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烈酒 辛辣

在窺破那個秘密之前, 林譽之和林格不是沒有單獨住在一起過。

但兩人真正共享同一個秘密的夜晚,仍舊可以追溯到那條“失蹤”的睡衣。

林譽之早在睡前收拾衣服時察覺它的失蹤。

聯想到林格剛剛收了她的小被子和衣服,林譽之隻想, 大約是妹妹不小心弄混了。

那時已經是夜晚十點鍾, 龍嬌已經睡下了, 微微的鼾聲透過薄牆出來。

林譽之不想在這個時刻給林格帶來困擾,轉身回自己房間。

卻聽到她的聲音,像發燒後隱隱引來的不適,聽起來,略微有些痛苦。

他轉身。

房門沒關緊,透過三指並攏的寬度,能清晰看到她弓著身體,有些吃力地摟著他那白色的睡衣, 睡衣的腰間係帶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正若有似無地埋在隱秘中。暗色淺淺, 她隻開了一盞小夜燈,朦朦朧朧的,叢生小蘑菇造型, 照得她肩膀圓圓的、溫柔一圈弧光,潔淨到如水底被反複衝刷十幾年幾十年的圓圓鵝卵石。

林譽之安靜地站著, 看她如何抖了兩抖、頹然又舒展地倒下去。

他想到大學課堂上,同學笑著轉發給他看的視頻,是交尾的兔子。那隻用盡全力在母兔子身上三秒便脫力倒下的公兔子, 和她很像。

說不出來的像。

就像現在仰倒著睡著的林格,她看起來也像一隻因初次發熱而感到不適、不知所措的兔子。

林譽之沒有叫醒她, 示意司機將車停進車庫中。等司機離開後, 他也沒有立刻起身, 而是借著車內柔和的暖光,拿下她衣服上脫落的頭發。

五根。

還有一根。

在她心口的位置。

林譽之剛捏住發絲,林格的手機鈴聲響起。這驟然的鈴聲讓林譽之皺緊眉頭,他一手拿走頭發,另一隻手接通電話。

“你好,”他說,“王先生,格格在睡覺。”

“嗯,沒關係,我知道,”林譽之說,“可能是今天工作很累,我剛剛看她有些不開心——喔,當然不是因為晚餐。嗯,先別給她打電話了,我聽她說,她最近很忙,所以不一定能分神陪你吃飯。好,也祝你早日痊愈。”

林格朦朧聽了幾句,她太困了,掙紮著問:“什麽?”

“王霆打來電話,為他生病的事情道歉,”林譽之說,“他現在在醫院輸液。”

——因為淋雨後的感冒以及百合花過敏引起的咳嗽。

王霆複盤了今日吃飯時的表現,仍覺歉意滿滿,才會鄭重其事地打通這個電話。

不過林格不需要。

林譽之想。

他側臉,專注看著妹妹,交還手機:“我聽他一直在咳,不想給他增加負擔,所以,先結束了通話。”

林格點頭說好。

醒來後的口腔裏還有酒精的味道,眼藥水的殘留讓她覺得鼻子也不舒服。還是林譽之替她開的車門,她才搖搖晃晃邁動腿。

“媽說的那些話,不用當真,”林譽之說,“她年紀大了,或許有些過於敏感。”

林格沒聽懂:“過於敏感?”

“指你搬出去這件事,”林譽之低聲,“格格,別搬走,好嗎?”

林格沒說話。

“我一個人住了很多年,”林譽之忽然說,“我——”

他停住,大約仍舊不想直白地示弱。

“格格,”林譽之叫她,“留下來。”

林格仰臉。

她當然知道孤單的滋味有多麽不好,當初她也是,孤零零一個人,拖著行李箱,找房子,搬家;合租時不僅要忍受可能會奇奇怪怪的室友,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意外—比如安全性,再比如每次添置了都無法帶走的東西。

林格說:“我又沒說要搬走。”

“其實已經在看一些租房信息了,對嗎?”林譽之笑,“格格,父母年紀都大了。”

林格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這裏,這兒的生活成本的確也高,”林譽之說,“你想回家,也沒關係,但總要想辦法多一些積蓄吧?”

“林爸和龍媽不肯多收我的錢,”林譽之抬手,揉了下她的頭發,“格格,隻能靠你了。就當我幫你節省房租,好嗎?”

話都說到這裏了,林格剛睡醒,迷迷糊糊,也沒能想清楚回應的法子。等她徹底清醒後,已經是洗澡結束後,林譽之端來給她燉的八珍湯。

林格一點一點地小心喝光。

睡覺前,眼睛仍舊不舒服,她擔心,又讓林譽之看了眼。他解釋,不想太用力掰開妹妹的眼睛,所以湊近一些仔細看——近到林格能清晰看到他一根根的睫毛。林譽之仔細檢查她雙眼,說沒事,隻是有輕微的紅血絲,大約是休息不足。

幸好次日就是林格的休息日。

她本能一覺到天明,卻在上午接到了林臣儒的電話。後者旁敲側擊,詢問她,和林譽之近期相處如何。

林格隻能說還好。

她幾乎要忘掉這件委托。

而現在的她,也開始隱約質疑林許柯的動機。當初杜茵茵堅持要林臣儒坐牢時,被頂包的林許柯是大氣也不敢喘,怎麽現在的林許柯又急切地認他回去?

林格和杜靜霖關係不錯,也沒聽他說家裏麵的情況有變。

林臣儒囁嚅,原來是林許柯等得心急,打電話來催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林格說,“我也不可能現在就和林譽之說,你親爹想認你,你回去吧——您覺得這像話嗎?”

