯的話,兩位老人應該打算在這裏常住。

林臣儒還算淡定,龍嬌不行了,一見到林格,連話都沒說,就抱著女兒,連聲問她,怎麽了,怎麽會忽然間中毒?

林臣儒無奈,解釋:“是堿中毒,就是堿麵,做飯用的堿麵,知道嗎?吃那個中毒了……”

林格哭笑不得:“呼吸堿中毒,就是,情緒太激動,一下子給抽過去了。”

龍嬌眼圈都紅了:“譽之已經在電話裏和我說了,他向我道歉,說不該和你吵架,害得你生氣。”

林格試探:“你們知道他出車禍的事了?”

龍嬌愣:“什麽車禍?”

林臣儒也驚住:“譽之出車禍了?”

林格問:“林譽之呢?”

——林譽之在見一個近期才聯係到的重要人士。

大腿上的血已經完全止住,仍坐著輪椅。醫生苦口婆心,囑托他至少臥床休息三天。

林譽之沒那麽多時間。

打開信封,裏麵有好幾張被妥帖收起的照片。

路毅重的前任助理坐在他對麵的咖啡桌上,他是跟隨路毅重時間最長的一個人,替他做了十年的事,微微弓著腰。

林譽之手裏捏著照片。

一張經過巧妙處理後的照片,時間很久了,邊緣微微泛黃。

明顯看得出是偷拍,照片上的人姿態親密,林格依靠著、半坐在林譽之懷裏,兩個人一起看電視。

後麵幾張照片同樣經過借位和電子合成,乍一看像接吻。

實質上的林譽之清楚,那個年齡段的他們,絕無任何超過兄妹之情的念頭。

林譽之抬眼,看向對麵的人。

助理畏畏縮縮:“拍照片的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麽時候拍的。隻記得,那一年,路毅重讓我把這些照片帶給林格看……約她出來吃飯……他們倆是單獨吃飯,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隻覺得吃完飯後,林格小姐很不開心。送她回學校的時候。我坐副駕,路毅重和林格坐後麵,他……他……”

林譽之問:“他做了什麽?”

“快到學校的時候,他忽然問林格小姐,三萬塊,夠不夠睡她一晚,”助理小心翼翼,“林格小姐扇了他兩巴掌。”

林譽之問:“然後呢?”

“然後,”助理說,“路毅重抓住林格小姐的頭發,罵她是勾引自己親哥哥的女表子。”

林譽之說:“還有嗎?”

“林格小姐下車後踢中了路毅重的……嗯,那裏,”助理謹慎,“踢完後,她還說了一句話。”

“什麽?”

“她說,’我不會和林譽之在一起,你也不準再針對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