林臣儒說好。

他越老,越依賴年輕的孩子。

人類好像就是如此,拋卻中間成熟的幾十年,那開頭和結尾,有著如出一轍的不成熟。

老人和小孩子也有著種種相似之處。

林格揉著臉,坐起。

她輕聲:“爸,您等我再想想。”

再想想,要不要繼續下去。

她第一次覺得事情難以開口,一邊是漸漸衰老的父親,另一邊是相處多年的兄長兼前男友兼家教兼性,啟蒙者兼初戀兼一段時間的家裏頂梁柱。

一開始的林格不太了解,她沒能真切共情到林譽之,因而也不覺讓他開口認爹是很困難的事。

現在不一樣了。

重逢後,林格察覺到自己在漸漸認識一個新的林譽之——以前他作為兄長時刻意遮蓋的那些心酸往事,在如今輕描淡寫地講給她聽。

她嚐試共情,並從這種情感共頻中意識到,讓他去認林許柯,其實相當於一種對這麽多年承受汙名的羞辱。

林格忽然不願意這麽做了。

她抓了抓頭發,下意識去拿手機看微信。

正常情況下,王霆雷打不動地給她發早安午安和晚安的寒暄消息,今天卻沒有。

林格想,可能他感冒了。

中午不用林格自己下廚,林譽之訂了菜送來。是一家淮揚菜,做的是鱖魚,適合時令的菜肴。林格拍了照片給林譽之看,林譽之卻很快打來電話。

“沒有黃酒燜雞嗎?”林譽之問,“還是你吃掉了?”

林格說:“是啊,我餓得連碗一塊兒吃了。”

林譽之笑了聲,說他打電話確認一下。

不多時,林格又接到林譽之電話。他歎氣,說那邊擅長做這道菜的廚子放假,把這個菜漏了。

林格滿不在乎:“還有我呢,你想吃啊?晚上我來做。”

林譽之:“你會做?”

“沒吃過豬肉還看過豬跑呢,”林格說,“我在家裏看爸做過好幾次了,就這麽定了,晚上我做。”

“嗯,”林譽之說,“酒櫃裏也有一些酒——不過不是黃酒,白酒可以嗎?”

“應該沒問題,”林格說,“我記得,白酒好像是多一道蒸餾的工藝?算了,反正都是酒。”

林譽之笑著說好,溫和地說等品嚐妹妹的手藝。

林格不喝白酒,家裏麵林臣儒也少喝;她不愛應酬,偶爾的那幾次,喝的也都是葡萄酒。酒櫃有專門的溫度和濕度調節係統,打開後,林格隨意看了眼,拿了最前排的一個透明玻璃瓶。

她對白酒的認知僅限定於是白色透明的酒液。

沒有標簽,透明的玻璃瓶,看不出產地,挺低調。林格沒見過這樣的玻璃瓶子,打開蓋子嗅了一口,濃鬱、辛辣的酒精味道溢出,林格想,這應該就是白的了,白酒不是都挺烈挺辣的麽?

雞也不必林格買,林譽之替她訂好,送貨上門,小公雞斬成塊兒,甚至連做黃酒燜雞的其他佐料也切碎了放進小盒中送來。

林格隻需要根據教程,開火,把這些佐料依次放進去。

然後等林譽之下班後來盛出。

完美。

一切都很完美的林格,在同林譽之愉快吃掉幾塊兒雞肉後開始微微頭暈。

她感覺自己快要醉了,難以置信:“白酒的酒精濃度這麽高嗎?之前,之前爸做的時候,好像,好像沒有這樣……”

林譽之大拇指揉著太陽穴,看起來完全不勝酒力,他不自覺傾向林格,聲音又輕又淡:“什麽?”

“……酒,”林格說,“天啊,我感覺我喝多了——”

她晃晃腦袋,驚訝:“林譽之,你也喝多了嗎?”

林譽之點頭,他微微閉著眼:“是不是你放酒放多了?”

“沒有,”林格說,“三兩,我看他們說要三兩,我們的雞大,所以,我放了五兩……”

林譽之不說話,他放下筷子,離開餐廳,一路走到客廳裏,倒在沙發上,仰麵躺下,歎氣。

林格擔心他,她其實醉得不太明顯,走路晃一些,神智還是清醒的。

“哥,哥,”林格走到沙發旁,半坐在地毯上,伸手晃他,“你怎麽了?難受嗎?”

“嗯,”林譽之低聲,“我可能是醉了,有些頭痛。”

林格呆了呆,伸手,去揉他的太陽穴:“這樣呢?”

林譽之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半是依戀半是珍惜地輕輕親了下。

“還好,”林譽之苦笑,“我最近很少喝酒,導致現在吃點東西就醉,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林格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林譽之酒力的問題,大約是她放的太多了。

她並不知道,白酒還有濃度高低之分,也沒有意識到,那個透明玻璃瓶中的白酒,那屬於高度白酒的辛辣刺激味道。

林譽之知道。

在廚房中端出雞肉之前,他不動聲色地去酒櫃確認過妹妹使用的白酒。

那一瓶是從俄羅斯帶來的,濃烈,辛辣,刺激。

林格湊近林譽之,小聲說著對不起,問:“我做些什麽能讓你舒服些呀?”

林譽之握著她的手,輕柔地拍了拍沙發。

“上來陪我躺會兒吧,”林譽之說,“格格,我頭痛,隻想你陪我睡一覺。”

林格躊躇。

她還是有些醉了,不小心把心中話說出:“哪種睡覺?”